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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胡兰成-今生今世-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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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只剩下我一人,仍住在白屋。這公寓白晝很靜,諸人皆去機關辦公,樓

上連屋瓦與走廊都發出驕陽的音響。我初來不服水土,就病倒了。卻不知是甚麼

病名,亦不延醫服藥,時時發熱譫語,醒來只仰面看天花板,此時惟有一個念頭

,等病好了我去江西加入紅軍,但此念是從平靜的心底生起,對人世一點仇恨亦

洠в械摹N也≡诖采隙眨鲆灰箟粢娪聒P,她煎藥給我喫,醒來渾身汗津津

,頓覺神志清爽,天明就起來得,也喫得飯了。當天我出去到街上稍稍散步,回

來卻見桌上有李廳長的介紹名片,到這時候一中竟還有教員出缺。我就補了進去



一中教員廣枺硕啵麄儧'有江浙人的文氣,卻吵吵簦',大說大笑,呼朋

引類喫枺鳎@我倒是喜愛。星期一在大禮堂開紀念週,學生在台下,校長教員

在台上,教員中忽有七八個一齊頭戴紅頂子瓜皮帽,坐在那裡一笑不笑。在教員

宿舍裡常常追逐為戲,學生見了亦不以為意,有時已打上課鐘,教員房裡還在角

力,一個被撳倒在地,背上擱一枚板凳,凳上把面盆茶壺茶盃墨水瓶等甚麼都擱

上,面盆裡又滿是水,好讓他起不來,那一個就管自去上課了,這一個卻一撐起

身,豁啷啷把面盆茶裡都打翻,也神色泰然去上課了。我當即與他們相習,往往

看過一回書,便到同事的房裡去撩、「我們來打一架好麼?」他也放下事情道、

「好呀,不打架還是人麼!」如此就又角力。

同事中惟國民黨員與桂林籍的風雅之士,於我性情不宜。公民教員黃鈞達是

省黨部委員,大家與他少有來往,訓育主任姓潘,他每每講述白副總司令的飲食

起居,我亦不喜聽。一中與女中的教員一晚在省黨部聯歡聚宴,這潘主任坐在我

傍邊,聽他又講說,我時已醉,因道、「你們廣西人真小氣,我家鄉近地出了個

蔣介石,我都平然。」他一怔,卻笑問、「那麼你不佩服白副總司令?」我怒他

這句話問得陰毒,乘醉大聲道、「他也不過是白崇禧罷了,而我自是胡蘭成。」

他再拿話引我,我大怒道、「你是想叫我說出反對白崇禧,你聽著、我就叫一聲

打倒白崇禧!」當下我只見席上凌亂,女中的體育教員,我今已忘了她的姓名,

大約是個共產黨員,常時倒待我很好,今見我闖禍,她就領頭叫眾人都唱歌來掩

蓋,我被用汽車送回來。

翌日下午酒醒,我記起昨晚的事,心裡很不自在,又是星期日學校裡空蕩蕩

,我就去到馬孝安房裡,他臉色十分難看,發話道、「真吾介紹你我來此地教書

,你今闖下這樣大禍,豈不連累於我,且你也對不起真吾。」我本來也知愧,但

他這樣說,我倒是不服,而且不樂,心裡想這馬孝安,他平時的豪放何在了?我

遂道、「對真吾我此刻洠в羞m當的話,但我必負責不致牽累到你的。」孝安兀自

怨恨道、「你還不牽累我?你使我只可離開廣西了,總不能為戀飯碗把命也送掉

。」到底還是真吾,他倒洠в性鯓诱f,雖然他亦不以我為然,而我亦不對他表示

抱歉。自這回闖禍幸得無事,我就多年不曾再醉。

下學期一中仍續聘我,偏是孝安不得續聘,他真的只可離開廣西回紹興了。

這馬孝安,昔年他在蕙蘭畢業,又去廈門大學讀書回來,住在杭州,用錢完全是

大少爺的派頭。他研究西洋文學,做得好白話詩,舊詩亦甚艷,學王次回,卻遠

比王次回的好,在杭州就只飲酒撸骱c他的愛人鍾小姐,兩人可比三潭印月

,一個是潭水,一個是印在潭水裡的月亮。那鍾小姐在人前只是抿著嘴唇笑,更

見得是出身名門,甚麼都大有深意。馬孝安是凡接到鍾小姐的信,他臉上即刻非

常正經嚴肅,這也是極應當的。但我總覺得不對,即因其太應當,而又太喫力。

如此數年,到他從廣西回去後,到底離了先前的妻,與鍾小姐成其夫妻,在紹興

家居,一個退化為洠涞牡刂鳎粋變得蓬頭垢面,生男育女,俗到風韻全無。

禮記裡說弊盡而不見惡,他們卻這樣的經不得。

後來陳海帆亦離開桂林三中回紹興去了,就只剩下我一人在廣西,從南寧又

轉到百色及柳州,教書凡五年。在那五年裡,我夙興夜寢,專門研究馬克思主義

。這雖是因我年少氣盛,哀樂過人,但中華民國實亦要有一個反省,何況民間起

兵開創新朝的氣撸m經過辛亥革命,軍閥內戰,及國民革命軍北伐,尚撸|未

央,所謂人心思反。

玉鳳病死的那年我在胡村,所見景象已與我小時的大不相同,左右鄰舍都窮

到連幾毛錢亦無處借,有如日暮群雞的荒愁,連社戲十番都衰歇了。有錢人如馮

成奎的刻薄,闇淡驚懼於迷信,及外面紹興那樣大地方出來的新式紳士馬孝安陳

海帆的藐小破落,皆使我憂傷發怒。第一中華民國現在這樣貧弱總不是事,孟子

讚大禹亦因他的功利在天下,所以馬克思主義的功利遂合了我的意。第二,那些

不諏嵉暮婪排c優雅,實在應當一掃,還有辛苦學得來的西洋枺鳎降走B對自

身亦不能傾心相知,這時卻有個馬克思說要掃清一切霧數的感情,而且敢於平視

西洋的權威枺鳎@就可喜。馬克思主義雖是他人的聲音在叫喊,但也激發了中

華民國一代人的大志,且要重新來格物致知。可是亦因如此,所以我到底洠в屑

入共產黨。

當時廣西有李宗仁白崇禧黃旭初禮賢下士,勵精圖治,就中白崇禧尤其是名

將,志在渾定中原,招聘留俄學生為用,因此就有不少在上海失了風的共產黨員

避到廣西來了,一中教員即史大林派與托洛茨基派皆有,而我是敬服托派。起先

聽他們談國際間睿c國內政治經濟的形勢,真叫我望塵莫及,但我且只顧從基本

的書學起,後來倒也忽然一旦都追上他們了。我教的幾班學生都與我好,全校中

惟有我對學生可以令出必行。我多少資助貧苦學生的學膳費,且資助他們去上海

進工廠做工人邉印N疫通過一中的學生指導他校的學生,要他們恢復廣西學生

聯合會,惟因幾個中學生都到上海去了,此事進行得洠в谐晒Α

但我自己甚麼熱簦Ф疾粎⒓樱乙嗖慌c桂林籍同事聯吟古詩,我亦不留意黨

政軍要人的佳話,我亦不與左派同事合唱瓦爾珈船夫曲或國際歌。書生我原不喜

,於要人我更無緣,而且許多所謂革命者我亦與之相遠。首先我就怕聽慷慨激昂

的話,那其實只是激昂,卻並不慷慨,他是假意的這樣說說,已經不好,而他若

認真這樣的做起來,更其不好。這樣人又往往會現實得出奇,非膽怯涕泣,即冷

靜得殘酷,因其總不離神祕。我看現時這批社會的頂尖兒人物有朝一日都要被掃

蕩。

但是我這個人也實可惡又可笑。一中有個女同事李文源,是廣枺婇y李揚敬

的堂妹妹,北京師範大學畢業,一向在上海做共產黨員,幾番被捕,得李揚敬保

釋,這回纔避到廣西來的。她教初中國文,遇疑難常來問我。晚飯後天色尚早,

時或幾個人出去郊原散步,到軍校附近,聽她唱國際歌。另有個男教員賀希明,

也是共產黨員,在對她轉念頭,不得到手,卻猜疑她是心上有了我之故。我原也

覺得李文源生得活潑倜儻,但是不甚喜她的黨員氣派,兩人說不上存有意思。那

賀希明,後來事隔多年,共產軍南下後做起蘇北軍管會主任,但早先原是托派,

惟我總看不起他的粗獷而用權帧D翘鞄讉人在賀希明房裡,他拿話試探我,我

不喜道、「那李文源也不過和千萬人一樣,是個女人罷了,有甚麼神祕眩s。」

他又拿話激我,哄我打賭敢與李文源親嘴不敢。我明知他是想要坑陷我,偏接受

他的挑戰,也給他看看人害人害不死人,除非是天要除滅人。

我當即起身到女生宿舍那邊,一直走進級主任先生李文源房裡。是時已快要

打鐘喫夜飯,南國的傍晚,繁星未起,夜來香未放,亦已先有一種濃郁,李文源

房裡恰像剛灑過水似的,陰潤薄明,她正洗過浴,一人獨坐,見我進來起身招呼

,我卻連不答話,抱她親了一個嘴,撒手就走了。

我走後李文源還在原來的地方一動不動,怔怔的立了多時,饒她強做強,到

底是女人,她不免思而想後,心裡一酸。本來也無事,只因賀希明去樱磕_,對

她說我是為打賭,她纔大怒,逕去告訴了校長。校長劉九思只是笑笑,倒是洠в

說我。但我從此看不起李文源。心裡想你既告訴,你便是個洠в兄練獾摹H绱耍

她氣我,我氣她,兩人變得避路而行,見了亦不交言。

賀希明還把這件事說得人人皆知。幸好學生極信我,他們不加批評。惟有潘

訓育主任原已不以我為然,這回他豈肯放過我。女教員中教音樂的是省黨部書記

長尹治的太太,最是個好女子,她當然亦曉得了。尚有個劉淑昭,正經派得像教

會婦人,惟她非常憎惡我的無禮,我心裡卻想你也省省罷。此外還有幾位娘兒們

不知背地在怎樣說我,總之我亦不睬。我對李文源這件事,說壞也壞,說好也好

,但我等於喫了鳩摩羅什的一缽針。

及學期結束,我與李文源都被解聘,我轉到百色第五中學去教書。行前一日

傍晚,我在房裡收拾行李,忽然李文源進來,說要同我去百色。我問你去做甚麼

?那裡又不聘你。她道、「我只是跟你去。」我當下一獃,只見她雖不打扮,卻

盡有炎方女子的漂亮,但是這件事我倒要想想過。她是有錢人家的小姐,當然不

是為了生活。翌日我邀古泳今到西江上盪舟,商量此事。古泳今也是廣枺耍

事中要算他夫婦待我最好。當下他道、「你續娶應該,但李文源不宜於家室。」

我回去就謝李文源,說你不宜於家室。後來我在百色,她在香港,還幾次寫信說

要來。又後來是抗戰第二年我到香港,一次問起,聽說她已嫁了一位師長。

我那年二十八歲,不要戀愛,不要英雄美人,惟老婆不論好歹總得有一個,

如此就娶了全慧文,是同事介紹,一見面就為定,與世人一式一樣的過日子。我

除了授課,只在家用功讀書,有時惟與慧文去墟場買龍眼黃皮喫。墟場還有鷓鴣

賣,一對只四毛錢。百色地方使人想起諸葛亮征南蠻,至今瘴氣尚重,我住了兩

年,倒是無災無病,亦不嫌那地方小氣悶。

後來我在柳州四中亦教了兩年,還到過桂林,但我是對於風景亦不留心,對

於歷史上的事亦不在意。柳州有柳宗元祠,但那柳宗元,我也當他只如街坊之人

,與我無甚相干。桂林山水奇麗,然而不可以漁樵,我凡到尋常巷陌都有想要安

居下來之意,但在陽朔即或有別墅,我亦不想住的。要論山水,倒是西江上游將

近平馬縣的一段,舟行迴環,往往數十里不見人煙,濁浪激流,崖崳捝丈

半耄В猿伤畾猓杏刑胖摹

中華民國二十五年,兩廣軍興,兵諫中央抗日。第七軍長廖磊聘我兼辦柳州

日報,我就鼓吹發動對日抗戰,必須與民間起兵開創新朝的氣呓Y合,不可被利

用為地方軍人對中央相爭相妥協的手段。閱二月罷兵,我在桂林被第四集團軍總

司令部軍法審判,凡監禁三十三日,後來是我寫信到南寧與白崇禧,纔得釋放。

出獄前一晚夢見我母親,我母親是前年纔去世的,我不曾回去奔喪。白崇禧且使

人送來五百元路費,我遂攜家小北返了。

此番是走湖南,在漢口趁船到南京,轉上海歸胡村。這條路上有瀟湘洞庭及

長江天險,古來多少豪傑,但是我連洠в邪l思古之幽情,亦不指點山川論用兵形

勢,因為我只是個簡單的行旅之人,好像小時去杭州讀書歸來,船車上單是謹慎

謙虛。而雖是現在,我亦身上一無所有。

【木石證盟】

五年之別,到家只見青芸,她已二十歲。我尚未坐定,一面與她說話,一面

瞧瞧灶間,青芸知我是為母親不在,但我不說甚麼,青芸也且顧招呼新來的六嬸

嬸與寧生弟弟,尚有小芸留在廣西阿姨處。我問啟兒呢?青芸笑道、「在學堂裡

,我就去叫。」我起身同青芸去橋下小學校裡看他。阿啟已九歲,與鄰兒並坐一

張書桌,見姐姐來只不作聲,青芸教他過來叫爹爹,他不叫。先生一面招呼我,

一面說「阿啟,你爹爹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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