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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开到荼蘼-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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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到纽约,瘦得只剩八十多磅,住下来以后,开始吃,拼死无大害,不如实际一点,甚至买一瓶覆盘子果酱,打开盖子,用塑胶匙羹舀来吃,一个下午就吃得光光,也不怕甜腻,现在想起来都打冷颤。

    一直胖到一百三十磅,整个人像只皮球,一个约会也没有,才忽然省悟,几时才到五十岁?那么长的一条路要走,拖着多余的肉,更加贱多三成,于是努力节食,但是身材已经松弛,不能够再穿两截泳衣,有碍观瞻。

    我也并不在乎,自从那次之后,一切无所谓。只要活着,翻不翻身并不重要,一个人在心灰意冷到极点的时候,往往会得积极起来。

    谁知道呢,也许文思就是爱上我这一点不在乎,旁人以为我是一个潇洒的女人。

    那夜我看着挂钟的时针向十字移动,我套上毛衣,轻轻出门。

    母亲看见,半嗅半怪地说:“既是未婚夫妇,什么时候不能约会?偏偏像贼似的,三更半夜冒着寒风在楼下见面,也太有情趣了吧。”

    我不出声,把围巾拉紧一点。滕的车子早在等,果然准时。最时新的跑车,踩尽油门险些儿会飞上天那种。

    小时候此类车最吸引我,坐上去兴奋无比,刺激官能,现在,车子对我来说,只是有四个轮子的交通工具,哪一类都一样。

    人的本性也许不会变,但观点、嗜好、习惯、品味,这些,都随时日成熟,留于原地不长大是极其可怕的一件事,滕海圻不会认为我仍是十九岁的王韵娜吧。

    他一见我,马上替我拉开车门。

    我一声不响地坐上去。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他说。

    我的两只手一直藏在口袋里。

    “我们去喝一杯东西。”

    滕海圻把我带到私人会所的咖啡室,在这种幽静的地方,我们可以把任何事都摊开来讲。

    “我先说。”

    “请。”他摊摊手。

    “我父亲的厂欠薪若干万,这件事,你一定知道。”

    “已欠了三个月,自然通行都知道。”

    “你要想法子帮他。”

    “你开玩笑,韵娜,这件事关系一百数十万不在话下,他经营不得法,在这种时势下,帮他也无用,一下子又拖垮,不是替他偿债一次可以圆满解决。”

    我沉吟,觉得他说得很有理。

    我说:“那么你先替他救急,然后替他妥善地结束生意。”

    “你命令我?这是你今夜出来见我的原因?”他怪笑起来,“我为什么要那么做?”

    “你欠我们王家。”

    “欠什么?”他毫不容情,“你倒说说看。”

    “你并吞他的生意,你利用他,你使他一蹶不振。”

    “商场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每天都多少人倒下来,只能怪学艺不精,有勇气的从头来过,没胆色的请退出江湖,你不是小孩子,韵娜,我并不欠王家什么。”

    “道义上你应当拉他一把。”我脸色发白。

    “道义对我滕海圻来说,一向是奢侈品。”

    我们俩狠狠地对视一会儿,我的眼睛欲喷出火来。

    “好,看在我们两人的过去——。”

    “不用看过去,”我打断他,“当年你情我愿,你并没有用强。”

    “我可以帮他。”

    “说。”

    “不但帮,而且可以做得不露痕迹,但是他的厂不得不收蓬。”

    我扬起一条眉毛,“为什么?我知道这里面有蹊跷,你不见得忽然生了善心,今夜你见我,究竟为什么?”

    滕海圻说:“韵娜,你学聪明了。”

    “别吞吞吐吐的。”我说。

    “我有条件。”

    “什么条件?不见得是要我重归你的怀抱?”

    “呵呵呵呵。”他笑。

    我冷静地等他笑完。

    他整整表情,“我要你离开左文思。”

    我侧侧头,一时间没有弄明白,不准我见左文思,这有什么作用?

    我冷静地说:“但我今日已与文思订婚。”我伸出手给他看那只戒指。

    “结了婚也可以分手,这是我的条件。”他很坚决。

    “为什么?”

    “我没有义务回答你。”

    “可是你需要我的合作。”

    “你又不是白白与我合作,我给你异常丰厚的报酬。”

    我心中的疑云积得山那么厚。

    “为什么你会付出那么大的代价叫左文思离开我?”

    他凝视我,隔一会儿才说:“因为你是一个可怕的女人,韵娜,我不想一个大好青年为你毁掉前程。”

    “我可怕?”我盯牢他笑出来。

    “当然,你以为只有我是魔鬼?我们是一对,韵娜。”

    我觉得苍凉,因为什么都给他说中。

    “你并没有爱上左文思,他是一个天真的孩子,他并不知道你的来龙去脉,你选择他,只不过感动于他的痴心。”

    “你低估了我。”

    “不会,韵娜,我太清楚你。”

    “我也很清楚你,你的确不会为了一个大好青年的前途而叫我与他分手。”这里面一定有秘密。

    “看,韵娜,我已给足你面子,这条件你到底接受不接受?”

    我低头想一想,我没有选择,我不能让父亲宣布破产,弄得狼狈不堪,晚节不保,他已六十岁,根本不可能东山再起,滕的插手可以使他多多少少挽回一些面子,他与母亲也有个存身之处。

    “我答应你。”我说。

    “很好。”滕海圻说,“从明天起,你不能再见左文思。”

    我说:“派他到欧洲去三个月好了。”

    “我早已想到,小姐,他将去展览他的新作。”

    我问:“他是你一手捧起来的人吧。”

    “小姐,你何必知道得太多。”

    “你说得对。还有,我父亲的情形已经火烧眼眉毛了,不容再拖。”

    “明天就替你解决。”

    我说:“你真是一个痛快的人。”

    “阁下也是。”

    他送我返家。

    我自嘲地想:七年前,为他要生要死呢,现在如同陌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滕吁出一口气,“韵娜,你也真狠,我险些儿为你身败名裂。”

    “险些儿,又不是真的。”

    “我可是捏过一把汗的。”

    “滕先生,什么都要付出代价,没有兔费的事,亦没有偶然的事。”我板起面孔。

    “这已成为你的座右铭?”他讥讽地问,“没想到你这么有学习的精神,这原以为你会心碎而死。”

    他真厉害,无论我如何掩饰,他总有办法拆穿我。

    “不要把丢脸的事放在嘴里咀嚼出味道来,老皮老肉的女人是最最可怕的女人。”他加一句。

    没想到他恨我,同我恨他一样。

    我们两个人都挂着笑容,作若无其事状,但这场斗争,刚刚才开始。

    “离开文思,你不会后悔,你们俩根本不适合在一起,你需要一个强壮原始的男人,像香烟广告中的男主角那么粗犷,可以带你走遍天下……文思只是个文弱书生,你不能为结婚而结婚。”

    我觉得好笑,他关心我?

    他说的不愧是至理名言,但出自他的嘴巴,那才是滑稽。

    我看着腕表,已经十二点多了。

    “在你下车之前,我要你看一样东西。”

    我抬起头。

    他伸手解开衬衫的钮扣,拉开衣襟,“看。”

    我吸进一口气,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伤痕,在梦中见过多次了,但实际上还是第一次见。

    在他的胸膛上,自左至右,是一条极长的疤痕,肉痕纠结,弯弯曲曲,凹凸不平,鲜红色像是染上去般,恐怖之至,像影片中的科学怪人,被人剖腹,取走内脏,再度缝合。

    他很快拉好前襟,很平静地说:“这便是我付出的代价。韵娜,请不要再以受害人的姿态出现,你并不是为男人牺牲的小女人,你抚心自问,在我身上留下这样的疤痕,还不足报复?”

    我浑身发抖,用双手掩住面孔。

    那一日,我去找他,他来开门,面孔上还带着笑,我不由分说,一手拉出刀,出尽吃奶的力气砍过去……他笑容凝结,用手推开我,锋利的刀像开膛似划过他胸口,血如喷泉似涌出来……

    “只因为我不肯同你结婚。”他静静地说。

    我额角冒出汗。我的代价却是从此活在噩梦中。

    我喃喃地说:“你讲得对,我不配再有新生命,我将永远生存在这肮脏的回忆中。”

    他冷笑,“悉听尊便,但是你一定要离开左文思。”

    我开了车门,蹒跚回家。

    但……

    但他答应娶我,我心酸地想:我才十九岁,我相信他。我将一切都交出来,什么都没剩下。

    依今日的标准来说,我太不够潇洒,太放不开,太幼稚。

    但当年我只有十九岁。
第六章
    我的双腿打颤,勉强挣扎回屋,倒在沙发上不能动弹,半晌才把父亲的白兰地斟出,一饮而尽。

    母亲还没有睡,在这种情况下,谁睡得着。

    “你怎么了?”母亲问,“出去一趟回来,面如土色。”

    我索性同她说明白:“妈妈,我同文思的事取消了。”

    换来一大阵沉默,她彷佛已有预感,这件事不会这么顺利。

    我进一步解释,“他只有一个姐姐。后来我发现他姐夫是滕海圻。我想这件事还是压一压的好。”

    母亲一听这个名字,身子一震,想说什么,终于没开口。

    “太巧了。”我说。

    她仍然很沉默,我知道她不好过,故作轻松,“我还年轻,大不了到外国嫁洋人,母亲,不必为我烦恼。现在流行这样,许多女明星对婚事都出尔反尔。反正终究一日,我会嫁得出去。”

    母亲的目光呆滞而空虚。

    我又斟出小半杯白兰地,仰头一饮而尽。

    这个交换条件不算坏,如果手上没有左文思这张皇牌,父亲这次可完蛋了。

    第二天一早我亲自到各报馆去取销广告,订婚事正式告一段落。

    口到家,见到父亲精神略佳,坐在床上吃粥,有笑容。

    我立刻知道滕海圻已做妥他的功课。

    我过去问:“有好消息?”

    母亲说:“今日祝太太忽然来港一次,你记得那个祝太太?”

    我点点头,那个自称纯洁天真的中年女人。

    “人家真是大好人,”母亲白我一眼,“雪中送炭来了,韵娜,下次见到她,我不准你无理。”

    “怎么,她打算帮我们?”我明知故问。

    “不但替我们解决燃眉之急,还愿意替我们把厂顶下来。”

    “那太好了。”我对滕的安排甚为满意。

    “我想你父亲也该退休了,打滚这么多年,还不够吗?”

    父亲不出声,显然同母亲已经商量过。

    “工人明日就可获发薪,”母亲吁出一口气,“没想到事情会圆满解决,谢天谢地,叫咱们遇见贵人。”

    他们老夫妻紧紧握着双手。

    滕海圻这么有办法,看来我想不遵守诺言也不行了。

    他会把文思调走,以便我们分手毫无痕迹。

    文思知道他要到欧洲去展出,兴奋莫名。

    他坚持我同他一起去。

    我一口拒绝:“你去办公,我跟在身后多么麻烦,你又不会有空陪我,晚上回来,也早已筋疲力尽,改次吧。”

    对我的冷淡他当然是失望的,但我说得合情合理。

    “去多久?”我问他。

    “要两三个月。”他有无限依依。

    我点点头。足够足够,遥远的爱是没有爱,来得快去得快,滕海圻算得很准,他认为一时的冲动只要冷却下来便会蒸发。

    “替我带些漂亮的衣服回来。”

    “一定。”他想起来,“你看到报上我们的告示没有?”

    “我刚要同你说,父亲又改变主意,我只好把告示都撤下。”

    文思疑惑。

    “老人家的心事颇难猜测,我不在乎,你呢?”

    文思真是个单纯的人,他立刻释疑,“我也无所谓,恭敬不如从命。”

    我心酸,眼眶润湿,紧紧地拥抱他。

    “这次我也不勉强你同我去,你在这里好好照顾你爹。”

    文思身上有清新的肥皂味,伏在他胸膛上,有种归属感。若没有滕海圻插手,我们可以结为夫妇,白头偕老。

    但不是每一段感情都可以开花结果。

    “这一段时间内,我会天天都同你通音讯。”他最后说。

    他走得颇为匆忙。

    滕同我通过话:“我已遵守我的诺言,现在看你的了。”

    他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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