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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呼兰河传-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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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大澡盆是白洋铁的,在太阳下边闪光湛亮。大澡盆有一人多长,一边走着还一边咣郎咣郎地响着。看起来,很害怕,好像瞎话上的白色的大蛇。 
那大澡盆太大了,扣在有二伯的头上,一时看不见有二伯,只看见了大澡盆。好像那大澡盆自己走动了起来似的。 
再一细看,才知道是有二伯顶着它。 
有二伯走路,好像是没有眼睛似的,东倒一倒,西斜一斜,两边歪着。我怕他撞到了我,我就靠住了墙根上。 
那大澡盆是很深的,从有二伯头上扣下来,一直扣到他的腰间。所以他看不见路了,他摸着往前走。 
有二伯偷了这澡盆之后,就像他偷那铜酒壶之后的一样。 
一被发现了之后,老厨子就天天戏弄他,用各种的话戏弄着有二伯。 
有二伯偷了铜酒壶之后,每当他一拿着酒壶喝酒的时候,老厨子就问他: 
“有二爷,喝酒还是铜酒壶好呀,还是锡酒壶好?” 
有二伯说: 
“什么的还不是一样,反正喝的是酒。” 
老厨子说: 
“不见得罢,大概还是铜的好呢……” 
有二伯说: 
“铜的有啥好!” 
老厨子说: 
“对了,有二爷。咱们就是不要铜酒壶,铜酒壶拿去卖了也不值钱。” 
旁边的人听到这里都笑了,可是有二伯还不自觉。 
老厨子问有二伯: 
“一个铜酒壶卖多少钱?” 
有二伯说: 
“没卖过,不知道。” 
到后来老厨子又说五十吊,又说七十吊。 
有二伯说: 
“哪有那么贵的价钱,好大一个铜酒壶还卖不上三十吊呢。” 
于是把大家都笑坏了。 
自从有二伯偷了澡盆之后,那老厨子就不提酒壶,而常常问有二伯洗澡不洗澡,问他一年洗几次澡,问有二伯一辈子洗几次澡。他还问人死了到阴间也洗澡的吗? 
有二伯说: 
“到阴间,阴间阳间一样,活着是个穷人,死了是条穷鬼。 
穷鬼阎王爷也不爱惜,不下地狱就是好的。还洗澡呢!别玷污了那洗澡水。” 
老厨子于是说: 
“有二爷,照你说的穷人是用不着澡盆的啰!” 
有二伯有点听出来了,就说: 
“阴间没去过,用不用不知道。” 
“不知道?” 
“不知道。” 
“我看你是明明知道,我看你是昧着良心说瞎话……”老厨子说。 
于是两个人打起来了。 
有二伯逼着问老厨子,他哪儿昧过良心。有二伯说: 
“一辈子没昧过良心。走的正,行的端,一步两脚窝……” 
老厨子说: 
“两脚窝,看不透……” 
有二伯正颜厉色地说: 
“你有什么看不透的?” 
老厨子说: 
“说出来怕你羞死!” 
有二伯说: 
“死,死不了;你别看我穷,穷人还有个穷活头。” 
老厨子说: 
“我看你也是死不了。” 
有二伯说: 
“死不了。” 
老厨子说: 
“死不了,老不死,我看你也是个老不死的。” 
有的时候,他们两个能接续着骂了一两天,每次到后来,都是有二伯打了败仗。老厨子骂他是个老“绝后”。 
有二伯每一听到这两个字,就甚于一切别的字,比“见阎王”更坏。于是他哭了起来,他说: 
“可不是么!死了连个添坟上土的人也没有。人活一辈子是个白活,到了归终是一场空……无家无业,死了连个打灵头幡的人也没有。” 
于是他们两个又和和平平地,笑笑嬉嬉地照旧地过着和平的日子。 


十二

后来我家在五间正房的旁边,造了三间东厢房。 
这新房子一造起来,有二伯就搬回家里来住了。 
我家是静的,尤其是夜里,连鸡鸭都上了架,房头的鸽子,檐前的麻雀也都各自回到自己的窝里去睡觉了。 
这时候就常常听到厢房里的哭声。 
有一回父亲打了有二伯,父亲三十多岁,有二伯快六十岁了。他站起来就被父亲打倒下去,他再站起来,又被父亲打倒下去,最后他起不来了,他躺在院子里边了,而他的鼻子也许是嘴还流了一些血。 
院子里一些看热闹的人都站得远远的,大黄狗也吓跑了,鸡也吓跑了。老厨子该收柴收柴,该担水担水,假装没有看见。 
有二伯孤伶伶地躺在院心,他的没有边的草帽,也被打掉了,所以看得见有二伯的头部的上一半是白的,下一半是黑的,而且黑白分明的那条线就在他的前额上,好像西瓜的“阴阳面”。 
有二伯就这样自己躺着,躺了许多时候,才有两个鸭子来啄食撒在有二伯身边的那些血。 
那两个鸭子,一个是花脖,一个是绿头顶。 
有二伯要上吊,就是这个夜里,他先是骂着,后是哭着,到后来也不哭也不骂了。又过了一会,老厨子一声喊起,几乎是发现了什么怪物似的大叫: 
“有二爷上吊啦!有二爷上吊啦!” 
祖父穿起衣裳来,带着我。等我们跑到厢房去一看,有二伯不在了。 
老厨子在房子外边招呼着我们。我们一看南房梢上挂了绳子,是黑夜,本来看不见,是老厨子打着灯笼我们才看到的。 
南房梢上有一根两丈来高的横杆,绳子在那横杆上悠悠荡荡地垂着。 
有二伯在哪里呢?等我们拿灯笼一照,才看见他在房墙的根边,好好的坐着。他也没有哭,他也没有骂。 
等我再拿灯笼向他脸上一照,我看他用哭红了的小眼睛瞪了我一下。 
过了不久,有二伯又跳井了。 
是在同院住的挑水的来报的信,又敲窗户又打门。我们跑到井边上一看,有二伯并没有在井里边,而是坐在井外边,而是离开井口五十步之外的安安稳稳的柴堆上。他在那柴堆上安安稳稳地坐着。 
我们打着灯笼一照,他还在那里拿着小烟袋抽烟呢。 
老厨子,挑水的,粉房里的漏粉的都来了,惊动了不少的邻居。 
他开初是一动不动。后来他看人们来全了,他站起来就往井边上跑,于是许多人就把他抓住了,那许多人,哪里会眼看着他去跳井的。 
有二伯去跳井,他的烟荷包,小烟袋都带着,人们推劝着他回家的时候,那柴堆上还有一枝小洋蜡,他说: 
“把那洋蜡给我带着。” 
后来有二伯“跳井”“上吊”这些事,都成了笑话,街上的孩子都给编成了一套歌在唱着:“有二爷跳井,没那么回事。”“有二伯上吊,白吓唬人。” 
老厨子说他贪生怕死,别人也都说他死不了。 
以后有二伯再“跳井”“上吊”也都没有人看他了。 
有二伯还是活着。 


十三

我家的院子是荒凉的,冬天一片白雪,夏天则满院蒿草。 
风来了,蒿草发着声响,雨来了,蒿草梢上冒烟了。 
没有风,没有雨,则关着大门静静地过着日子。 
狗有狗窝,鸡有鸡架,鸟有鸟笼,一切各得其所。唯独有二伯夜夜不好好地睡觉。在那厢房里边,他自己半夜三更的就讲起话来。 
“说我怕‘死’我也不是吹,叫过三个两个来看!问问他们见过‘死’没有!那俄国毛子的大马刀闪光湛亮,说杀就杀,说砍就砍。那些胆大的,不怕死的,一听说俄国毛子来了,只顾逃命,连家业也不要了。那时候,若不是这胆小的给他守着,怕是跑毛子回来连条裤子都没有穿的。到了如今,吃得饱,穿得暖,前因后果连想也不想,早就忘到九霄云外去了。良心长到肋条上,黑心痢,铁面人,……” 
“……说我怕死,我也不是吹,兵马刀枪我见过,霹雷,黄风我见过。就说那俄国毛子的大马刀罢,见人就砍,可是我也没有怕过,说我怕死……介年头是啥年头,……” 
那东厢房里,有二伯一套套地讲着,又是河沟涨水了,水涨得多么大,别人没有敢过的,有二伯说他敢过。又是什么时候有一次着大火,别人都逃了,有二伯上去抢了不少的东西。又是他的小时候,上山去打柴,遇见了狼,那狼是多么凶狠,他说: 
“狼心狗肺,介个年头的人狼心狗肺的,吃香的喝辣的。 
好人在介个年头,是个王八蛋兔羔子……” 
“兔羔子,兔羔子……” 
有二伯夜里不睡,有的时候就来在院子里没头没尾的“兔羔子、兔羔子”自己说着话。 
半夜三更的,鸡鸭猫狗都睡了。唯独有二伯不睡。 
祖父的窗子上了帘子,看不见天上的星星月亮,看不见大昴星落了没有,看不见三星是否打了横梁。只见白煞煞的窗帘子被星光月光照得发白通亮。 
等我睡醒了,我听见有二伯“兔羔子、兔羔子”地自己在说话,我要起来掀起窗帘来往院子里看一看他。祖父不让我起来,祖父说: 
“好好睡罢,明天早晨早早起来,咱们烧包米吃。” 
祖父怕我起来,就用好话安慰着我。 
等再睡觉了,就在梦中听到了呼兰河的南岸,或是呼兰河城外远处的狗咬。 
于是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了一个大白兔,那兔子的耳朵,和那磨房里的小驴的耳朵一般大。我听见有二伯说“兔羔子”,我想到一个大白兔,我听到了磨房的梆子声,我想到了磨房里的小毛驴,于是梦见了白兔长了毛驴那么大的耳朵。 
我抱着那大白兔,我越看越喜欢,我一笑笑醒了。 
醒来一听,有二伯仍旧“兔羔子、兔羔子”的坐在院子里。后边那磨房里的梆子也还打得很响。 
我梦见的这大白兔,我问祖父是不是就是有二伯所说的“兔羔子”? 
祖父说: 
“快睡觉罢,半夜三更不好讲话的。” 
说完了,祖父也笑了,他又说: 
“快睡罢,夜里不好多讲话的。” 
我和祖父还都没有睡着,我们听到那远处的狗咬,慢慢地由远而近,近处的狗也有的叫了起来。大墙之外,已经稀疏疏地有车马经过了,原来天已经快亮了。可是有二伯还在骂“兔羔子”,后边磨房里的磨官还在打着梆子。 


十四

第二天早晨一起来,我就跑去问有二伯,“兔羔子”是不是就是大白兔? 
有二伯一听就生气了: 
“你们家里没好东西,尽是些耗子,从上到下,都是良心长在肋条上,大人是大耗子,小孩是小耗子……” 
我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我听了一会,没有听懂。 


 第七章



磨房里边住着冯歪嘴子。 
冯歪嘴子打着梆子,半夜半夜地打,一夜一夜地打。冬天还稍微好一点,夏天就更打得厉害。 
那磨房的窗子临着我家的后园。我家的后园四周的墙根上,都种着倭瓜、西葫芦或是黄瓜等类会爬蔓子的植物;倭瓜爬上墙头了,在墙头上开起花来了,有的竟越过了高墙爬到街上去,向着大街开了一朵火黄的黄花。 
因此那厨房的窗子上,也就爬满了那顶会爬蔓子的黄瓜了。黄瓜的小细蔓,细得像银丝似的,太阳一来了的时候,那小细蔓闪眼湛亮,那蔓梢干净得好像用黄蜡抽成的丝子,一棵黄瓜秧上伸出来无数的这样的丝子。丝蔓的尖顶每棵都是掉转头来向回卷曲着,好像是说它们虽然勇敢,大树,野草,墙头,窗棂,到处的乱爬,但到底它们也怀着恐惧的心理。 
太阳一出来了,那些在夜里冷清清的丝蔓,一变而为温暖了。于是它们向前发展的速率更快了,好像眼看着那丝蔓就长了,就向前跑去了。因为种在磨房窗根下的黄瓜秧,一天爬上了窗台,两天爬上了窗棂,等到第三天就在窗棂上开花了。 
再过几天,一不留心,那黄瓜梗经过了磨房的窗子,爬上房顶去了。 
后来那黄瓜秧就像它们彼此招呼着似的,成群结队地就都一齐把那磨房的窗给蒙住了。 
从此那磨房里边的磨官就见不着天日了。磨房就有一张窗子,而今被黄瓜掩遮得风雨不诱。从此那磨房里黑沉沉的,园里,园外,分成两个世界了。冯歪嘴子就被分到花园以外去了。 
但是从外边看起来,那窗子实在好看,开花的开花,结果的结果。满窗是黄瓜了。 
还有一棵倭瓜秧,也顺着磨房的窗子爬到房顶去了,就在房檐上结了一个大倭瓜。那倭瓜不像是从秧子上长出来的,好像是由人搬着坐在那屋瓦上晒太阳似的。实在好看。 
夏天,我在后园里玩的时候,冯歪嘴子就喊我,他向我要黄瓜。 
我就摘了黄瓜,从窗子递进去。那窗子被黄瓜秧封闭得严密得很,冯歪嘴子用手扒开那满窗的叶子,从一条小缝中伸出手来把黄瓜拿进去。 
有时候,他停止了打他的梆子,他问我,黄瓜长了多大了?西红柿红了没有?他与这后园只隔了一张窗子,就像关着多远似的。 
祖父在园子里的时候,他和祖父谈话。他说拉着磨的小驴,驴蹄子坏了,一走一瘸。祖父说请个兽医给它看看。冯歪嘴子说,看过了,也不见好。祖父问那驴吃的什么药?冯歪嘴子说是吃的黄瓜子拌高粱醋。 
冯歪嘴子在窗里,祖父在窗外,祖父看不见冯歪嘴子,冯歪嘴子看不见祖父。 
有的时候,祖父走远了,回屋去了,只剩下我一个人在磨房的墙根下边坐着玩,我听到了冯歪嘴子还说: 
“老太爷今年没下乡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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