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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开到荼蘼-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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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说,我是他的什么人?他现裁也得为我缝一件。”

    我想像母亲穿上“云之裳”之模样,我不禁疲倦地笑了。

    每日身体碰到床总奇怪怎么会睡得着,结果还是堕入梦乡。我联想到有一日死神降临,一定也使我疲倦不堪,身不由己地闭上眼睛,跟着他走。

    第二日中午我没有外出,在办公室内吃饭盒子,利用多余的午餐时间来查看电话簿。

    这一区的小型工厂并不很多,我在找有关连的名称:有两间滕氏,一做五金,另一做纸业,打电话去试探过,老板都不是滕海圻。

    莫非他对我撒谎?又似乎没有必要。

    我必须要知道他的来龙去脉,我得保护自己,不能老站在暗地里等他来摆布我。

    “我再查海字……海威、海乐、海美、海光、海耀,手都翻倦了,打到海东的时候,那边的女秘书说:“哪一位找滕先生?”我一时没料到会顺利找到线索,呆了一呆。

    “喂,喂?”她追问,“哪一位找滕先生?”

    “哦,”我连忙说,“我们是宇宙文仪公司,现在特价八折。”

    “我们不打算置什么。”她回绝。

    我立刻放弃:“我下次再打来。”

    黄页上注明,海东做的是进口皮货。

    皮货,他做起皮货行来。什么货色?箱子手袋?抑或是毛裘?

    曹老板走过来见到我怔怔的,马上表示关注,“韵娜,我已叫人立刻把左文思的设计做几件来试穿——怎么,你不舒服?要不要回去休息?”

    我回过神来,“正做明年报税表呢,休息?”

    “可恶的税局,人类的大敌。”他握紧拳头。

    我问:“曹先生,你可听说过海东皮业么?就在这条街上,过去十个号码。”

    “海东?海东?”小老板专心思索,“有,厂主姓滕,这个姓不多有,所以我一直记得,”他得意洋洋,“他做很奇怪的行业,将整张皮草进口,转售店家,等于做布匹一样,对我们这一行没有影响。”

    “新开的厂?”我问。

    “有五六年了,”小老板疑心,“怎么,拉你跳槽?”

    “不,有个朋友想到那里去做,叫我替她打听打听,我想你消息一向灵通,或许知道这位东主。”

    “滕某?”小老板沉吟,“他本来并不是做这行的,他一向做建筑生意。不过人是活络的,聪明的老板自然都对伙计好,不妨替他做一年半载,吸收经验。”

    我点点头。

    “不过,你这位朋友若是女孩子,就得劝她当心。”曹先生神秘兮兮的。

    我抬抬头。

    “这位滕先生,可风流得很呢。”曹先生探身过来,静静地说。

    我强自镇静,“你也不过是听说而已。”

    “什么!秘闻周刊上都写过他的故事。”

    “秘闻周刊的记者也要吃饭,没法度,生活是大前提,只好到处搜资料来写,未必是真。”我笑得很勉强。

    “后来听说他要告人,”小老板说,“终于不了了之。”

    “那是你的推想。”我说,“好了,我要开工了。”

    “韵娜,我想同左文思吃顿饭。”他终于纳入正题。

    “他不喜交际应酬。”我代文思推却。

    “什么?你已经可以做他的发言人?”他很羡慕。

    我默认。

    “那么,韵娜,我想送他一份礼物,”他又说:“你猜送什么好?”

    “千万不要金笔金表,”我说,“曹先生,不必马上回报,也许他迟些会寄账单给你呢。”

    曹先生握住自己的颈项,“他会开多少设计费?”

    我摇摇头。这个八面玲珑有趣的上海人。

    忙到下班,肚子饿,我这个人,最大的毛病是爱吃街边档口的食物,下得楼来一见粟米球,就买一个咬下去,匆匆忙忙,像个饥民。

    “王小姐。”

    我四周围看看,不是叫我,又低头咬粟米。

    “王小姐。”

    我再次抬头,发觉一辆黑色大车停在行人道边,被热气腾腾的摊子遮去一边,一个女人正推开车门,向我招手。

    我微微蹲下一点看,不由得一阵高兴,是左淑东。

    我用手帕抹抹嘴,走过去,“你好。”

    此刻已经知道她的身份。不但同情她,更加喜欢她。

    她仍然化妆鲜明,粉扑似刚离手。

    左淑东拍拍身边的空位,我老实不客气坐上去,簇新的车毡上马上印下我的泥足。

    “小姐,我——”

    我按住她的手,“你是文思的姐姐,我都晓得。”

    “啊,你已经知道。”她怔怔的。

    “将来我同左思熟了,我会同你骂他,叫他对姐姐说话态度改一改。”我笑说。

    司机已把车子驶离工厂区。

    “没想到他终于告诉你了。”左淑东低下头。

    我不出声,比起左淑东精致的修饰,我简直是个垃圾岗。但我没有不安,各人有各人的风格,在纽约七年,养成这种自信。

    “本来我不应该主动找你,但我好不容易看到文思找到这么好的朋友,怕你有什么误会而同他生疏,这就是我的罪过了,”她很紧张,“我把有关证明文件都带出来了,我们确是亲姐弟。”

    “我相信,”我讶异说,“不必看文件吧,你们俩有一模一样的鼻子及嘴唇。”左淑东怎么会有这样怪的举止?

    她似松出一口气,没一刻神经又再度绷紧,“请不要告诉文思,我见过你,答应我。”看样子她怕极文思。

    “我答应你。”我说。

    她这才放下心来。

    “王小姐,你大概不明白我们之间的事吧。”

    我按手在她手上,她手是冰冷的,我温和地说:“将来有机会的话,我一定会明白。”

    “我没看错,你真是个好女孩子。”她非常感激。

    只有罪人才肯原谅罪人。

    我抬起头,“前面是火车站,我在此下车比较方便。”

    我与她道别。

    毫无疑问,早十多二十年左淑东也是个美女。女人长得好,到迟暮特别凄惶,彷佛除了留不住的美丽之外,一无所有,故此急急要挽回什么,尽力修饰。

    女人长得不美,老来反而横就横,无所谓,倒出落得大方潇洒。在十多岁的时候,人人也都说过,王韵娜是个不多得的标致女。

    那时邻校的男生,在放学时间齐齐聚集在我校门口,为只为看王韵娜一眼。

    十三四岁的小女孩被吓得不知所措,坐在班里不敢出去,后来劳动校长叫校役送返家去,又叫家长来接。

    此刻都不相信这些事曾经发生过,此刻我是个最普通的女人,也愿意这样终老。

    到十六七岁,已习惯人们的目光,其实也没有什么稀奇,每个女生都有男朋友等放学,每个青春女都有细致皮肤,结实大腿,穿起运动装,当然惹人注目。

    年轻人闪烁的眼睛,透明的嘴唇,晶莹的肤色,往往吸引中年人,令他们幻觉可以捕捉一些逝去的青春。

    我吸引的是滕海圻。

    十九岁,刚进大学,因为知道自己的优点,故此不肯设固定男友,每天约会不计其数,连早餐都有人请客。

    虽然这样年轻,也已经有隐忧,同姬娜说:“现在不玩就没时间了,过二十一岁便得忙找对象。”于是一天之内,最多约过五个男友,单是换衣服已经忙得兵荒马乱。

    那时真好,呶一呶嘴便有男生意乱情迷地死而后己。

    我不禁失笑,瞧,没老就已经想当年。

    因此遇到滕海圻,方觉棋逢敌手,其实……他要揿死我,不过如捻死一只蚂蚁。不过当时年轻,不知道。

    火车轻微摆动,我在这节奏中瞌上眼沉思。

    第一次看到滕,是什么日子?一直不敢回首回忆。是秋季?是初春?

    喜在天气刚刚有一点点转暖,便穿白色低领T恤,冒着重伤风之险作浪漫状,又喜在太阳标未褪色时穿透孔毛衣及灯芯绒裤子,热得满头大汗,以示标青。小女孩也只不过有这数道班斧来突出自己的性格。

    是穿白T恤还是毛衣时遇见滕?一定是这两个时节的打扮勾牢他的注意力。

    他当时,是父亲的新合伙人。

    他已近四十,然而一双会笑的眼睛,比一切大学一年生还要灵活。

    以前想起他,胸口会得一阵闷痛,像被只无形的手扯住似的。现在不会了,现在只是麻木。麻木与害怕,怕的是自己,怕自己再糟踏自己。

    火车到站,我跟着其他乘客鱼贯下车。

    摇摇晃晃到家,母亲急煞。

    “文思找你不下十次。”她代为焦急。

    哗。我想:热烈追求,可见有点晚运,有些女人,男人给她一个电话号码让她打过去,就要喜极而泣。依此类推,我要不要放声大哭来报他知遇之恩?

    电话铃又响,母亲给我一个会心眼色。

    我去接听,果然又是文思。“热情如火?”我取笑他,“成年人很少靠电话传情。”

    他笑,但不答话。

    “干什么贼秃兮兮的,”我也笑,“好不肉麻。”

    “我已把你那次拍的照片制成目录册。”他说。

    我不知说什么才好,只“哦”一声。平日的活泼机灵俏皮轻嘴薄舌全用不上。

    两人持话筒静十分钟,像致哀似的。

    过很久,他问:“要不要出来散步?”

    我迟疑,刚回来,又空着肚子,精力是不可比十多岁的时候了,我说:“明天吧。”

    他说:“啊。”便挂断电话。

    吃完饭,洗个热水浴,把皮肤都炙红,才钻迸电毯子底下。

    我在看小说,没有听见门铃。

    是爸爸来敲门,“韵娜,左文思找你。”他神色嗳昧。

    什么?我掀起被子。

    “他在客厅,你去招待他,我同妈妈要睡了。”爸打哈欠。

    我一怔,并不觉浪漫,这个人荒谬极点,半夜三更跑了来,将来若要我报答他,我可吃不消。年纪大了,想法不一样,小时候专令男生吃苦以增强自信,现在晓得无论什么都得付出代价,没有免费的事,也没有偶然的事。

    我抓过架子上大衣披上,走到客厅,看见左文思坐在灯下等我。

    我既好气又好笑,“你这是做啥?”

    “我恋爱了。”他傻气地说。

    “就为说这句话,明天说来不及吗?”

    “明天?”他吃惊,“明天也许永远不至——汽车失事,警匪驳火的流弹,心脏病,太阳黑子爆炸……这一切都足以致命,使我来不及告诉你,我爱上你,明天?不不不。”

    我低下头笑。

    我找到球鞋,赤脚套上,取过锁匙。

    “来,我与你到楼下平台上散步,那里较为安全,”我补一句,“又没有人偷听我们说什么。”

    我拉着他下楼,深夜空气冷得不得了,我紧紧拉上外套,我自己也够疯的。

    “为什么避着我?”文思冷静下来。

    “我没有!”我惊异,“我已经给你这样热烈的反应,噫!你期望什么?由我主动在你车子里做爱至天明?跑到太平山顶去报告全人类我中了大彩金?喂喂喂,别告诉我你需要的是花痴女。”

    他说:“你瞒不过我,这些巧言令色瞒不过我。”

    我踱到树下。

    “你要我交心交身躯交出灵魂?”我迟疑说,“我认为还是由我自己保管这三样东西的好。”

    他背着我,“是为了一个男人吧。”

    我说:“每个女人背后都有男人,每个男人背后都有女人,这有什么稀奇。”

    他仍然背着我,“这是个比较特别的男人吧,你为他,在手腕上留下那样可怕的疤痕。”

    我猛然低头。适才匆忙间忘记了戴护腕。

    冷风钻进我的外衣,我打个寒颤。“够了,我要生肺炎了。”我转头要上楼。

    他拉住我,“慢着。”

    “看,”我冷静地说,“我就是这么一个人,我不打算交心交身交灵魂,更不用说是交出历史了。”

    他握住我的手,反过来,那道疤痕足有整个手腕那么宽,两层粉红色的肉厚厚地翻开来,粗糙的缝针痕清晰可见,像是我的手掌早已断离我的手腕,随后由笨拙的缝工驳回,骤眼看,的确恐怖不堪。

    我冷笑问:“看清楚没有?满意没有?”

    他惨痛地看着我,“是谁?是什么人?他为什么造成那么大的创伤?”他声音嘶哑。

    我收起手,把手插进袋中取暖,我很镇静地说:“是我,是我自己。一个人若不杀伤自己,外人休想动弹。”

    “你痊愈了?”

    “如果没有痊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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