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与十二月(短篇集)-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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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么说自己是可以的,但你说我就不可以,」我气愤,「这顿饭我不吃了,免得为一杯茶出卖灵魂。」我抓起手袋,转身就走。
「喂!」他在我身后嚷。
我推开餐厅门,才到街上,被凉风一吹,就开始再次后悔。
他大概没有追上来。也不会追上来。我又失败了。真不幸。
如果这些男人们这么难讨好,我干脆也不必去讨好他们,真的,我开始不耐烦。
我喜欢他,不错,不过我不须勉强他喜欢我,事情太痛苦。我并不惯侍候男人。
回家剥掉旗袍,简直要服食镇静剂。我把电话筒摔在一边,费事听解释——我十分肯定他不会来电话解释,不是以防万一,其实心中最怕他不来解释,我下不了台。做女人真难,心中忐忑,岂止十八个吊桶。
干脆做老姑婆也好,看电视终老。我气愤的想。
可喜我还有一份很好的工作,可以寄情寄时间。自从「旗袍之辱」之后,我狠狠的痛下功夫地在写字间卖力。很有效,没时间来痛苦。
职业女性也有好处,一天才廿四个小时,工作去掉十个,睡眠七个,所馀无几,一天一下子就过去无综。
只除出星期日上午……蒙胧的星期日上午。最思念最脆弱的时刻……浅灰色的秋日早晨。
冰冻的牛奶在上午,冷冻的啤酒在下午,寂寞的我还是我。我欣赏的男人如果不欣赏我,于事何补呢。
挤在公路车上我静默地打量着身边的人。女孩子们手中都是冒牌货,利源东西街的假「芬蒂」,假「狄奥、假「卡甸」,连她们的脸都像假的——一个个都是粗制滥造,大量出产的面具,随意刷上去的劣质胭脂与眼影膏。真可悲。如此也是一辈子。
到家我把新制的银狐大衣穿在身上,坐在沙发中抗议。抗议受压逼的女性。下班后还要把饭菜带回家煮,疯掉了,真疯了,然后生一大堆子女,找些生命陪着一起吃苦,算是报了仇。我就是错到底,也不作类似妥协。
妹姊又来看我。门铃照理按得震天价响。
她说:「八成是疯了,独自穿件皮大衣坐在客厅里发呆!精神崩溃的前夕。」她冷笑。
「我总不能穿着它与一个十八岁的毛头小子挤公路车吧?」我反问。
「你的毛病是自己把场面做得太大。」姊姊说。
我问:「你知道吗?外边的捞女都有她们的逻辑:先把皮裘珠宝穿在身上,那么客人的出手不好意思太低。」
「你喜欢小宋,是不是?」姊姊说:「坦白不要紧。」
我点点头。「他很豪爽,有什么说什么,我很喜欢这样的男人,又有才学又有底子。不过别想了。」
「最近闲来干吗?」姊姊问。
「观察人生——你知道,有些男女的爱情在公路车与渡海轮上也可以开花结果,还作其护花状呢——把别的女人挤开,保护他的女友,两人在臭气冲天,水泄不通的电车内默默含情地相视而笑。我长叹一声。
「我可以打一个电话到附近的咖啡店去吗?」姊姊问。
「干吗?叫外卖?」我瞪她一眼。
「叫宋某上来坐坐,他耽在那里喝咖啡已一小时以上了。」妹姊说。
我的心跳加速。「你们又计谋好的。」我软弱地抗议。
「他想见你,你屡次给他难堪。」姊姊拨通电话,「求求你,把皮大衣脱掉好不好!」
「我就是我。」但我还是把大衣脱掉。
「我要走了。」姊姊说:「再下去我快变成潘金莲一剧中的王婆了。对不起。可是亲妹子,这次你当心点,再把事情弄糟,我不负责任。」
她前脚走,小宋后脚到。
我看着他很久,他应该感到「英雄气短」,这倒霉蛋,碰见我这样的女人。但是他居然三番的寻上门来。
「嗨!」他说:「我道歉。」
我马上溶化掉。「姜啤?」我问。
「谢谢。」
我穿着短裤,波恤,一副预备短跑的样子,他上上下下观察我一番,然后说:「我喜欢你,不管你一时像老粗,一时像苏丝黄,我还是接受你,我是个老土,我只是不知道一个女人可以有这么多变化,所以才吃惊。」
我很感动。
小宋擦擦鼻子——他惯性动作。「我们两人可以约会吗?希望可以和平共处。」
「你愿做我的男友?」我问。
「是。」他微笑。
「一言为定。」我不加思索。
女人到这种事很有第六感觉:什么男人可以效朋友。但是——
「你为什么一直肯回来找我?」我问他。
「因为你肯讲老实话。」他说:「这种女人一向不多。」
「你知道我的工作?我的能力?」我问。
「一切一切,你姊姊全部告诉过我。」他笑笑,「她早就出卖了你。」他挤挤眼。
「她还说些什么?」我紧张地。
「她说你这些老姑婆型的小毛病不算一回事,如果有个要好男友,得到精神寄托立刻会痊愈。」
我缓缓站起来,「我是老姑婆?」
小宋眼睛看着天花板,「天。我又说错话。又来了。」
我坐下来,鼓着气。是的,我「又来」了。
「放松一点,放松一点,」他说:「我没见过脾气这座急躁的女孩子,我的天。」
我尽量放松自己。这个男人专门逗我生气。
小宋问:「我们打算整夜都坐在这里呀?」
「去哪里?」我摊摊手,「香港能去哪里?」
「笑一笑。」他轻说,「笑一下。」
我笑一笑。不忍心拒绝这么小的要求。
「你是个可爱的女孩子,你自己可知道?你只是令男人产生自卑感,幸亏我生下来皮够厚,我不怕。」
我微笑。这次是从心内发出来的笑,与上次的不同。
「我母亲交给我一粒六卡拉的方钻,」他笑,「即使订婚,你也难不倒我,我很够体面。」
他提到将来。无论将来如何,他现在能够提到将来,那就表示够诚意。我喜欢有诚意的男人。
我怎么还能够与他吵架呢?我并不打算一直渡寂寞的星期日直到五十岁。
「听我的计划:」他颇具武士作风,「从明天开始,我负责接送你上班下班,你还是得上班,有职业的人才知道外界在发生些什么事,我不要一个盲塞无知的女友。晚上我们喝冰啤酒,我在七点前一定告辞,让你有自己的时间轻松一下。然后是周末……好日子!周末我们出去吃烛光晚餐,跳舞至深夜。星期日我们在公寓里聊天。」他握住我的手。「我不再会寂寞,多年来,我在等到一个有志气的女孩子,有勇气说:「我就是我!」我不介意女权高升,真的。」
「谢谢你。」我缩回手。「我必须要说,我也一直在找位懂得尊重女性的男士。」我拍拍他肩膀。我们会成为老友。
「看,你姊姊一点都没错,如果事情顺利,我们会在报上刊出‘我俩情投意合……’」他忽然看我一眼,「我不是开玩笑——希望不是一相情愿。」
「先生,」我说,「你是个乐观者。」
「将来永远是未知及美好的。」他说,「呵,对,我要让你有个心理准备,我并没有劳斯莱斯,我只开一部六三年的旧福士,老得快要散开来,一点不配你的银狐。」
我笑,捧着头,忽然快乐得不可抑止,眼泪缓缓淌下,忍都忍不住。我哭了。
「现在又怎么?」小宋轻声问:「又哭又笑?我还没见过这两种表情同时运用的人。」
「我就是我。」我说:「看不惯不要看。」
「看,看。」我说:「迟早会习惯的。」他笑。
你瞧,一个人要交起运来,推都推不掉。
小宋很早便告辞,因为「女人如果获不得适当的休息,老得快。」这点我完全同意。
我上床。痛痛快快的哭一场。明天上班,女秘书们会诧异我的眼睛如此肿,但它们是快乐的眼睛,相信我。
这个故事说明什么?
我没有白白寂寞,我没有白白等待,那个适当的人终于出现。我属于他,他也属于我。我会享用到某些利益,但也得牺牲很多自由。天下没有乌托邦。得到一些,必然也失去一些。
多年来我说:「爱我并不够,要先了解,再欣赏我。」
姊姊一直怪这要求太苛,而我一直坚持着这样的要求,在这方面我是乐观的——要不他出现,要不就算数,我的星座说得很对:我真的在本月遇见一个与众不同的男朋友,并且将会有极美好的发展。
亦舒《五月与十二月》
我与琉璃
六点半,我在看电视新闻的时候,琉璃回来了。
听她关门的声音,就知道她心情不好。
我自沙发中抬起头来。
她手中捧着公文,她把文件摔到地上,还得狠狠加上一脚。
我看惯了,不去理睬她,眼睛看着电视中的新闻报告员。
隔一会儿她就好了,她会把文件一张张拾起来叠好,她不拣也没有人会帮她拣,文件又不会自己生脚走回桌子上。
她开冰箱取一罐啤酒喝。
我问:「你怎么了?」
「没什么,不开心。」
「你总没有开心的日子。」我说:「在电视台做,不开心,在酒店做,又不开心,现在政府机关,仍然是眼睛鼻子全挂下来。你说看看。」
她坐在我对面。
我说:「你一辈子装个曲高和寡的样子出来,并没有好处。」
她白我一眼,「谁说有好处?」喝一口啤酒。
「现在的工作又有什么不好?」我问:「受不了洋人的气?」
「受不了土佬的气。」她叹口气放下啤酒。
「土佬,」我摊摊手,「每个人都是土佬,难怪你不高兴。」
琉璃被我逗得笑起来,用手撑着头。
「我明白,」我说:「可是你别出去嚷嚷,这年头,谁也不同情谁,你看着我不错,我瞧你也不坏,大家别诉苦,免得被人当笑话说。」
琉璃站起来,去把那堆散乱的文件拾起来。
琉璃是落难王孙。
她父亲本是个财阀,把他几个孩子捧得花朵似的矜贵,最好的物质,最佳的教育……
琉璃在日内瓦念法文与德文,本来打算嫁个公子哥儿,出入社交场所,说说法文德文,着实不俗。
可惜在她廿一岁那年,父亲生意失败,兵败如山倒,一蹶不振,於是他们几兄弟姐妹不得不出来找工作做,看老板与同事们的颜色,重新学习做一个普通人,那种痛苦,我是可以了解的。
她对於生活一窍不通,并不是脾气坏,可是四周围自然有很多令她生气的人:衣冠不整的、色狼型的、没念过大学的、英文说不准的、没到过欧洲、穿猎装的男人……一切一切,不胜枚举。
每次早上起来,她都跟我说:「我不是介意工作,我只是不喜欢那班同事。」
但是现在琉璃的父亲不再能够负担她的生活,她必需要出外工作赚生活。
我说:「王谢堂前的燕子,如果要在寻常百姓家寻生活,必需习惯百姓的陋习。」
「胡说,」她会答我,「我不是王谢堂的燕子。」
至少她是玫瑰花园中长大的。
很平常的事,她都当新闻说,不能明白。
像:「我上司叫我写的英文新闻稿,没有一篇是顺利通过的——像舞女去做旗袍:非改不可。他算老几呢?最远才到过澳门,我在日内瓦念拉丁文的时候,他不知道在哪儿混,现在他在殖民地做官,因渗着点白人血统,抖得那个样子,真土,井底之蛙。」
我只好陪笑。琉璃不晓得,几乎全世界的上司都是那样的,他若不把下属踩下去,下属一旦比他爬得高,他就成了别人的下属了。
我说:「你是个女孩子,机会比他好,你看开点,让让他。」
琉璃叹口气,「我多想不做,可是谁替我付房租呢。」
我伸伸腿。
「有。」我说:「很多赚三五千块的王老五,或从未娶妻,或离了婚打算再娶——你想不想嫁他们?」
「别讲笑话了。」她摆摆手。
「忍一忍吧,琉璃。」我说。
她只希望她爸爸未曾破产。
「你呢?又如何?」她问。
「老样子。」我说:「上次我花了一两金子去算算命,说我的运道可以转好,三年左右能够结婚,还说丈夫待我不错。你知道我的要求,丈夫待我不错的意思,便是能够把我养在家中吃口现成饭,我再也不想做工了。」
「那么这个男人不会是刘志强。」琉璃说。
我笑笑,自然不是。
刘志强是泥菩萨,自身难保。
琉璃说:「志强最不好便是骗你,说能够照顾你。」
「算了,他不撒那个谎,我能跟他在一起?现在谎言拆穿了,可是大家混得烂熟,反而不计较。老实说,女人对着女人诉苦,多累,可是男人颇乐意听女人诉苦,你懂得那个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