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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呼兰河传-第21章

小说: 呼兰河传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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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可奇怪,怎么就是她呢?她一回头几乎是把我吓了一跳。 
我转身就想往家里跑。跑到家里好赶快地告诉祖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看是我,她就先向我一笑,她长的是很大的脸孔,很尖的鼻子,每笑的时候,她的鼻梁上就皱了一堆的褶。今天她的笑法还是和从前的一样,鼻梁处堆满了皱褶。 
平常我们后园里的菜吃不了的时候,她就提着筐到我们后园来摘些茄子、黄瓜之类回家去。她是很能说能笑的人,她是很响亮的人,她和别人相见之下,她问别人: 
“你吃饭了吗?” 
那声音才大呢,好像房顶上落了喜鹊似的。 
她的父亲是赶车的,她牵着马到井上去饮水,她打起水来,比她父亲打的更快,三绕两绕就是一桶。别人看了都说: 
“这姑娘将来是个兴家立业好手!” 
她在我家后园里摘菜,摘完临走的时候,常常就折一朵马蛇菜花戴在头上。 
她那辫子梳得才光呢,红辫根,绿辫梢,干干净净,又加上一朵马蛇菜花戴在鬓角上,非常好看。她提着筐子前边走了,后边的人就都指指划划地说她的好处。 
老厨子说她大头子大眼睛长得怪好的。 
有二伯说她膀大腰圆的带点福相。 
母亲说她: 
“我没有这么大的儿子,有儿子我娶她,这姑娘真响亮。” 
同院住的老周家三奶奶则说: 
“哟哟,这姑娘真是一棵大葵花,又高又大,你今年十几啦?” 
周三奶奶一看到王大姐就问她十几岁?已经问了不知几遍了,好像一看见就必得这么问,若不问就好像没有话说似的。 
每逢一问,王大姐也总是说: 
“二十了。” 
“二十了,可得给说一个媒了。”再不然就是,“看谁家有这么大的福气,看吧,将来看吧。” 
隔院的杨家的老太太,扒着墙头一看见王大姐就说: 
“这姑娘的脸红得像一盆火似的。” 
现在王大姐一笑还是一皱鼻子,不过她的脸有一点清瘦,颜色发白了许多。 
她怀里抱着小孩。我看一看她,她也不好意思了,我也不好意思了。我的不好意思是因为好久不见的缘故,我想她也许是和我一样吧。我想要走,又不好意思立刻就走开。想要多呆一会又没有什么话好说的。 
我就站在那里静静地站了一会,我看她用草把小孩盖了起来,把小孩放到炕上去。其实也看不见什么是炕,乌七八糟的都是草,地上是草,炕上也是草,草捆子堆得房梁上去了。那小炕本来不大,又都叫草捆子给占满了。那小孩也就在草中偎了个草窝,铺着草盖着草地就睡着了。 
我越看越觉得好玩,好像小孩睡在喜鹊窝里了似的。 
到了晚上,我又把全套我所见的告诉了祖父。 
祖父什么也不说。但我看出来祖父晓得的比我晓得的多的样子。我说: 
“那小孩还盖着草呢!” 
祖父说: 
“嗯!” 
我说: 
“那不是王大姐吗?” 
祖父说: 
“嗯。” 
祖父是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听的样子。 
等到了晚上在煤油灯的下边,我家全体的人都聚集了的时候,那才热闹呢!连说带讲的。这个说,王大姑娘这么的。 
那个说王大姑娘那么着……说来说去,说得不成样子了。 
说王大姑娘这样坏,那样坏,一看就知道不是好东西。 
说她说话的声音那么大,一定不是好东西。哪有姑娘家家的,大说大讲的。 
有二伯说: 
“好好的一个姑娘,看上了一个磨房的磨官,介个年头是啥年头!” 
老厨子说: 
“男子要长个粗壮,女子要长个秀气。没见过一个姑娘长得和一个抗大个的(抗工)似的。” 
有二伯也就接着说: 
“对呀!老爷像老爷,娘娘像娘娘,你没四月十八去逛过庙吗?那老爷庙上的老爷,威风八面,娘娘庙上的娘娘,温柔典雅。” 
老厨子又说: 
“哪有的勾当,姑娘家家的,打起水来,比个男子大丈夫还有力气。没见过,姑娘家家的那么大的力气。” 
有二伯说: 
“那算完,长的是一身穷骨头穷肉,那穿绸穿缎的她不去看,她看上了个灰秃秃的磨官。真是武大郎玩鸭子,啥人玩啥鸟。” 
第二天,左邻右居的都晓得王大姑娘生了小孩了。 
周三奶奶跑到我家来探听了一番,母亲说就在那草棚子里,让她去看。她说: 
“哟哟!我可没那么大的工夫去看的,什么好勾当。” 
西院的杨老太太听了风也来了。穿了一身浆得闪光发亮的蓝大布衫,头上扣着银扁方,手上戴着白铜的戒指。 
一进屋,母亲就告诉她冯歪嘴子得了儿子了。杨老太太连忙就说: 
“我可不是来探听他们那些猫三狗四的,我是来问问那广和银号的利息到底是大加一呢,还是八成?因为昨天西荒上的二小子打信来说,他老丈人要给一个亲戚拾几万吊钱。” 
说完了,她庄庄严严地坐在那里。 
我家的屋子太热,杨老太太一进屋来就把脸热的通红。母亲连忙打开了北边的那通气窗。 
通气窗一开,那草棚子里的小孩的哭声就听见了,那哭声特别吵闹。 
“听听啦,”母亲说,“这就是冯歪嘴子的儿子。” 
“怎么的啦?那王大姑娘我看就不是个好东西,我就说,那姑娘将来好不了。”杨老太太说,“前些日子那姑娘忽然不见了,我就问她妈,‘你们大姑娘哪儿去啦?’她妈说,‘上她姥姥家去了。’一去去了这么久没回来,我就有点觉景。” 
母亲说: 
“王大姑娘夏天的时候常常哭,把眼圈都哭红了,她妈说她脾气大,跟她妈吵架气的。” 
杨老太太把肩膀一抱说: 
“气的,好大的气性,到今天都丢了人啦,怎么没气死呢。 
那姑娘不是好东西,你看她那双眼睛,多么大!我早就说过,这姑娘好不了。” 
而后在母亲的耳朵上嘁嘁喳喳了一阵,又说又笑地走了。 
把她那原来到我家里来的原意,大概也忘了。她来是为了广和银号利息的问题,可是一直到走也没有再提起那广和银号来。 
杨老太太,周三奶奶,还有同院住的那些粉房里的人,没有一个不说王大姑娘坏的。 
说王大姑娘的眼睛长得不好,说王大姑娘的力气太大,说王大姑娘的辫子长得也太长。 




(这事情一发,全院子的人给王大姑娘做论的做论,做传的做传,还有给她做日记的。 
(做传的说,她从小就在外祖母家里养着,一天尽和男孩子在一块,没男没女。有一天她竟拿着烧火的叉子把她的表弟给打伤了。又是一天刮大风,她把外祖母的二十多个鸭蛋一次给偷着吃光了。又是一天她在河沟子里边采菱角,她自己采的少,她就把别人的菱角倒在她的筐里了,就说是她采的。说她强横得不得了,没有人敢去和她分辩,一分辩,她开口就骂,举手就打。 
(那给她做传的人,说着就好像看见过似的,说腊月二十三,过小年的那天,王大姑娘因为外祖母少给了她一块肉吃,她就跟外祖母打了一仗,就跑回家里来了。 
“你看看吧,她的嘴该多馋。” 
(于是四边听着的人,没有不笑的。 
(那给王大姑娘做传的人,材料的确搜集得不少。 
(自从团圆媳妇死了,院子里似乎寂寞了很长的一个时期,现在虽然不能说十分热闹,但大家都总要尽力地鼓吹一番。虽然不跳神打鼓,但也总应该给大家多少开一开心。 
(于是吹风的,把眼的,跑线的,绝对的不辞辛苦,在飘着白白的大雪的夜里,也就戴着皮帽子,穿着大毡靴,站在冯歪嘴子的窗户外边,在那里守候着,为的是偷听一点什么消息。若能听到一点点,哪怕针孔那么大一点,也总没有白挨冻,好做为第二天宣传的材料。 
(所以冯歪嘴子那门下在开初的几天,竟站着不少的探访员。 
(这些探访员往往没有受过教育,他们最喜欢造谣生事。 
(比方我家的老厨子出去探访了一阵,回家报告说: 
“那草棚子才冷呢!五风楼似的,那小孩一声不响了,大概是冻死了,快去看热闹吧!” 
(老厨子举手舞脚的,他高兴得不得了。 
(不一会他又戴上了狗皮帽子,他又去探访了一阵,这一回他报告说: 
“他妈的,没有死,那小孩还没冻死呢!还在娘怀里吃奶呢。” 
(这新闻发生的地点。离我家也不过五十步远,可是一经探访员们这一探访,事情本来的面目可就大大的两样了。 
(有的看了冯歪嘴子的炕上有一段绳头,于是就传说着冯歪嘴子要上吊。 
(这“上吊”的刺激,给人们的力量真是不小。女的戴上风帽,男的穿上毡靴,要来这里参观的,或是准备着来参观的人不知多少。 
(西院老杨家就有三十多口人,小孩不算在内,若算在内也有四十口了。就单说这三十多人若都来看上吊的冯歪嘴子,岂不把我家的那小草棚挤翻了吗!就说他家那些人中有的老的病的,不能够来,就说最低限度来上十个人吧。那么西院老杨家来十个,同院的老周家来三个——周三奶奶,周四婶子,周老婶子——外加周四婶子怀抱着一个孩子,周老婶子手里牵着个孩子——她们是有这样的习惯的——那么一共周家老少三辈总算五口了。 
(还有磨房里的漏粉匠,烧火的,跑街送货的等等,一时也数不清是几多人,总之这全院好看热闹的人也不下二三十。 
还有前后街上的,一听了消息也少不了来了不少的。 
(“上吊。”为啥一个好好人,活着不愿意活,而愿意“上吊”呢?大家快去看看吧,其中必是趣味无穷,大家快去看看吧。 
(再说开开眼也是好的,反正也不是去看跑马戏的,又要花钱,又要买票。 
(所以呼兰河城里凡是一有跳井投河的,或是上吊的,那看热闹的人就特别多,我不知道中国别的地方是否这样,但在我的家乡确是这样的。 
(投了河的女人,被打捞上来了,也不赶快的埋,也不赶快的葬,摆在那里一两天,让大家围着观看。 
(跳了井的女人,从井里捞出来,也不赶快的埋,也不赶快的葬,好像国货展览会似的,热闹得车水马龙了。 
(其实那没有什么好看的,假若冯歪嘴子上了吊,那岂不是看了很害怕吗! 
(有一些胆小的女人,看了投河的,跳井的,三天五夜的不能睡觉。但是下次,一有这样的冤魂,她仍旧是去看的,看了回来就觉得那恶劣的印象就在眼前,于是又是睡觉不安,吃饭也不香。但是不去看,是不行的,第三次仍旧去看,哪怕去看了之后,心里觉得恐怖,而后再买一匹黄钱纸,一扎线香到十字路口上去烧了,向着那东西南北的大道磕上三个头,同时嘴里说: 
“邪魔野鬼可不要上我的身哪,我这里香纸的也都打发过你们了。” 
(有的谁家的姑娘,为了去看上吊的,回来吓死了。听说不但看上吊的,就是看跳井的,也有被吓死的。吓出一场病来,千医百治的治不好,后来死了。 
(但是人们还是愿意看,男人也许特别胆子大,不害怕。 
女人却都是胆小的多,都是乍着胆子看。 
(还有小孩,女人也把他们带来看,他们还没有长成为一个人,母亲就早把他们带来了,也许在这热闹的世界里,还是提早地演习着一点的好,免得将来对于跳井上吊太外行了。 
(有的探访员晓得了冯歪嘴子从街上买来了一把家常用的切菜的刀,于是就大放冯歪嘴子要自刎的空气。) 




冯歪嘴子,没有上吊,没有自刎,还是好好地活着。过了一年,他的孩子长大了。 
过年我家杀猪的时候,冯歪嘴子还到我家里来帮忙的,帮着刮猪毛。到了晚上他吃了饭,喝了酒之后,临回去的时候,祖父说,让他带了几个大馒头去,他把馒头挟在腰里就走了。 
人们都取笑着冯歪嘴子,说: 
“冯歪嘴子有了大少爷了。” 
冯歪嘴子平常给我家做一点小事,磨半斗豆子做小豆腐,或是推二斗上好的红黏谷,做黏糕吃,祖父都是招呼他到我家里来吃饭的。就在饭桌上,当着众人,老厨子就说: 
“冯歪嘴子少吃两个馒头吧,留着馒头带给大少爷去吧……” 
冯歪嘴子听了也并不难为情,也不觉得这是嘲笑他的话,他很庄严地说: 
“他在家里有吃的,他在家里有吃的。” 
等吃完了,祖父说: 
“还是带上几个吧!” 
冯歪嘴子拿起几个馒头来,往哪儿放呢?放在腰里,馒头太热。放在袖筒里怕掉了。 
于是老厨子说: 
“你放在帽兜子里啊!” 
于是冯歪嘴子用帽兜着馒头回家去了。 
东邻西舍谁家若是办了红白喜事,冯歪嘴子若也在席上的话,肉丸子一上来,别人就说: 
“冯歪嘴子,这肉丸子你不能吃,你家里有大少爷的是不是?” 
于是人们说着,就把冯歪嘴子应得的那一份的两个肉丸子,用筷子夹出来,放在冯歪嘴子旁边的小碟里。来了红烧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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