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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五月与十二月(短篇集)-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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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诉苦,你懂得那个分别?可是将来能否结婚,又是另外一件事。」我的声音越来越低。 

结婚是完全另外一件事。 

我认识志强与我同事梅认识她的男友在同一个时间。 

梅的男友是副总经理,志强只是管事。这件事提起来就气,现在公司里的人把梅捧得公主似,而我还得靠自己两只手披荆斩棘。 

我并不是那种不懂事的小女孩子,仗男友的势力作威作福。可是梅的运气来了,推也推不掉,顺理成章的被众人撮拥着,这并不是她的错,人们除了自己的女儿、爱人,以及上司的女人、爱人之外,别的女人都当草芥。 

有没有到渡轮与公路站去一看?不少白领阶级把旁的女人推开,保护他们的女友上船上车,小人物也有他们卑微地表现爱心的方式。 

我常常说:如果有男人愿意照顾我,别在工作岗位上照顾我,索性养活我,别让我抛头露脸的。 

琉璃说:「爹爹很怕听见我为了省钱去搭公路车,我告诉他,我与你同住是因为找伴。」 

「他怎么会穷得一败涂地,半个子儿都没有了?」我问。 

「什么半个子儿都没有?,」琉璃瞪了瞪眼,「他还欠下银行几百万,单是利息都得好几万一个月,你太天真。他们生意人的玩意儿牵一发而动全身,非同小可。」 

我耸耸肩,「我自然不知道,我老子只是个小职员。」 

「小职员反而好,下了班回来看电视,洗澡上床,第二天又是一条好汉。」她说。 

「说得也是。」我笑,「你为什么不嫁小职员呢?」 

琉璃说:「因为我们家现在大大的不妥,张家的人不敢来跟我亲近,我现在正失恋,什么小职员不小职员的。」 

我呆住一会儿。 

我老听琉璃说:她本来有个门当户对的男朋友。像古时的绣像小说情节:小姐的家道中落,书生家就悔了婚约,而张家那位少爷,本身感情不坚,比父母还早打退堂鼓。 

琉璃遭遇到接二连三的不如意,心中种种悔恨,夜半涌上心头……我同情她。 

她也同情我,我们在一条船上。 

女人都应当同情女人,女人的生活不好过。 

「太太们的生活总是好的。」琉璃说。 

我笑。于非鱼,焉知鱼之乐乎。 

太太们有太太们的苦恼。 

我问:「你父亲还会不会东山再起?这是我关心的。 

「我想很难了。」墙璃说:「你不知道我多想爹爹渡过这个难关,好让我瞧瞧这班人的面色是否跟霓虹转得一样快。」她恨恨地,「那时我不会像以前那么谦和,我要给他们看颜色。」 

「到时你可别忘了我这个患难之交。」我笑说。 

「你永远是我的好朋友。」她慨然说。 

生意人真是奇怪,话还未完,忽然有位隐名的财阀决定投资琉璃家的生意,她家一下子又抖起来了。 

琉璃的父亲不但还清了债,又置了房产,屋子布置得比以前更美更豪华,游泳池是标准奥林匹克运动会尺码,又买了五十二尺长的游艇。 

琉璃说得出做得到,她成了一个非常刻薄的人。 

她辞职之前不发一声。当那个杂种照例挑剔她英文说:「我对这篇新闻稿一点也不感兴趣。」 

她冷冷的说:「自然,你只对你自己的XYZ&@有兴趣。请告诉我,你一天到晚批评这个,批评那个,你的XYZ&@到底累不累?你他妈的土佬,你为什么不走出这个办公室看看外边的世界?这个地球,你要知道,比你想像的大得多!」 

那个半洋人顿时呆在那里。 

她还得拍拍他肩膀:「去找你理想中的助手吧,祝你好运。」 

我听了这件事很慷慨激昂,很不以为然,又很高兴。琉璃不错是显得幼稚点,为什么不呢? 

她家现在又有钱了,她不再需要那份工作。 

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已经找了人来替我装修公寓,硬是逼我搬到酒店去住一阵子。 

她说:「我知道公寓里欠缺什么,我在那里住足两年。」 

我问:「两年了吗?」 

「是呀,」琉璃说:「如做场梦一般,可是我看了很多,领会了很多,比以前成熟得多。」她深深的悲哀,「可是不知为什么,事情跟以前永远不会一样了,现在我一见张家的人,忍不住要损他们,以前我脾气很大方可爱的。」 

「姓张的又来找你了?」 

「他脸皮没那么厚——」 

琉璃说:那日他们一家去试游艇,在西贡的海面上遇上张家,张家早已风闻对方已经恢复元气,於是寒暄一番,有说有笑,第二天张公子便打电话给琉璃,约她吃饭。 

琉璃去了,脖子上挂着一条新买的钻石项链,数百卡拉的钻石骄傲地闪闪生光,耀得张公子头昏眼花。 

琉璃是个美女,毫无疑问,可是单做美女,那出路未必有什么前途,娘家有钱才在上流社会中站得住脚,琉璃又成了香饽饽。 

但是她说她不再快乐,再也不能像以前一般,似一头小鸟,畅怀地扑来扑去。 

现在她穿着最好的衣裳,戴着最名贵的手饰,脸上却带一股悲怆的味道。 

到底是翻过跟斗来的。 

她时常到我的公寓来,她说:「我看穿了这个世界。」 

我不好说什么。 

她跟着又做了好几件无聊的事。 

她在一次晚餐宴会上碰见了旧上司的顶头上司,持着她目前矜贵的身份,连消带打,把那个可怜的杂种诋毁得影子都没有,并且要那个洋人保证要惩戒他的下手。 

我问:「这又是何必呢?那洋人答应你那么做? 

「他敢不答应,他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他等着要入狮子会,还在求我爹爹呢。」琉璃自鼻子里哼出来。 

「别做得太绝了,人家是千年不坏的饭碗,现在忽然长条裂痕,晚上睡不着,你大人大量,得饶人处且饶人,何苦跟这种人一般见识,说他两声杂种,不是完了吗?还与他斗气呢,那多划不来。」 

琉璃说:「是,以前,我与你一般想法,但现在不同了,」她非常苦涩,「现在我身受过其害,我非得报复,把他整死不可。」 

「你何必呢?」我叹口气。 

琉璃说得出做得到,她果然把她旧上司整到元朗乡下去办公。 

她并且跟我说:「他一辈子别想升职。」 

我看她一眼,「你很快乐吗?」 

「并不,可是我要出气,这口气我是非出不可的,他若知道有今天,当时就不该放肆,那是把我呼来喝去,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样子,我要给他一个终身教训。」 

我相信琉璃的法力无边,她现在变了复仇女神。 

我跟志强说:「以前的琉璃才可爱呢!」 

志强说:「的确是,以前她像个小迷糊,刚从九宵云头摔下来,什么都不懂,现在太精明,一双眼睛炯炯地注视着人,洞悉世情——其实世情根本就那个样子,悉不悉都一样,这是一个混的世界,谁有本事便混得高些。」 

我瞪他一眼:「你别趁机发牢骚。」 

琉璃却兴高彩烈地诉说着谁谁谁来恳求她放他们一马…… 

我说:「你疯了,这些琐事仿佛成了你终身最伟大的事业似的。」 

她不出声。 

「你与张公子的好事近了?」 

「我会嫁他?一张脸简直是蜡造的假面具!」 

「太认真是不行的,」我说:「什么叫真?什么叫假?现在你们家又好了,他也不敢拿你怎么样,你尽管放心嫁他。」 

「我为什么要委曲求存?没这个道理。」 

张公子向她求婚被她一口拒绝。 

志强向我求婚,我说要考虑。我不会嫁志强,做朋友可以只眼开只眼闭,做夫妻!我总不能嫁一个伤害过我的人。当初他瞒着我,自认是——算了,过去的事提它作甚。 

张公子再向琉璃求婚,琉璃照旧拒绝,张公子知道,琉璃的一颗心再也不能挽回,於是他含羞带怒放弃这个主意。 

不久他另娶淑女,对方的家势也不算差,可是跟琉璃,那是不能比,比较根本是最最残酷的。 

琉璃接了喜帖去喝喜酒,穿一套黑色的晚礼服,全身以红宝石作装饰,美艳不可方物,我必须承认「人要衣妆」这句话。 

那时琉璃与我同住,也不过只是个略具姿色的少女,这种少女埋没在公路车站中,中环写字楼里是极多的,犹如沙子里的小珠子,看上去也就差不多,极难分辨真假。 

若果那个时候琉璃的爹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为了适应环境,琉璃迟早会成为我们间的一份子,可是现在她又恢复了千金小姐的身份,傲视群雌,存心耀武扬威。 

第二天报上发出张公子婚礼盛况图片,琉璃抢尽镜头,风头比新娘子劲。 

最近的琉璃漂亮得不能以笔墨形容。 

她跟我说:「有很多衣服,我只穿一次,如果你不嫌弃,我送你如何?」 

我跟她说:「琉璃,我不是嫌,可是你那些衣服我用不上,全是走在时代尖端的式样:耸肩外套,长在小腿肚;要不就是珠子亮片钉在纱上,披挂挂,露前裸后,你叫我穿着上班?」 

「去你的!」她笑骂。 

我说:「我挑几件也就是了。」 

「说不定你与志强晚上出去可以穿。」 

「是吗,两个人挤在公路车上?他穿什么来配我?」 

「你看你!」琉璃忽然落寞起来,「现在对我说话诸多讽刺。」 

我说:「我对你说话的态度,一向如此,一贯作风,我丝毫没有变,但你,琉璃,你变得多心多疑了。」 

她不出声。 

「为什么呢?」我问:「以前你不是这样的,以前你听到不爱听的话,不过当耳边风,作风豪爽,一点不计较。」 

她忽然就哭了。 

「那时候我有什么力量计较?那时候我是砧板上的一块肉,为了那一点点薪水,任人宰割,当然皮要厚,心要黑。」 

「琉璃,你别嫌我老太太作风,一句话重复又重复,你现在条件那么好,又何必与他们斤斤计较呢!」 

「我看着小张那副表情,我心中痛快。」 

「你这样的脾气不改,将来会很痛苦的。」我说。 

「不必等将来,我现在就很痛苦。」琉璃说。 

「我希望很快你的心情会平复下来。」我说。 

「我也希望。」 

我替她抹眼泪。 

「你永远是我的好友。」她说。 

我微笑。患难之交。 

天之骄子的患难时期便是我们这种普通人日常生活的全部。 

我在琉璃面前并没有妒忌,也没有自卑,各人的命运是不一样的,不能提到公平与不公平。朋友比我好,我也为他们庆幸,何必不服气。 

可是毫无疑问,我与琉璃的关系多多少少也疏远了。 

以前我们出去吃饭,一人出一半,其乐融融,现在老是她请我,次数多了,我成了她的跟班。 

她又喜欢问:「有什么新闻没有?说些好笑的来听。」 

我快变成公主陛下御用的笑匠。 

况且我日常生活那么枯燥,有什么好说的?有什么新闻? 

她又说:「我介绍个男朋友给你。现在有钱的男孩子,要求也不那么高了……」 

我听了很反感,现在她要提拔我了,真受不了。 

就在这闹纷纷的时节,我因工作关系,认识了另外一个男朋友。他姓陆,家中没有什么钱,可是一家都是读书人,气质十分好。 

我主动与志强疏远,志强很了解,倒也没有什么怨言。大概很久之前,他便知道他不过是一个填空档的人物,没有什么作为,他也没有太多的诚意来负起这个担子。 

我并没有把「我的过去」告诉陆,我觉得男女双方根本没有必要过份坦白,过去的事已属过去,并不重要。最重要是将来,将来一切事情开心见诚,才是必要的。 

女人向男人坦白过去,不外是博取对方的一句「我原谅你」,现在我又没什么要原谅的,我根本就很心安理得。 

琉璃听到我有新男朋友,十分诧异,她说:「本来那个纱厂小开是不错的……」 

她坚持要见一见陆,要请我们吃饭。 

那日她打扮得时髦之至,自己开着发拉利跑车来赴约。 

我们吃一顿饭花了三小时,听着琉璃演说。她那串闪烁的钻石耳环晃个不停,令我们眼花缭乱。 

饭吃完大家在饭店门口分手。 

陆一直沉默着。 

他一向不大喜欢说话。 

后来他说:「你怎么会认识这样的一个朋友?」 

我说:「她以前不是这样的。」 

陆后来就没提过琉璃。 

琉璃却特地约我出来,说及她的观后感。 

「他长得很不错,我很为你高兴。比志强胜过几倍,你这样一个好人,应该嫁个好丈夫。老实说我很羡慕。我看穿了,钱多也没用,够花便算了。」 

我觉得惭愧。 

琉璃还是可爱的人,我与陆在背后并没有说她什么好话,她却真心一致的颂祝我们。 

「你们什么时候结婚?」她问。 

「先订婚。」我说。 

「打算同居吗?」她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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