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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胡兰成-今生今世-第7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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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簡直是走進了蠻荒的樹林沼澤裏。他說地下鐵道是共產黨的作法,只講到達

目的地,沿路一點洠в酗L景。我聽了亦覺他說得好,但是我從不附和著亦來說。

我是連對於鳩山內閣的與蘇俄復交,岸內閣的要與中共通商,心裏亦不起反對或

想要責難的意思,而寧是端然思省。因為我與一代人要光復大陸,開創新朝,有

如豫讓說的、「凡吾所為者極難。」於自己的所見所知,要贊成一樣枺鳎

對一樣枺鳎偛豢梢杂幸稽c誑語綺語。佛經裏每有、「若佛所說,為有餘義,

有漏義者,天上地下,決無是事。」我今纔曉得釋迦當年處的時代的重大,所以

他這樣謹慎。

不但思想上,感情上我亦如此。我是對於共產黨亦洠в斜瘧崱N遗c一代人要

滅他,是天要滅他。我拋下子女在大陸,生死不明,也許侄女青芸已經窮餓苦難

死了,但是我都不動心。甚至毛澤枺粠凸伯a黨殺人已達千萬以上,我亦不眨眼

,原來不殺無辜是人道,多殺無辜是天道,我不能比毛澤枺蚀取N蚁喈斚矏勖

澤枺蚁胍篮蒸敃苑蚴莻角色,但共產黨還是要滅。當然我亦並不怎樣

太看得起美國。

士奎一次來,說起家鄉近況,共產黨如何逼害他的妻子,見他在拭淚,當時

我坐著的人亦會站起來,動了真怒,但亦嘴裏只咄了一聲,不說別的。我小時作

詩有口、

神鷹施一擊 墮甄不再視

大丈夫做事本來應當這樣,洠в袀把敵人抓抓癢當作好玩,自己生生氣過日子的



還有是應小姐稱讚日本的巴士好,她說、在香港你趕巴士,買票的明明看見

你趕到只差幾步了,他偏「噹!」的一聲拉鈴開走,而你就成為可笑,可是那買

票的亦不笑,單是一張刻薄發青的面孔,因為這一切是這樣的無味。又在巴士裏

的乘客,把人家的鞋子絲襪亂踏,你想他為何這般無禮,不免要看那人一眼,你

不看還好,你一看,那人反為筆直的問到你臉上、「你該幾多家私哩?你該家私

就坐私家車囉,也無須搭巴士!」香港人是這樣的,見人先把你從頭看到腳,估

量了你有多少家私,然後答言。你要打量人的貧富,或者是裝作不在意的察看,

但香港人是筆直的望到你臉上。

應小姐說罷,我只覺冰在心頭,許多日子都難消。後來我轉述與池田聽了,

池田駭怒道、「啊!」我卻洠в幸痪鋺嵖脑挕N覍哆@樣的事,寧是文明與墮

落的對決,第一要判斷那種敗壞的恥辱的風氣有多少勢道力量。我是這些年來已

養成這樣的習慣,如臨陣前,只覺不可輕敵。

史記淮南王列傳,伍被言秦之季,天下人欲叛者十之六七,客有說高皇帝者

曰、時可矣。高皇帝曰、未也,拢水斊饢|南間。現今是波蘭匈牙利暴動了,而

中國民間亦略試試,覺得時機尚未可,就又趕快收住。這種動心忍性,這種柔弱

,是好比早春蘭芽初見,鶯聲尚澀。老子真是一部打天下的書,他說草木之生也

柔弱。

我今且亦做個柔弱的人。小時同在胡村私墸囊话嗤瑢W,幾年之後我到杭州

讀書,暑假回來,只見他們有的已在商店當學徒出了師,有的則當起了小學教員

,有的也和我一樣還在杭州讀書,不過他們是進的安定中學與法政學堂,現在見

面,他們都變得老三老四,無論說話動作神情。惟有我仍舊幼稚,老練不出來。

再後來,我教書、辦報、做官,亦只見人家是做一樣像一樣,說話談吐,老得來

燒不酥。而我簡直是不近人情。我仍是昔年的蕊生。一次忽然想起中庸裏的慎獨

,也許就是這樣解釋的。便是現在亦華僑的各種行事少有與我相干。惟前時有個

留學生李瑞爽,他在枺髮W印度哲學,會吹洞簫,比我又另是一種幼稚,倒是與

我常往來。我同他帶了簫到新宿御苑,又暑天夜裏他邀我同去田園眨迹瑑扇嗽

月亮地下走到多摩川大橋上。如此兩年,後來他轉學到美國去了。

這李瑞爽,有一次帶我到鐮偅粋佛寺裏去見鈴木大拙。鈴木大拙是禪學大

師,昔年與小說家幸田露伴、哲學家西田幾太郎為友,稱為三傑,如今年已八十

餘,經常在美國及歐洲講學,地位甚高。他此番回國,小住一兩個月就又要走的

。他以為我是李瑞爽一樣的學生,為我們講說西洋是征服自然,枺笫翘烊艘惑w

。我只在留心看他的人,喜愛他的動作活潑。他解開一包饞頭請客,說了兩次,

我與瑞爽不喫,他當時就生氣,把饅頭又包包好收起,於是甚麼話都洠в辛恕N

與瑞爽就告辭了出來。我覺得自己在人前這樣的柔弱幼稚,真的非常好。

我其實亦不宜於與誰稱知己。若有稱得知己的,亦只是與街坊人家的人們。

我於歲月人事每有悠悠千年之思,可是要我參觀古物展樱В覍幙上矏郯儇浌

的應時貨品。還有我對於現代西洋的批評,是與昔年釋迦對於埃及、巴比侖、希

臘、波斯的批評相同的,而且一般的嚴格。但是我亦仍可與之相忘。一日我從澀

谷趁急行電車去橫濱,是新車,車開時播送貝多芬的交響曲,隨著鋼鐵的輪聲,

向河流田野中駛去,我忽然發見這交響是與古代波斯及不丹、尼泊爾等地的高原

音樂,如傳入唐朝的青海波等曲眨邢嗤ㄌ帲越裉煳衣犃擞X得它好。

還有是一日早晨我在松原町散步,轉彎角裏迎面開來一輛汽車,我避過路邊

,那開車的西洋婦人對我一笑。因為年青,因為是在早晨,只覺她的人非常美,

可比我為黃泥牆頭一盆單瓣粉紅的芷草花而停步了,也不知是耶芷草花美,也不

知是那風日美,也不知是我自己的好情懷。

我原來是憂患之身,每與池田出行,在火車裏、在酒宴終席,他會入睡,我

總耿耿清醒,比得過高僧的修行不眠,數十年茫恢6业那逍延质沁@樣柔

弱的。宋儒有戒昏沉、戒掉舉的話,我先不喜做什麼工夫,焉知一個人生於天下

的憂患,自然就是這樣的,君毅前時寫信教我要收斂,我總算也不負良友的規勸

了。

但我不是理睬甚麼宋儒。我寧是喜愛能樂裏演的義經出亡至渡頭一齣。義經

於源平戰爭中,勳略蓋天地,徒以不得於其兄賴朝,日本人至今衷之,而戲裏

衣佩劍,以小孩扮,為他的柔弱清和。我看得要流淚,然而這是真的。

 三

這一晌我起得早,今晨五時起來,出去散步,松原町人家都還關著門,路上

清清的,只有一個送牛奶的騎單車走過,又一個收拉圾的推著車子走過,我心裏

都對之敬重。路燈還是煌煌的,燈柱下釘有小小一塊牌,寫道、「電是國之寶,

晝間請關熄。」我讀了不知如何有一種太平時世的感覺。我就一路把燈關熄過去

,大約也關熄了四五十盞,我成了熄燈行者了。

回來在觀音像前點香。觀音於我或者只是陌路之人,便相識亦不過如同朋友

,而我因是中國文明裏出身,也許還有比她高的地方,可是我亦仍舊拜拜。觀音

的本色是法華經裏的,但來到中國,她就成了另有一種人情世故的好。可比是我

現在對著愛珍,即是對著天下人。

隨後喫過早飯,我伸紙提筆待要寫些什麼,卻睨見愛珍收拾好了廚下,在倒

茶喫,我道、「啊喲唻,我的老婆好能幹,自己會得倒茶喫!」愛珍笑罵道、「

十三點!」

我就索性不寫文章,只顧看愛珍。我說愛珍是插雉雞毛的強盜婆,愛珍道、

「那麼你不去叫小周來?」我說小周大約是彼時就到朝鮮戰場當看護婦去了。她

不會來見我,如同我不會再去找一枝,是因為尊重。愛珍又問我不找愛玲回來?

我答不找她。愛珍道、「也許愛玲來找你呢?」我說她必不找我的。愛珍笑道:

「可見做你老婆的個個都是紅眼睛,綠眉毛,要算秀美最良善,但她也是個會蠻

來的,總不單單我是強盜婆。」

焉知新近收到愛玲寫來的一張明信片,是由池田轉來的,信裏並無別話,連

上下款亦不署。只寫、

 手邊如有「戰難和亦不易」「文明的傳統」等書(「山河歲月」除外)

 ,能否暫借數月作參考?請寄(底下是英文,她在美國的地址與姓名)

 。

當時我接信在手裏,認那筆跡,幾乎不信真是她寫的。她曉得池田的住址,是前

年池田去香港時留下的。那次池田行前,我擱在心裏許多天,到底只說得一句、

「你到香港可以去看看張愛玲。」此外我也無信,也無話。而池田去了回來,我

亦不問,他亦總不提起。又過了數月,我纔淡然的問了一聲,他說洠в幸姷健N

也知道愛玲不會見他。她今信裏說的兩本書,是我以前在中華日報與大楚報的社

論集。

我把信給愛珍看了,愛珍先頭一獃,但隨即替我歡喜,她一向只把我當作是

她的,此刻不知怎的,她忽然歡喜看我是天下人的。她催我寫回信,催了幾遍,

我寫了,附在信裏還有我新近的照相。我信裡寫道、

 愛玲:

「戰難和亦不易」與「文明的傳統」二書手邊洠в校附裆袷馈

 大約於下月底可付印,出版後寄與你。今生今世是來日本後所寫。收到

 你的信已旬日,我把「山河歲月」與「赤地之戀」來比並著又看了一遍

 ,所以回信遲了。

蘭成

赤地之戀與秧歌皆是愛玲離開大陸到香港後寫的小說。我讀自己的文章時,

以為已經比她好了,及讀她的,還是覺得不可及。山河歲月是香港小報曾提到有

人以此書問張愛玲,她不置一辭,我知道她的心思。但我總也不見得就輸給她,

所以纔愛玲的來信使我感激。我而且能想像,愛玲見我的回信裏說到把她的文章

與我的比並著來看,她必定也有點慌,讓她慌慌也好,因為她太厲害了。

可是愛珍也好笑,她只管催我勸我,要我與張小姐陪個小心,重新和好。她

說她要寫封信去也勸勸張小姐,當真她就寫了,我一看信稿,簡直想也想不到,

我必不許她去寄。愛珍本來辣手辣腳,她對我與一枝的事,絲毫洠в腥葑尅壅

亦反對小周,說她做人道理上頭有大不是。她道、「你若尚存有再見小周之心,

現敚е鴲壅洌瑒衲憧炜煜⒘舜四睿 箰壅涫钦煞蛴辛怂床荒茉儆袆e人的。惟

有對秀美是作別論。她道、「秀美與你是患難交親,她若來時,我可以答應,但

是你也莫想再見我了。」可是這回愛玲一來信,我未糊塗,她倒先糊塗了。她這

樣的真心真意,我問你不喫醋?她道:「喫醋看地方,你與張小姐是應該在一起

的,兩人都會寫文章,多少好!」我說愛玲也不會來,她若來了,你怎樣呢?她

道、「那時我就與你莎喲那拉!」問她如此不心裏難受?她答也不難受。中國人

真是個理知的民族,愛珍便是連感情都成為理性的乾淨。

今生今世付印了十個月,上卷纔得出版,我快快寄去美國,又寫了信去。但

是愛玲都無回信。想必是因為我不好,寄書就只寄書罷了,卻在信裏寫了夾七夾

八的話去撩她。原來我每到百貨公司看看日本婦人的和服,就會想著愛玲,對於

日本的海鮮也是,自從接到她的信之後,更還有折花贈遠之意,但是又不當真。

我信裏雖洠в卸嗾f什麼,可是很分明。原來有一種境界,是無用避忌,而亦著不

得算計圖值摹

愛珍笑道、「你呀,是要愛玲這樣對付你。想起你對人家絕情絕義,不知有

幾何可惡!」但是她教我寫信寄書時用雙掛號,愛玲接到了總得在回單上簽字。

我惟說都不是為這些,因問你若換了她,也寫回信不寫呢?」愛珍道、「當然不

寫。其實呢?她想來想去,這封回信也難寫。」

可是回信到底來了。寫的是、

 蘭成:

你的信和書都收到了,非常感謝。我不想寫信,請你原諒。我因為實

 在無法找到你的舊著作參考,所以冒失地向你借,如果使你铡畷沂

 真的覺得抱歉。「今生今世」下卷出版的時候,你若是不感到不快,請

 寄一本給我。我在這裏預先道謝,不另寫信了。

愛玲 十二月廿七

我看了只覺一點法子亦洠в小qR上也給愛珍看了,受珍詫異道、「果然厲害

!」隨即笑起來,說、「該!該!她叫你不要铡畷詾樗行乃汲懔恕K

告訴你信與書都收到的,今生今世下卷等出版了仍請你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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