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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开到荼蘼-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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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痊愈了?”

    “如果没有痊愈,就不会回来。”

    “那人在香港?”

    我没有回答,也不打算回答。

    他放弃,举起双手投降。“从没见过像你这样倔强的女人。”

    我笑,“站在这里像置身西伯利亚,放我回去好不好?”

    他陪我上楼。

    “我不认为今天晚上我还睡得着。”告别时他说。

    我也没睡着,整夜看小说,思潮起伏。

    因为“苍蝇王”得了诺贝尔文学奖,我看“麦田捕手”。第一千次读,仍然感动得落泪,一直觉得“麦”比“苍”好看,纯粹私人意见。

    每当心情波动,最好寄情于一本熟悉而精彩的小说,不用费许多神而可以将心思暂寄。到六点钟,眼皮支持不住,搭下来,睡熟。

    闹钟像哗鬼似的响起来,我大声呻吟跳起来,迟到,我要迟到了。睁开酸涩的眼睛,才发觉自己穿着大衣球鞋躺在床上。而且是星期日。要命。

    我伏过去照镜子,眼睛红丝满布。

    父母已经起床,母亲声音细细。

    “没多久就回来了……约大半个小时。我瞧得没错,文思是规矩人。”说的明明是我。

    父亲说:“唉,这些年,看她也受够了,无论如何总得支持她。”

    “他俩看情形也快了。”

    父亲在喉咙里发出一阵声音作为回答。

    我趁这机会推门出去,“可有粳米饭油条?”

    “神经。”是妈妈愉快地回答。

    我吃了麦片鸡蛋再往床上躺,翻来覆去。红光满室,可怎么睡呢?”

    起身出门去找文思,缓缓踱到他寓所楼下,那种三层楼的旧房子,因救火车上不了狭而斜的小路,因此逃过拆卸的命运。我站在他楼底下往上看。

    走了近一小时,气喘,一身汗,但又犹疑着不好上去。

    也许他有朋友在,碰见就自讨没趣了。

    我坐在低石栏上搓着手。

    即使结为夫妻,也不等于我属于他,他属于我,骨血相连。他还是有他的自由,而我也应当保留自我,互不侵犯,互相尊重。这么大的道理下,使我不敢上去拍门。

    露台上挂了许多攀藤植物,显然有数十年历史,紫色的不知名花朵在晨露中鲜艳欲滴。

    这时候下起微雨来,我口中尽呵白气,印象中这亚热带城市从来未曾这么寒冷过。

    我还穿着昨夜的衣服。

    我决定到附近的士多去打个电话把他叫醒。

    刚站起来,听见文思叫我,“韵娜?”完全不相信,他见到的确是我。

    我抬起头,见他站在露台上,立刻心花怒放。

    我向他挥手,他揉眼睛。

    我大声嚷:“说呀!说‘罗密欧,为什么你是罗密欧?’”

    他说:“我马上下来。”

    我也奔上楼梯,两人在梯角撞个满怀,但我们没有拥抱,只是笑弯了腰。

    “上来上来,我那里暖和得很。”

    我抱着双手上去,奇怪,一坐在他家,心也不再忐忑,马上觉得疲倦,足可睡二十四小时。

    我看看身上,实在不像样,都快发臭了。真该洗好澡才来,呜呼。

    文思问我:“你这样痴心跑来看我,是不是爱的表示?”

    “我来看你,是因为我闷得慌。左文思,为什么任何话自你嘴中说出来,就变得这样肉酸呢?”

    他咧嘴笑。

    我也傻笑。

    大概这样也是恋爱。

    他给我看小册子,我的照片美得似公主,小杨的摄影机比整容术还厉害,经他技术的美化,我恍惚回复当年神采。

    “你的衣服才上照呢。”我说。

    “那简直不在话下。”文思说到他的事业是绝不谦虚的。

    “你在哪一家大学学的设计?”我随口问。

    “大学?我可没有念过大学,只有半工读地在工专夜校念过纺织科,”他不悦,“拉嘉菲圣罗兰姬斯亚米索尼是大学生吗?”

    为了刺激他的自负,我造作地深深吸进口气,“什么,不是大学生?只恐怕家母不肯让我嫁你。”说得煞有介事。

    文思一怔,随即笑。

    过一会儿他问:“你肯嫁我吗?什么时候?”

    我又后悔把话说造次了。连忙躲进他浴间好好洗把热水脸,好若无其事地出来。

    时间过得似特别快,嘻嘻哈哈一个中午过去,黄昏来临,我累得几次憩熟,脑袋摇来摆去,结果由文思把我送回去。

    星期一,我变了一个新人,穿全套云之裳设计,面孔上略加化妆,又用母亲的皮包,虽然还足踏球鞋,到底非同凡响。

    同事看到我推门进去,投来的目光犹如看到一个陌生女人,半晌才惊叫:“韵娜!”

    小老板出来看热闹,也说:“韵娜!”上上下下打量,“错不了,还会愁没衣服穿?好家伙。”

    头三天总会是多难为情,过一阵大家就会习以为常。

    下班跑到名店区,恍如隔世,多少年没来了。

    我蹲在鞋店挑鞋,立刻有时髦的太太问:“小姐,请问你这套衣服在什么地方买的?”

    我客气地答:“不是买的,是左文思为我设计的。”

    “嗯?只有一件?”立刻投来艳羡的目光。

    “大概是。”我微笑。

    “叫他设计件独一无二的衣裳,要什么代价?”她兴致勃勃地说。

    我忍不住淘气,一本正经,左右环顾一下,压低声音说:“要陪他睡觉。”

    那位年轻太太听得面无人色,张大了嘴。

    我犹如笑着同售货员说:“要这几双。”

    直到我提着新鞋出门,她还如雷殛般坐在那里不动,大抵在郑重考虑是否值得为一件衣服失贞,她恐怕在想:在这个争妍斗丽,风头至上的社会里,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对于与祝太太同类的纯洁中年少妇,特别有反感。许是妒忌她们生活过得太舒适正常。

    回到家,司机老莫在平台上一见我便拍手奔过来,“好了好了,小姐,你总算回来了,老爷病发,太太已把他送到医院去了,快跟我来。”

    我听这话浑身凉飕飕,轻飘飘,身不由己地上了车。
第五章
    母亲在医院大堂团团转。

    我与她会合,大家一句话都没有说,便上楼去。

    父亲已脱离危险,虚弱地躺在病床上,脸色灰败。

    医生轻轻说:“这一次运气好,下一次就很难说。”

    父亲辗转,呼母亲,要喝水。

    母亲眼泪滚下。

    父亲饮水后又要找韵娜。我鼻子发酸,连忙过去。

    “韵娜,”他轻轻问:“你几时同文思结婚?我总得看到你同他结婚。”这始终是他心头一块大石。

    我应该决定,“我们下个月结婚。”

    “啊,”他放心了。

    医生说:“明天再来看他,让他多休息。”

    母亲说:“韵娜,你回家去吧,老莫与我在这里可以了。”

    我点点头。

    我只有一个星期的时间把自己推销出去。

    真是苦笑连连。

    我把鞋盒子堆在一角,呆了一晚,怎么同左文思开口?

    如果父亲没有见过文思,还可以在街上胡乱拉一个男人来假订婚,现在连这样的破桥段都过不了关。

    菲籍女佣正对牢电话说,洋泾浜英语:“她不舒服,不听电话。老爷在医院,太太去陪他……一定要叫小姐来?”她看着我。

    我问:“谁?”

    “你的男朋友。”她说,“他说他立刻来。”

    我接过话筒,“喂?”

    “文思。”

    “啊你。”我声音放缓。

    “我立刻来。”

    “好。”我们之间已经不必多说无谓的话。

    我用手紧紧捂住面孔,文思抵达时过来拉开我的手。

    我叹口气,“世界沉沦而无能力救亡,是否应笑着下地狱?”

    他说:“哪儿有这么严重,他很快会恢复健康,他心爱的女儿在他身边,好过任何强心针,快别丧着面孔。”

    “我们现在做什么?”

    “出去散步,来。”我们一直走,他握着我的手,我把我们两个人的手都放在同一只大衣口袋中,经过酒馆,进去喝一杯啤酒,有他在身边,心情好得多。他一直抚摸我腕上的疤痕,这疤痕仍然凸起来,粉紫红色,像一种厚嘴唇女人的大嘴般,很丑陋。

    文思轻轻说:“整容师可以把它磨平。”

    我微笑,觉得没这种必要。“往后再说吧。”

    “现在完全痊愈了?”他仍不放心,“按下去不痛?”

    我白他一眼,他讪讪地笑。

    到此为止,我仍然不知如何向他提出订婚之事,也许我应该到卡地亚去买一只小而精致的指环,带着香槟上他家去,向他跪下求婚。

    我嘴角露出笑意。

    “你在想什么?”他好奇地问。

    “我要回去了,免得妈妈找我。”我握一下他的手。

    母亲当夜让我辞工,因家里需要我。

    我同姬娜说:“我本来是唯一超过二十六岁而仍然同父母住的人,也是唯一没有职业的女人。”

    “别沮丧。”

    “做得好好的又要辞工,一辈子不用想有一份理想的职业,青春美已经一去不再,工作美又没能培养起来,再过几年,活脱脱是个阿巴桑。”

    姬娜笑,“有左文思在,你将会是城里最美的阿巴桑。”

    “你没心肝,我爹病在医院,你还有劲说笑。”

    “医生说他没事了,他也决定正式退休,还担什么心。”

    “咱们家打七年前便开始走下坡,都是我不好。”

    “怎么能算你的错。”姬娜不以为然。

    “如果我不去惹滕海圻,”我忍不住说,“父亲怎么会跟他拆伙?毕生的积蓄就在那次投资身上,生意一结束,立刻衰败下去,给滕乘乱取利。打那个时候,他就意兴阑珊,当然只为了我。”

    姬娜说:“别再自怨自艾,过去的事是过去的事。”

    我的仇恨忽然又燃烧起来,“我后悔没有杀死他,我后悔没有下死力!”我歇斯底里地叫起来。

    姬娜忍不住给我一个耳光,她厉声说:“够了。”

    我掩住面孔,颓然倒在床上,痛哭起来。

    “不要再内疚,给自己一个重生机会。”姬娜安慰我。

    我握紧拳头,七年来时时刻刻要丢下的往事,又慢慢呈现在眼前,在双亲面前,我再也没有隐瞒。

    姬娜拉住我,“不要叫我害怕,韵娜,不要叫我害怕。”

    我蜷缩在被窝里发呆。

    司机向小老板说明辞职理由。

    他很讶异兼失望,还有点不高兴。他怀疑我要结婚,只不过不告诉他。

    我们商量很久,他决定给我为期三个月的无薪假期,我就那样收拾包袱离开,神情非常黯淡。

    我站在路边等老莫来接我。

    “韵娜。”有一只手搭在我肩上。

    那声音,我做了鬼都认得,我伸手打掉那只手。

    “你在帮曹某做事?”他微笑地问,“真委屈了你。”

    “滕海圻,走开!”

    “韵娜,你那臭脾气绝不改。”

    我别转面孔,不去看他,心里只希望老莫快来,这老货,养他千日,一日都用不着。

    “我记得我同你说过,不准你连名带姓地叫我,怎么又忘了?”

    我不回答,眼睛直视。

    “在等谁,左文思?”

    我猛地一震,随即心如槁灰,他不放过我,我早就该知道,他不会放过我,他什么都知道。

    “左文思与纽约来的买办谈正经事,你等的恐怕不会是他吧。”他悠然地说。

    这时老莫已驾着车子驶近。

    我忍不住转身问:“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会不知道?”他微笑。

    老莫把车停在我跟前,下来替我把大包小包取进车厢。

    “你不想知道关于左文思的事?”他问我。

    我左脚已经踏上车子。

    “左文思是我的小舅子,你难道不晓得?”

    我如五雷轰顶,右脚再也动弹不得。

    “你说什么?”我直勾勾地看着他。

    “左淑东是我的妻子,左文思自然是我的舅爷。你身上穿的鲸皮,由他设计,但是料子、却由我进口,韵娜,世界真正细小,是不是?”

    他如一只老猫攫到老鼠,得意之情,由心中放射出来,英俊的面孔上隐隐透着狰狞,嘴角的笑意冷酷无情。

    我不能就这样倒下去来满足他。

    我淡然地说:“我与左文思,只不过是普通朋友。”

    这下子轮到他诧异了,“你不怕我将你的过去,告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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