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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胡兰成-今生今世-第6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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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睦,但林太太向我說林先生生前清廉正直為國。我只肅然的聽,因為這說話的

人,她那妻子之心是真的。她且責備我、「可是你反汪先生。」我亦低頭順受。

曾醒已白髮滿頭,年老人似女似男,且是瀟灑。她的夫家娘家,連親戚家汪先生

,幾人都為中華民國死難,她自己亦是革命同志,今日在海外相見,卻不聽見她

說一句感憤的話。她的人好像即是中華民國,對於蔣介石,對於毛澤枺杂幸环N

豁達。

便是我對共產黨,亦不是有何憎恨,或因他在理論上通不過。我與他遠離,

寧是只因他於我的性情不宜。解放初期那種民間起兵,還鮮潔在我心目,但是共

產黨的做法有他即洠в形遥宜圆环R惶煳业缴车椋谛∩较氯呑撕

久,自問比得過毛澤枺N?答道、我有比得過他的理由。

在香港,我惟結識了唐君毅。我是看了他發表在雜誌上的文章,也不用介紹

,就登門去見。他與錢穆辦新亞書院,住在校裏。第一次我去只談了十分鐘,把

山河歲月的稿本留下請他指教。第二次又去,坐談了兩小時,他的太太搬紅豆湯

出來吃。翌日他夫妻來看我,自此就常相見。君毅的人遠比他的文章更好,他喜

的不是我與他相同,而是我與他相異。他小我兩歲,論聪窳菏椤K奶珮O

清真,我到他們房裏與君毅說話,唐太太坐在床邊聽,從不插言,問到了她,她

亦簡潔回答一句兩句,卻不覺得她在這裏是多餘的,而且要有她纔完全。

我困在香港五個月,不知有甚麼方法去日本,後來是多虧熊太太幫助路費,

因洠в凶o照,密航化錢很多。君毅夫婦來送行,陪我去街上買了一隻金戒指,三

錢重,到日本上岸可以兌換了使用。因是密航,此外身上甚麼也不能帶。三十六

計,走為上計,而第一計是瞞天過海。中國民間的跌宕自喜,是連對天亦要瞞。

這隻船名叫漢陽輪,它原先是走揚子江的。現在從中共大陸撤退,改走外海

。想起漢陽,小周已不在那裏了,她今且亦不在四川了。她是個有志氣的,當然

不會來見我,大概她是應募到朝鮮戰場當看護婦去了。人生長恨水長枺煅倪h

比故鄉好,無情遠比有情好,她的悲痛亦是烈性的。

我對日本,總是共患難之情,在溫州街上看見日本軍遺下的菊紋銅瓶,我想

要買過。麥克阿瑟元帥的威風,則不在我心上。如今一到溫州外海,船上竟聽見

了日本的廣播,別來已經四年了,實在也是悲喜交集。船進了台灣海崳盏絿

民政府的廣播,及駛近長江口外,收到上海的廣播,太平洋上的國家就好像是鄰

家,夜裏燈火人語。

船近橫濱,海天晴麗,望得見日本國土了,只覺這裏真是天照大神之地。這

一回我是扮水手上岸,只許隨身一套衣服,甚麼也不能帶。趁現在船還未進港,

我就把手中及一件多餘的襯衫投入船舷外海水中,獻給天照大神。左傳裏晉公子

重耳沉白璧於河,我今纔曉得是甚麼一種心意。

橫濱上陸後乘電車,在月台上我留意看看日本人男女。他們倒是不見憔悴,

衣著也還好,我私心喜慰。古詩裏有「努力加餐飯」。又說「君其愛體素」。最

真的情是只能如此的。又見電車在站頭開過,車與乘客皆輕盈如花,洠в形餮竽

種機械的重壓感,更使我高興,因為真是來到日本了。

那天正是中秋節,我到枺┚尤粚ぶ饲逅摇H毡痉孔蛹堈细糇娱T扉

。是晚我即在他家的客廳裏席地就寢。一盞燈是竹骨素紙罩,清輝如月,我千辛

萬苦到此,頓覺物物皆平安了。但日本的敗戰尚如新。我住在清水家五天,生怕

他們為我多用錢,白天經過菜場魚肆,魚一切五元,蛋一個十元,我看了都存在

心頭。

池田篤紀從靜岡縣出來迎接我。一見面只說、「你來了,這就好了!」因問

我有何計劃,我答現在未有計劃,他聽了亦不覺得缺然。我是不但洠в邢袼说

要搞第三勢力,或為大陸游擊隊乞師,而且淡炙得連洠в袑豆伯a黨的悲憤。 

。。



§ 瀛海三湣 臁緳鸦ㄈ艘狻

 生
● 瀛海三湣 

【櫻花人意】

日本枺5廊龒u有禪宗龍澤寺,方丈玄鋒為一方豪士所仰,嘗結交朝鮮逐臣

,年九十退耄АF渫阶趫A嗣為方丈,又為一方美人所仰。每年花時與霜楓紅葉時

,就樹下為善男信女作茶道,風光明迷,也是個有高行的。一次我偕池田篤紀鈴

木廣司往撸АYx詩:

我與撸b兒 來參宗圓師

到門息塵念 草木皆清規

古佛去久晻 見師忽無疑

弟子好容顏 一一正禮儀

灑掃事耕作 道高故似卑

蓬萊水三湣》錾H曾Q雞

聞有唐土客 古紀成新契

餉我茶酒釅 麵蔬午炊遲

侍者導周矚 焉敢忘敬持

肅肅趨殿陛 迤邐觀晏私

維摩一室空 天女九秋眉

循廊得石泓 因竹上山陂

春事方簡靜 林徑似有思

陟嶺望箱根 昔人從萬騎

天際耄删∪簞由鷾珉S

惟我所立處 歲月無改移

此豈資問答 拢哺髯枣

平坡有梅花 遙見已在茲

樹下賓主意 班荊復稍時

師現菩薩身 諸眾咸淑宜

蕩子心事重 龍性亦馴夷

但念平國亂 未許從文殊

去又為風雷 仍乞師慈悲

詩中「蓬萊水三湣故钦f日本敗戰後的改變,而我撸垵伤聞t已在日本恢復獨立

之年了。

卻說池田於敗戰後歸來,腳穿草履,頭戴遮陽笠,推手車販賣蔬果為活,一

家人缺衣少食。今為清水市商工會議所理事,五年工夫,纔新製得一襲和服。他

接我到他家裏住,吃飯桌上他幾次歡喜道、「胡先生來了,可真是好了!」隨即

他又慶幸又驚駭的說、「若是來早兩年,可拿甚麼吃的枺髡堈埡壬菚r怎

麼辦呀?」詩經裏「彼君子兮,曷飲食之?」還有「中心好之,易飲食之?」真

是比說「高情薄雲漢」還貴重。

池田領我去登山。那天到了日本坪,日本坪有點像胡村的郁嶺墩。又彎到鐵

舟寺。我第一次聽池田說日本歷史上的武士,心裏只覺不習慣。然後在林徑中,

我說還將有第三次世界大戰,他乍聽一呆,敗戰後的日本人簡直洠в邢氲竭@個。

可是世上已幾經滄桑,兩人的如兄如弟到底也無恙,而目前的生活安排也真可喜

慰。他已與每日新聞的枺鼇啿块L橘善守說好,請我每月寫稿三篇,還有各地要請

我去演講。我初來只有隨身一套西裝。棉被是清水市有個叫做篠原的送我的。五

年之別,先時我想也許要找不到了,但這世上有個池田,我叫他一聲必定天地皆

應。

我住在池田家,仍如昔年住在杭州斯家一樣,輕易不到別的房裏,遂覺這樣

的院宇亦有深邃閒靜。池田家原是清水市的名家,被戰火盡燬,現在的住屋剛剛

蔽得風雨,院子裏還種有蕃薯與豆。但如今秋天,盛開科斯摩斯花,單瓣淡紅,

翠莖如煙。我坐在廊檻上,人比花低。

我寫了一信謝梁漱溟先生。信裏說、「比者已行至滬矣,感於孔子聞趙殺福

鳴犢,臨河不濟之事,遂不得到北京相見。仍請轉告時人,今番原可以如漢唐之

開創新朝,而彼自比於暴秦,謂以力可以服人。然袁紹語董卓,天下健者,不獨

明公,遂拔刀上馬,出朝門投冀州而去。今天下健者,亦豈獨毛公。」梁先生有

回信,但是信裏惟寒暄而已。

我又寫了一信與徐步奎,想想還是不要說明,惟云、「我是長江之蛟,當年

化為白衣秀士,獲接清塵,謝謝。」步奎回信道、「風雨時至,蛟又乘水而去,

世人始驚,但單是那白衣秀士,妙解文義,即已可喜。」還有是與秀美通信。而

我閒常在清水市,只去屋前屋後走走,像個無事人。

池田家在清水市端,前後田疇,出入見富士山。此地洠в性娙水嫾遥松轿

如日月的與清水市人相親。我走過人家門前,到阡陌上有溝水處,那溝水且是漣

漪,沙淨流細,日色藻影,叫人想要下去伸手弄水。我不是個對景傷離之人,惟

常恐人世奄忽若飄塵。此地的一切,與我洠в幸稽c物權的關係,卻像李白詩裏的

「永結無情契」,單是物物皆在,即已天地有信了。

我有時亦到街上看看店舖攤販。一次我買了一把剪刀回來,三十元,等於一

包紙煙的價錢。我向池田說,三十元竟這樣值錢,真覺每天吸煙花費不應該。池

田笑而不答。自從國民政府幣值暴落以來,世人無復對於一文錢的愛惜。我出來

到香港,把零碎票子亦不當錢,雖這是港幣呀,但在香港是只見商品堆積,連洠

有對於物的珍重。現在這裏是日本人的勤儉,纔有海田市郊清健。我在阡陌上見

晚稻離離,植竿飄動布條,與俊萑朔励B雀,這種田夫村婦的綿密意,只覺都是

情義。

在池田家,夜裏睡靜了,聽見廚房裏自來水涓滴在流,我起來去關,原來是

栓塞已壞。涓滴之水能值幾何,我卻幾個晚上聽著於心不安。物是在其比較值之

外,尚有其絕對值,如此纔曉得了古人說的惜物。

我住在池田家的那半年裏,最是心思簡靜。對於那房子與傢俱等連洠в幸庖

,只是萬物與我同在。對於池田家人的穿著與我自己的穿著,亦洠в忻F不名貴

的分別,總之衣裳就是一種意思的存在。對於每天的飯菜魚肴,亦不起烹眨

的分別。乃至對於池田家人及鄰人路人,我亦不觀察他們的品格脾氣與才能,而

人之相與,本來亦只是一種禮義的存在。釋迦的平等,老莊的絕拢龡壷阌羞@

樣的好。

轉瞬過了年。舊曆正月初五,我走過田畈到山邊,卻見有個觀音堂,柵門關

著,香火冷落無人,我投了一枚銅幣,禮佛已,稍稍佇立了一回。今生裏我與訓

德,是金玉姻緣也罷,是木石姻緣也罷,單這小小一枚銅幣落到奉迹麢櫻Y的一聲

響,已夠驚動了三世十方。

當是時,中共軍大舉投入朝鮮戰爭,聯合國軍從鴨綠江敗退下來,報上只見

美國杜魯門總統與艾契遜國務卿在發表談話,又發表演說,渾身暴躁難禁。我卻

想起了諸葛亮。出師表開頭就是「漢俨粌闪ⅲ鯓I不偏安」,然而蘇軾望五丈

原詩、「有懷諸葛公,萬騎出漢巴,吏士寂如水,蕭蕭聞馬撾。」竟是這樣的心

意有餘。

我住在池田家寂然如水。宋亡有志士來日本乞師,終知難為,削髮入寺,我

記不得是國光法師還是槐安法師。明末則有朱舜水。而 孫文先生當年,亦曾來

日本。但我從不拿來比附。今天的自是今天的人事。我在清水市時,每去教日文

的先生那裏,路上倒是想起于家三小姐。昔年她離婚後,來日本留學,大約亦像

我今天這樣初學日文。想起她的人,她的志氣,只見路邊人家籬落,皆在雨後新

陽,春天的陰潤裏,而我遂亦對自己有歡喜了。

可是池田一次說我、「清水市在你看來都成為好,我們實在感激,但你是立

在極高的處所看下來,你不是與我們平等。」我因想起紅樓夢裏寶玉出家後,他

父親賈政道、「今纔曉得他是哄了老太太十八年。」蘇軾南貶,在惠州儋州,只

見他是隨處都喜愛,但他北歸時卻說、「撸酵嫠泻魏茫俊顾瓉硎球_騙惠州

人儋州人。我今亦是騙騙清水市人,可是人生亦不能還有比這更真的了。

是年三月,我遷居枺┒肌P陆挥形魑材⿵V、宮崎輝。我在日本的生活,頭

兩年是橘善守幫忙,此後一直到今天都都是宮崎輝幫忙。我一到日本,池田為我

安排初定,我作有一詩、

蓬萊自古稱仙鄉 西望漢家日月長

惟恐誓盟驚海帲А∏曳謶n喜為衣糧

朝鮮志士的詩有「盟山草木動,誓水魚龍知」。性命託於一劍,而我卻是性命託

於衣糧。日本人常有因失業一年半載,全家自殺,親友不能救。又常有為盜浮

百一千日元,只夠買一件襯衫的錢,打死人命,現代社會,就有這樣的冷酷,我

每從報上看到,只覺自己並不比他們高超,而是遠比他們更洠в猩畹母

時想起來,會心思只往下沉。那次見自由黨總裁緒方竹虎,是在他逝世前兩個月

,談了枺蟻喌那樾沃幔麊栁业慕鼪r,我簡約的答了。他道、「今時像胡先

生這樣吃的枺饔校梢詫懽约阂獙懙奈恼拢覍嵲诹w慕。」而我當下聽了,亦

真的高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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