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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两兄弟-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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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卧室。”

为了布置这房子她费尽了一个母亲的全部爱思。

壁衣是用模仿诺曼第老式布的鲁昂提花布。一幅路易十五时代的画——由两只鸽子嘴对嘴衔着组成的一个椭圆框里,画的是一个牧人——赋予了墙、帷、床、椅子以一种文雅的风格和十分安详的乡村气息。

“啊!这真可爱!”一跨进这间房就变得比较严肃的罗塞米伊太太说。

“您喜欢它吗?”让问道。

“太喜欢了。”

“您知道,这叫我太高兴了。”

他们一往情深信任地互相眼对眼看了一瞬。

然而她有点儿羞怯,在这间将成为她的喜房的房间里有点儿局促不安。进来时她曾注意到这张由罗朗太太选定的是张双人床。很大很可能,她曾预见到并且在盼着她儿子婚期将近。母亲的这种关怀使她高兴,像是在告诉她,这个家里,正在期待她的来临。

等全都进了大厅,让猛然打开了左边的门,于是大家看见了那间由三扇窗采光的圆形餐厅,装饰着三盏日本式灯。母子俩在这儿充分发挥了他们的全部想象力。房间里,到处是些竹器、怪形怪状的瓷人,圆形的瓷瓶、缀着金片的丝绸、缀着水滴似玻璃珠子的透明帘子和钉在墙上用来开这些幕布的扇子,加上一些屏幕、挂刀、面罩、用真羽毛做成的鹤,形形色色用瓷、木、纸、象牙、螺钿、紫铜做的小玩意儿;这本是一些最需要受过艺术教养、知道分寸手法来安排的东西,却因为由没有技艺的手和无知的目光来处理,给人以一种自命不凡、装腔作势的印象。然而这是大家最赞赏的。只有皮埃尔用略带辛辣的讽嘲保留了他的意见。他的弟弟为此感到了刺伤。

餐桌上水果堆成了宝塔形,糕点则竖得像庞大的建筑物。

大家一点不饿,不想吃,只吸那些果子的汁水,细口细口地啮那些糕点。又过了一个来小时,罗塞米伊太太请求退席。

说好了由罗朗老爹送她出门,并且当即陪她一起去。因为没有留女佣,罗朗太太准备用一个母亲的眼光,来检查一次这幢房屋,免得儿子缺什么东西。罗朗先生问道:

“要回来接你吗?”

她犹豫了一下,而后回答说:

“不,我的胖子,你睡罢,皮埃尔送我走。”

等他们走后,她吹熄了蜡烛,将糕点、糖和饮料收进了柜子,将钥匙交给了让;然后走到卧室里,铺好床,审查一下长颈瓶里是不是装满了清水,窗户有没有关好。

皮埃尔和让仍在小客厅里,后一位还在为对他的趣味气质的评价生气,前一位则越来越对看到他弟弟占了这房子而恼火。

两个人都坐着抽烟,没有说话。突然皮埃尔站起来说;

“见鬼!这个寡妇今晚一副筋疲力竭的神气,对她这种人这些旅游结果好不了。”

让打心里突然冒起了一股忠厚人受欺凌的三丈怒火。

他缺少机灵劲儿,但他的感情太剧烈了,于是结结巴巴地说:

“从现在起,我禁止你在谈到罗塞米伊太太的时候,称她做‘寡妇’。”

皮埃尔转身对着他,傲岸地说;

“我想你是在命令我。你不会是突然疯了吧?”

让应声站起来说:

“我没有变疯,可是我受够了你对我的态度。”

皮埃尔冷笑说:

“对你的?是不是你把自己看成罗塞米伊太太的一部份?”

“你该知道罗塞米伊太太将成为我的妻子。”

另一位笑得更厉害了:

“哈,哈,真妙。我现在明白为什么我不该再叫她‘寡妇’了。可是你用一种可笑的方式向我宣布你的婚事。”

“我禁止你再嘲笑……你听着……我禁止你这么嘲笑!”

让脸发白地走过去,声音发颤,为他所爱而且被他选中了的女人遭到的连续嘲讽激愤不堪。

可是皮埃尔也一下子火了。在他心里聚积下来、无法对付的愤怒、压抑住的积恨、若干时期以来强制住的对抗情绪和无声的绝望,都同时冒到了头上,像一股血流上涌,将他弄得晕头转向:

“你敢?……你敢?……我命令你闭嘴,你听着,我命令你!”

被这凶猛姿态震住了的让,静了几秒钟,在怒火中烧的激荡心灵里找能够一直刺伤他哥哥的词和字。

他努力克制自己,力图能击中要害,他放慢了语调使它变得更尖刻,说:

“好久以来我就知道你在妒忌我,从你开始说‘哪个寡妇’的那天起,因为你知道它使我不高兴。”

皮埃尔发出了一阵他常用的尖锐刺耳、使人讨厌的笑声:

“哈!哈!我的老天爷!妒忌你!……我?……我?……我?……为着什么?……为着什么?……老天爷!……是你的外貌还是你的头脑?……”

可是让清晰地感到他击中了这人内心的创伤。

“是的,你妒忌我,而且从童年时起就开始;而当你看到这个女人选中了我却不要你的时候你就更恼怒了。”

皮埃尔被这种想象激怒到极点,口齿不清地说;

“我……我……妒忌你?为了这个笨蛋,这个傻娘们,这只大肥鹅?……”

看到被他击中了要害,让接着说:

“还记得在‘珍珠号’里你想划得比我更有劲的那天?还有你在她面前想抬高自己的那些话?可是你被妒忌弄垮了!等到这笔财产落到了我的份儿上时,你气疯了,于是你恨我,你以各种方式表现出来,你使得人人受罪,没有哪一刻你不在发泄叫你吐不过气来的恼怒。”

皮埃尔气愤得握紧了拳头,止不住想扑到他弟弟身上去,扼住他的脖子。

“嗨!马上闭你这张嘴,别提这份财产!”

让叫道:

“可是妒忌打你全身望外冒。它发作的时候,你对我的父亲、母亲以及我一句话一个字也不说。你装成藐视我,因为你妒忌我!你到处给人找岔,因为你妒忌,现在我富了,你忍不住了,变得恶毒了,你折磨我们的母亲,好像这是她的错!……”

皮埃尔一直退到了壁炉旁边,半张着嘴,瞪大了眼,苦忍着一股能叫人犯法的疯狂怒火。

他喘着气,用更低的声音反复说:

“闭嘴!快闭嘴!”

“不!好久我就想对你说清我整个儿的想法;你现在给了我机会,这算活该。我爱一个女人!你知道,而你当着我的面嘲笑她,你把我逼到了头。这算你活该。我真想砸碎你的毒牙,我!我要强制你尊重我。”

“尊重你,你?”

“是的,我!”

“尊重你……你……这个为你的贪婪把我们全玷污了的人!”

“你说?再说一遍……再说?……”

“我说的是被认为这个人的儿子时,就不该去接受另一个人的财产。”

让站着不动,没有听懂,在他预感到的暗示前面呆住了:

“什么?你说……重新说说?”

“我说人们全在叽叽咕咕,全在传播说你是给你留下遗产的人的儿子。听着,一个光明男子汉不会接受损害他母亲名誉的钱!”

“皮埃尔……皮埃尔……皮埃尔……你想过你说的话吗?……你……是你……你……在张扬这种侮辱的是你吗?”

“是的……我……是我。敢情你一点没有看出这个月以来我为此痛苦得要命,为此我夜夜失眠;白天像头野兽似地躲藏起来,以致我都不晓得我说的是什么,干的是什么,我痛苦到了弄不清我会变成什么样子,痛苦羞辱到了头脑不清,因为我开始时是猜到了而现在是明白了。”

“皮埃尔……你别说了……妈妈就在旁边房间里!想想要是她听见了我们……她听见了我们……”

可是他得把心掏出来!于是他全都说了,他的怀疑,他的推理,他的斗争、他的肯定,还有像片重又失踪的故事。

他用简短、断续、几乎不连贯的,一些神思恍惚的语言说。

他像是忘记了让和在邻室的母亲。他像是在对着空气说话,因为他得说出来,因为他曾太痛苦、太压抑,得重新愈合他的伤口。这痛苦像一个瘤子一样变大了,这肿瘤刚才破裂了,玷污了所有的人。于是他开始像他常做的那样走来走去,眼朝着前面手舞足蹈,处在绝望的狂乱里,一边在嗓子里抽抽噎噎回忆对他自己的憎恨。他像是在诉说、坦白他的苦难和他亲人的苦难,像是向着看不见的聋哑的大气发泄他的痛苦,任他的语言流走。

昏乱了的让,几乎被他哥哥盲目的激动一下子征服了,他正背靠着后面的门,他猜想他们的母亲在听他们的话。

她不可能已经走了,因为先得穿过客厅。她根本没有回来过;这是因为她不敢。

皮埃尔忽然顿脚叫道:

“真是,我说了这些,真是个猪猡!”

于是他光着头从楼梯间里逃似地走了。

马路上大门呯呯嘭嘭的声音将让从深沉麻痹里惊醒。又过了漫长得像几小时的刹那,他的心灵处在麻木得和白痴一样的空白状态里。他感到虽然他应该立刻想好、行动起来,可是他仍呆着,甚至不愿理解、明白、回忆,因为他害怕、软弱、懦怯。他是属于那种慢性子的种族,总是把事情推到昨天,而且当他该当立马作出决定时,他仍旧出于本性设法拖点时间。

可是在皮埃尔的大喊大骂以后,现在包围着他的是深沉的静寂;这些墙、家具的阒然无声还有那六支蜡烛和那两盏灯的炽热的光都使他害怕,甚至想立刻逃走。

于是他振作思路,鼓起勇气,试着思考起来。

他一辈子也没有碰过难题。他属于随大流的人。为了免得受处分,他对班上功课十分小心,因为他的日子过得太太平平,他按正规结束了他的法律课程。世界上的万事对他都是自然而然的,没有旁骛来激发他的关注。他天性循规蹈矩、谨慎平和,心地里没有一点儿城府;于是面对着这场灾难,束手无策,就像个从来不会游泳的人掉进了水里。

他先想试试怀疑,是不是他的哥哥出于妒恨说了谎话?

然而假使不是失望得走投无路,他又怎能够惨到对自己的母亲说出这种话来?加之在让的耳朵里、视觉里,乃至肌肤深处仍然记得皮埃尔的语调和姿势里的某些话、某些痛苦的呼叫;它们悲痛得叫人抗御不了,无法置疑,只有肯定。

他真是给压垮了,那怕是动一动也不行,一点毅力也没有。他伤心得无法承受;他还感到了他的母亲就在门后面,什么都听见了,而且在等着。

她在干什么呢?没有一点动作,没有一点儿轻微的震动声音,一点儿声息、一声哀叹来表明在这层板壁后面有一个人在。她逃走了吗?可是从哪儿呢?要是她逃走了,那她就得跳了对着马路的窗口。

他惊得一下子跳起来,猛迅得不容考虑,不等开门就闯进了他的卧室。

这房间像是空荡荡的。只有放在五屉柜上的一支蜡烛在照着。

让扑到窗口,窗户是关着的,连防风板也关着。他转过身用焦急的眼光搜索黑黝黝的四角,于是他看到床上的帐子拉过了。他跑过去,揭开来。他的母亲正仆卧在他的床上,脸埋在枕头里,用双手将枕头捂住了脑袋不敢再听。

他开始以为她闷死了。后来他抓住了她的肩头将她翻转过来,她没有放开捂住她的脸的枕头,她还咬住了它免得哭出来。

可是接触到了她发僵了的身体和肌肉僵直的胳膊,使他感受到了她正遭受着难言的痛苦的打击。她用牙、用手将灌满了羽毛的枕头布套捂在嘴巴上、眼睛上、耳朵上,为的一点不让他看到她、不对他说话,使他只能从看到的精神震荡情况去猜度她究竟痛苦到了何种程度。于是他的心,他单纯的心,因为怜悯而五脏欲裂。他不是一个法官,他甚至不是一个仁慈宽大的法官,他是一个十分软弱的人,一个充满深情的儿子。他一点也没有想起另外那个儿子对他说的话,他也不推想更毫不申辩他只是用双手抚摸母亲不动的身体。拿不掉她脸上的枕头,他就一边哭着吻她的袍裙一边说:

“妈妈,妈妈,我亲爱的妈妈,看看我!”

假使不是一阵像绷紧了的弦似的振动传过,一阵几乎感觉不到的战栗传遍了她的全身,她就像是死了似的。他反反复复地说:

“妈妈,妈妈,听听我。这不是真的。我很清楚这不是真的。”

她一阵痉挛,屏住了呼吸,接着突然在枕头里抽泣起来。于是她的神经松弛了,僵硬的肌肉变软了,她的略略张开的手指放松了枕头。她帮她揭开了脸孔。

她的脸色十分苍白,成了刷白色的,看得见在她闭着的眼睛里流着眼泪。他,搂住了她的脖子,吻她的双眼,慢慢的一个个深吻沾满了她的眼泪,他一边不断地说:

“妈妈,我亲爱的妈妈,我很清楚这不是真的。别哭了,我知道!这不是真的!”

她爬了起来,坐着,看着他,用一种在某些情况下,足以豁出命去的勇气对他说:

“不,这是真的,孩子。”

他们俩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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