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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呼兰河传-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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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时候,祖父走远了,回屋去了,只剩下我一个人在磨房的墙根下边坐着玩,我听到了冯歪嘴子还说: 
“老太爷今年没下乡去看看哪!” 
有的时候,我听了这话,我故意的不出声,听听他往下还说什么。 
有的时候,我心里觉得可笑,忍也不能忍住,我就跳了起来了,用手敲打着窗子,笑得我把窗上挂着的黄瓜都敲打掉了。而后我一溜烟地跑进屋去,把这情形告诉了祖父。祖父也一样和我似的,笑得不能停了,眼睛笑出眼泪来。但是总是说,不要笑啦,不要笑啦,看他听见。有的时候祖父竟把后门关起来再笑。祖父怕冯歪嘴子听见了不好意思。 
但是老厨子就不然了。有的时候,他和冯歪嘴子谈天,故意谈到一半他就溜掉了。因为冯歪嘴子隔着爬满了黄瓜秧的窗子,看不见他走了,就自己独自说了一大篇话,而后让他故意得不到反响。 
老厨子提着筐子到后园去摘茄子,一边摘着一边就跟冯歪嘴子谈话,正谈到半路,老厨子蹑手蹑足的,提着筐子就溜了,回到屋里去烧饭去了。 
这时冯歪嘴子还在磨房里大声地说: 
“西公园来了跑马戏的,我还没得空去看,你去看过了吗? 
老王。” 
其实后花园里一个人也没有了,蜻蜓,蝴蝶随意地飞着,冯歪嘴子的话声,空空地落到花园里来,又空空地消失了。 
烟消火减了。 
等他发现了老王早已不在花园里,他这才又打起梆子来,看着小驴拉磨。 
有二伯一和冯歪嘴子谈话,可从来没有偷着溜掉过,他问下雨天,磨房的房顶漏得厉害不厉害?磨房里的耗子多不多? 
冯歪嘴子同时也问着有二伯,今年后园里雨水大吗?茄子、云豆都快罢园了吧? 
他们两个彼此说完了话,有二伯让冯歪嘴子到后园里来走走,冯歪嘴子让有二伯到磨房去坐坐。 
“有空到园子里来走走。” 
“有空到磨房里来坐坐。” 
有二伯于是也就告别走出园子来。冯歪嘴子也就照旧打他的梆子。 
秋天,大榆树的叶子黄了,墙头上的狗尾草干倒了,园里一天一天地荒凉起来了。 
这时候冯歪嘴子的窗子也露出来了。因为那些纠纠缠缠的黄瓜秧也都蔫败了,舍弃了窗棂而脱落下来了。 
于是站在后园里就可看到冯歪嘴子,扒着窗子就可以看到在拉磨的小驴。那小驴竖着耳朵,戴着眼罩。走了三五步就响一次鼻子,每一抬脚那只后腿就有点瘸,每一停下来,小驴就用三条腿站着。 
冯歪嘴子说小驴的一条腿坏了。 
这窗子上的黄瓜秧一干掉了,磨房里的冯歪嘴子就天天可以看到的。 
冯歪嘴子喝酒了,冯歪嘴子睡觉了,冯歪嘴子打梆子,冯歪嘴子拉胡琴了,冯歪嘴子唱唱本了,冯歪嘴子摇风车了。只要一扒着那窗台,就什么都可以看见的。 
一到了秋天,新鲜黏米一下来的时候,冯歪嘴子就三天一拉磨,两天一拉黏糕。黄米黏糕,撒上大云豆。一层黄,一层红,黄的金黄,红的通红。三个铜板一条,两个铜板一片的用刀切着卖。愿意加红糖的有红糖,愿意加白糖的有白糖。 
加了糖不另要钱。 
冯歪嘴子推着单轮车在街上一走,小孩子们就在后边跟了一大帮,有的花钱买,有的围着看。 
祖父最喜欢吃这黏糕,母亲也喜欢,而我更喜欢。母亲有时让老厨子去买,有的时候让我去买。 
不过买了来是有数的,一人只能吃手掌那么大的一片,不准多吃,吃多了怕不能消化。 
祖父一边吃着,一边说够了够了,意思是怕我多吃。母亲吃完了也说够了,意思是怕我还要去买。其实我真的觉得不够,觉得再吃两块也还不多呢!不过经别人这样一说,我也就没有什么办法了,也就不好意思喊着再去买,但是实在话是没有吃够的。 
当我在大门外玩的时候,推着单轮车的冯歪嘴子总是在那块大黏糕上切下一片来送给我吃,于是我就接受了。 
当我在院子里玩的时候,冯歪嘴子一喊着“黏糕”“黏糕”地从大墙外经过,我就爬上墙头去了。 
因为西南角上的那段土墙,因为年久了出了一个豁,我就扒着那墙豁往外看着。果然冯歪嘴子推着黏糕的单轮车由远而近了。来到我的旁边,就问着: 
“要吃一片吗?” 
而我也不说吃,也不说不吃。但我也不从墙头上下来,还是若无其事地呆在那里。 
冯歪嘴子把车子一停,于是切好一片黏糕送上来了。 
一到了冬天,冯歪嘴子差不多天天出去卖一锅黏糕的。 
这黏糕在做的时候,需要很大的一口锅,里边烧着开水,锅口上坐着竹帘子。把碾碎了的黄米粉就撒在这竹帘子上,撒一层粉,撒一层豆。冯歪嘴子就在磨房里撒的,弄得满屋热气蒸蒸。进去买黏糕的时候,刚一开门,只听屋里火柴烧得噼啪地响,竟看不见人了。 
我去买黏糕的时候,我总是去得早一点,我在那边等着,等着刚一出锅,好买热的。 
那屋里的蒸气实在大,是看不见人的。每次我一开门,我就说: 
“我来了。” 
冯歪嘴子一听我的声音就说: 
“这边来,这边来。” 




有一次母亲让我去买黏糕,我略微地去得晚了一点,黏糕已经出锅了。我慌慌忙忙地买了就回来了。回到家里一看,不对了。母亲让我买的是加白糖的,而我买回来的是加红糖的。当时我没有留心,回到家里一看,才知道错了。 
错了,我又跑回去换。冯歪嘴子又另外切了几片,撒上白糖。 
接过黏糕来,我正想拿着走的时候,一回头,看见了冯歪嘴子的那张小炕上挂着一张布帘。 
我想这是做什么,我跑过去看一看。 
我伸手就掀开布帘了,往里边一看,呀!里边还有一个小孩呢! 
我转身就往家跑,跑到家里就跟祖父讲,说那冯歪嘴子的炕上不知谁家的女人睡在那里,女人的被窝里边还有一个小孩,那小孩还露着小头顶呢,那小孩头还是通红的呢! 
祖父听了一会觉得纳闷,就说让我快吃黏糕罢,一会冷了,不好吃了。 
可是我哪里吃得下去。觉得这事情真好玩,那磨房里边,不单有一个小驴,还有一个小孩呢。 
这一天早晨闹得黏糕我也没有吃,又戴起皮帽子来,跑去看了一次。 
这一次,冯歪嘴子不在屋里,不知他到哪里去了,黏糕大概也没有去卖,推黏糕的车子还在磨盘的旁边扔着。 
我一开门进去,风就把那些盖上白布帘吹开了,那女人仍旧躺着不动,那小孩也一声不哭,我往屋子的四边观查一下,屋子的边处没有什么变动,只是磨盘上放着一个黄铜盆,铜盆里泡着一点破布,盆里的水已经结冰了,其余的没有什么变动。 
小驴一到冬天就住在磨房的屋里,那小驴还是照旧的站在那里,并且还是安安敦敦地和每天一样地麻搭着眼睛。其余的磨房里的风车子、罗柜、磨盘,都是照旧地在那里呆着,就是墙根下的那些耗子也出来和往日一样地乱跑,耗子一边跑着还一边吱吱喳喳地叫着。 
我看了一会,看不出所以然来,觉得十分无趣。正想转身出来的时候,被我发现了一个瓦盆,就在炕沿上已经像小冰山似的冻得鼓鼓的了。于是我想起这屋的冷来了,立刻觉得要打寒颤,冷得不能站脚了。我一细看那扇通到后园去的窗子也通着大洞,瓦房的房盖也诱着青天。 
我开门就跑了,一跑到家里,家里的火炉正烧得通红,一进门就热气扑脸。 
我正想要问祖父,那磨房里是谁家的小孩。这时冯歪嘴子从外边来了。 
戴着他的四耳帽子,他未曾说话先笑一笑的样子,一看就是冯歪嘴子。 
他进了屋来,他坐在祖父旁边的太师椅上,那太师椅垫着红毛哔叽的厚垫子。 
冯歪嘴子坐在那里,似乎有话说不出来。右手不住地摸擦着椅垫子,左手不住地拉着他的左耳朵。他未曾说话先笑的样子,笑了好几阵也没说出话来。 
我们家里的火炉太热,把他的脸烤得通红的了。他说: 
“老太爷,我摊了点事。……” 
祖父就问他摊了什么事呢? 
冯歪嘴子坐在太师椅上扭扭歪歪的,摘下他那狗皮帽子来,手里玩弄着那皮帽子。未曾说话他先笑了,笑了好一阵工夫,他才说出一句话来: 
“我成了家啦。” 
说着冯歪嘴子的眼睛就流出眼泪来,他说: 
“请老太爷帮帮忙,现下她们就在磨房里呢!她们没有地方住。” 
我听到了这里,就赶快抢住了,向祖父说: 
“爷爷,那磨房里冷呵!炕沿上的瓦盆都冻裂了。” 
祖父往一边推着我,似乎他在思索的样子。我又说: 
“那炕上还睡着一个小孩呢!” 
祖父答应了让他搬到磨房南头那个装草的房子里去暂住。 
冯歪嘴子一听,连忙就站起来了,说: 
“道谢,道谢。” 
一边说着,他的眼睛又一边来了眼泪,而后戴起狗皮帽子来,眼泪汪汪的就走了。 
冯歪嘴子刚一走出屋去,祖父回头就跟我说: 
“你这孩子当人面不好多说话的。” 
我那时也不过六七岁,不懂这是甚么意思,我问着祖父: 
“为什么不准说,为什么不准说?” 
祖父说: 
“你没看冯歪嘴子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吗?冯歪嘴子难为情了。” 
我想可有什么难为情的,我不明白。 




晌午,冯歪嘴子那磨房里就吵起来了。 
冯歪嘴子一声不响地站在磨盘的旁边,他的掌柜的拿着烟袋在他的眼前骂着,掌柜的太太一边骂着,一边拍着风车子,她说: 
“破了风水了,我这碾磨房,岂是你那不干不净的野老婆住的地方!” 
“青龙白虎也是女人可以冲的吗!” 
“冯歪嘴子,从此我不发财,我就跟你算帐;你是什么东西,你还算个人吗?你没有脸,你若有脸你还能把个野老婆弄到大面上来,弄到人的眼皮下边来……你赶快给我滚蛋……” 
冯歪嘴子说: 
“我就要叫她们搬的,就搬……” 
掌柜的太太说: 
“叫她们搬,她们是什么东西,我不知道。我是叫你滚蛋的,你可把人糟蹋苦了……” 
说着,她往炕上一看: 
“唉呀!面口袋也是你那野老婆盖得的!赶快给我拿下来。 
我说冯歪嘴子,你可把我糟蹋苦了。你可把我糟蹋苦了。” 
那个刚生下来的小孩是盖着盛面口袋在睡觉的,一齐盖着四五张,厚敦敦的压着小脸。 
掌柜的太太在旁边喊着: 
“给我拿下来,快给我拿下来!” 
冯歪嘴子过去把面口袋拿下来了,立刻就露出孩子通红的小手来,而且那小手还伸伸缩缩地摇动着,摇动了几下就哭起来了。 
那孩子一哭,从孩子的嘴里冒着雪白的白气。 
那掌柜的太太把面口袋接到手里说: 
“可冻死我了,你赶快搬罢,我可没工夫跟你吵了……” 
说着开了门缩着肩膀就跑回上屋去了。 
王四掌柜的,就是冯歪嘴子的东家,他请祖父到上屋去喝茶。 
我们坐在上屋的炕上,一边烤着炭火盆,一边听到磨房里的那小孩的哭声。 
祖父问我的手烤暖了没有?我说还没烤暖,祖父说: 
“烤暖了,回家罢。” 
从王四掌柜的家里出来,我还说要到磨房里去看看。祖父说,没有什么的,要看回家暖过来再看。 
磨房里没有寒暑表,我家里是有的。我问祖父: 
“爷爷,你说磨房的温度在多少度上?” 
祖父说在零度以下。 
我问: 
“在零度以下多少?” 
祖父说: 
“没有寒暑表,哪儿知道呵!” 
我说: 
“到底在零度以下多少?” 
祖父看一看天色就说: 
“在零下七八度。” 
我高兴起来了,我说: 
“嗳呀,好冷呵!那不和室外温度一样了吗?” 
我抬脚就往家里跑,井台,井台旁边的水槽子,井台旁边的大石头碾子,房户老周家的大玻璃窗子,我家的大高烟筒,在我一溜烟地跑起来的时候,我看它们都移移动动的了,它们都像往后退着。我越跑越快,好像不是我在跑,而像房子和大烟筒在跑似的。 
我自己玄乎得我跑得和风一般快。 
我想那磨房的温度在零度以下,岂不是等于露天地了吗? 
这真笑话,房子和露天地一样。我越想越可笑,也就越高兴。 
于是连喊带叫地也就跑到家了。 




下半天冯歪嘴子就把小孩搬到磨房南头那草棚子里去了。 
那小孩哭的声音很大,好像他并不是刚刚出生,好像他已经长大了的样子。 
那草房里吵得不得了,我又想去看看。 
这回那女人坐起来了,身上披着被子,很长的大辫子垂在背后,面朝里,坐在一堆草上不知在干什么,她一听门响,她一回头。我看出来了,她就是我们同院住着的老王家的大姑娘,我们都叫她王大姐的。 
这可奇怪,怎么就是她呢?她一回头几乎是把我吓了一跳。 
我转身就想往家里跑。跑到家里好赶快地告诉祖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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