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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刘绍棠文集-第7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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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只到膝头。他为人非常文明,未曾开口面带笑,说话听不见半个脏字儿。他那一条船,能运送三辆大车,站立几十位乘客,摆船的却只有他一个人;一支三丈大篙,握在手里,舞弄得十分轻巧。解开缆绳起了锚,大篙一抵河岸,大船便驯顺地直奔河心;然后他在河心一篙直刺到底,大船定住方位,在水流中不晃不转,平平稳稳向对岸靠拢。这个小村渡口,河面也有几十丈宽,他非但不手忙脚乱,而且自有板眼路数;几篙到岸,不多一篙,不少一篙。看看临近对岸码头,他抓起缆绳,扬手一抖,那粗大的缆绳便像一缕游丝,团团缠绕在水边的河柳上,尔后抛下锚去,大船就像石舫一般铸在码头上;于是,他铺上跳板,人马车辆平安下船。几年前,农历五月初五赛船会,从通州下来一个唱京东大鼓的女艺人,艺名云遮月,住在花鞋杜四的小店里。过河时,她刚踏上柳罐斗的渡船,就对柳罐斗一见倾心。云遮月不到三十,可是沦落风尘,又染上一口烟瘾,已经是残花败柳。半夜三更,这个女艺人情不自禁,爬墙出来,跑到柳罐斗停泊大船的地方,钻进船舱,要跟柳罐斗同床共枕。柳罐斗一向洁身自爱,云遮月却是老于风情;柳罐斗婉言谢绝,云遮月死活不走;柳罐斗又气又恼,把她挟下了船,然后解缆划船躲到对岸去。云遮月却不死心,她竟打定主意不回通州了,每天就在渡口打地摊卖艺。夜晚散了场,柳罐斗早已躲往对岸,她便隔河相望,站在一座沙冈上,向河那边的大船歌唱,唱完一段又一段。云遮月有一条好嗓子,歌声像行云流水,动人心弦,搅扰得柳罐斗睡不着觉了。“姑娘,你睡觉去吧!”柳罐斗从船舱里走出来,站在皎洁的月光下,“你吃的是开口饭,累哑了嗓子,那就砸了饭锅;我靠卖力气吃饭,你吵得我不能安歇,明天撑船拿不动大篙,也是断了我的生路。”云遮月停止了歌唱,说:“你不请我到你的船舱里睡,我就唱一宿;砸了我的饭锅,断了你的生路,咱们一块饿死。”柳罐斗觉得跟这个耍货儿真是没咒念,便玩笑道:“我的船舱敞着门,你就过河来吧!”云遮月二话没说,扑通跳下了河,她本不会凫水,一下河就沉了底;柳罐斗慌了神儿,赶忙下水,一个猛子,将她捞上了船。盛情可感更难却,柳罐斗收留了她。这个女艺人自从跟柳罐斗相好,烟也戒了,也不搽胭脂抹粉了。不多日子,竟面如满月,像一朵枯萎了的花朵,沐浴春雨,又盛开怒放起来。她从小学艺,一不会烧火做饭,二不会针线女红;可是自从跟柳罐斗相好,饭也能做了,针线活也学会了。两人夜夜三更相会,好得如胶似漆。一丈青大娘感到不安了,劝说柳罐斗道:“你跟这个烟花女儿打连连,败坏了自个儿的名声,背兴不背兴?”柳罐斗正色道:“嫂子,她虽是个人下人,人品却高。”“那你就娶了她。”“她是一只水鸟儿,我不想把她关在笼子里。”一丈青大娘又把云遮月找到家里去,说:“你要有心跟我罐斗兄弟好一辈子,那就嫁给他。”云遮月凄然一笑,说:“我这一条洗不净的脏身子,怎么配当他的妻室呢?他应该娶一个好人家的黄花闺女。等他看中了谁,明媒正娶,我就跟他一刀两断,绝不藕断丝连。”可是,柳罐斗并不想娶别的女人,他们相好几年,仍然像新婚燕尔的少年夫妻一般。为了避人耳目,不受惊扰,柳罐斗每晚收船之后,将大船撑到远离渡口的僻静河湾停泊,等候云遮月悄悄前来幽会。何满子很喜欢听云遮月演唱京东大鼓;他爱听云遮月的歌声,也爱听唱词里的故事。今晚上,他躺在云遮月的身边,乞求地说:“云姑奶奶,您给我唱一段顶好听的。”云遮月没有给他唱京东大鼓的曲段,却目光迷离,神不守舍,用低柔的鼻音哼唱一支摇篮曲:风儿轻,月儿明,树叶遮窗棂;蛐蛐儿叫声声,宝贝儿睡在了摇篮中……唱着唱着,把何满子唱进了梦乡里。等他醒来时,已经天光大亮,原来他从瓜田一角的沙冈,乔迁到周枪的小炕上。周檎临窗放了一张小饭桌,正在晨光中埋头写字。十这几天,周檎白天在家里给云遮月写新词,夜晚便到老木匠郑端午的瓜棚去,跟柳罐斗、何大学问、吉老秤、郑端午等人聚会。有时聚会在柳罐斗的大船上,郑整儿和荷妞就代替他们的老爹看瓜,巡风放哨的是云遮月,不用何满子;因为爷爷说他还是个黄口小儿,不能担当大任。望日莲这几天被豆叶黄关在家里,不再到河滩上打青柴,何满子也不能跟她搭伴了。何满子像风吹柳絮,雨打浮萍,没头没脑地这里跑跑,那里转转。找牵牛儿去玩,那个憨头憨脑的家伙,蔫蔫糊糊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就像浸了水的木鱼敲不响;他感到没意思,又像蜻蜓点水飞走了。他走到渡口花鞋杜四的小店墙外,忽然看见河防局的巡长麻雷子,骑着一辆贼光闪亮的自行车,飞驰而来。那年月,自行车极其罕见,何满子未免少见多怪,这就吸引了他那百无聊赖中的好奇心。麻雷子骑车驶进小店外院,何满子也跟踵而至。这个小店,坐落在距离渡口百步之外的一块空地上,四面打起半人高的土墙,土墙外栽种着连绵不断的柳棵子,柳棵子外掩上了沙坡。荆条编的大梢门,一进门是个大院,东西两溜敞棚,拴着骡马,存放车辆。满院的粪尿和草料末子,招引来一群群鸡、鸭、麻雀啄食。正面一座长棚屋,被一条过道隔成两个大通间,每个大通间都是对面两条炕,每条炕挤得下二三十人,都是贩夫、走卒、苦力;夜晚他们便三五成群,聚拢在小黑油灯下,掷骰子,押大宝,呼么喝六,吵蛤蟆坑。穿过过道,东西两座厢房,东厢房是灶上,西厢房是花鞋杜四和三个伙计的住处;正房也是一座长棚屋,只不过隔断成一个个鸽子笼似的单间,四壁粉刷了白灰,店钱高出前院大通间十倍。租赁这些单间的都是商人、老客、纨挎子弟,他们开酒席,推牌九,打麻将,抽鸦片烟;花鞋杜四还有一只花船,给他们从通州接来妓女。有一回,何满子看见花船靠岸,一个独眼龙,左手搓弄着两只叮当响的铁球,右手提着一条皮鞭,从船上押下几个女人。一个个黑眼窝子,目光像死鱼,脸上搽着厚厚的白粉,抹着血红的嘴唇,妖形怪状。何满子尾随进去,只见前院大通间的客人,吹口哨,挤眉眼,嘴里全是不干不净的脏活儿。一到后院,单间里的那些有钱客人,发了狂似的扑奔出来,有的一个人拉走了两个,有的两个人架走了一个。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尖叫着:“我有病,我有病!”那个独眼龙一把挽住她的辫子,手里的皮鞭雨点似的抽打着,何满子吓得扭头就跑。跑到墙外,他又可怜那个有病的女孩子,痛恨那个残暴的独眼龙,就找了两块碎瓦片,钻进柳棵子,隔着土墙,照那个独眼龙的后脑勺打去。何满子扔砖头,投坷垃,打瓦片,百发百中不落空。他站在渡口上,一块瓦片擦着水面掠过去,在河上留下圈套圈、环扣环的一大串涟漪,直到对岸。所以,他这两块瓦片不偏不倚都打中了独眼龙的后脑勺,登时就开了瓢儿,血流如注,疼得独眼龙抱着脑瓜子又蹦又跳,躺在地上打滚儿,爬起来转磨。何满子见闯下大祸,急忙逃之夭夭,脚上扎了六七个蒺藜狗子,也顾不得拔下来,一口气跑回了家。小店店主花鞋杜四,是一条人蛆,一块地癞,抽大烟抽得瘦小枯干,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他的名声恶臭,谁沾上他就像招了鬼祟,轻则晦气十天半个月,重则便会流年不利。这两年,他入了个会道门,脖子上挂着一串念珠儿,吃起了素,开口闭口阿弥陀佛。麻雷子跟花鞋杜四臭味相投,狼狈为奸。麻雷子在河防局当巡长,管界三十里,这个小村正在他的管界之内。他有头无脑,是条傻狗;花鞋杜四是他的眼线,又是他的耳报,更是他的狗头军师。“杜四哥!”麻雷子的自行车直穿过道,冲入内院,“天上掉馅饼,一桩好买卖找上门来了。”花鞋杜四从西厢房伸出脖子,龇牙一乐,说:“阿弥陀佛,夜猫子进宅!我刚点着烟灯,请你抽头一口。”麻雷子鬼鬼祟祟走进了西厢房。何满子追在麻雷子的自行车后面,听见他那句话:“一桩好买卖……”忽然想起七月七夜里,他在周檎的后窗下,听见望日莲打着寒噤说:“……董太师想买我做小,他们正讨价还价。”于是,急忙收住脚,转身走出小店,钻柳棵子来到土墙外。花鞋杜四居住的西厢房,后山正借的是院墙,也有个小窗户;何满子溜到墙根,在窗口下站立,屋里说话都听得见。一阵呼噜呼噜的抽烟声之后,花鞋杜四急不可待地问道:“你先说说是哪一路买卖,油水大不大?”麻雷子从嘴里拔出烟枪,说:“自治政府警察厅,下来个十万火急的公文,悬赏缉拿京东共产党头子周文彬:赏金五百块大洋,一巴掌膘的油水!”“够肥的!”花鞋杜四咂着嘴儿,“可是,大海里捞针,到哪里去摸姓周的影儿呢?”“在周檎身上打主意!”麻雷子一拍炕席。“你真是长虫打架绕脖子!”花鞋杜四嘎嘎笑道,“咱们正话说捉拿周文彬,你怎么又牛头不对马嘴,拐到周檎那小哥儿身上。”麻雷子压低了声音,嘁嘁喳喳地说:“周文彬这个共产党,原是八年前的潞河中学毕业生,跟你们村的这个周檎,算是大师兄和小师弟。头年冬天京东闹学潮,反对殷长官成立防共自治政府,主谋是周文彬,周檎也参加了。你想,他俩能不是同伙吗?”“二遍茶,刚喝出点滋味儿。”花鞋杜四说。麻雷子又接着说下去:“周文彬是天上的鸟儿,水里的鱼,云游四方,没有准窝儿,他们管这个叫地下活动。周檎要是他的同伙,周文彬免不了来到周檎这儿落脚。你只要发现周檎家有生人来,就赶快报告我;来不及报告,那就先斩后奏,抓起来再说。”“阿弥陀佛!”花鞋杜四的舌头打着嘟噜,“你叫我动手抓周檎那小哥儿,我惹得起他舅舅柳罐斗吗?”“只要周檎犯了案,那就连同柳罐斗也一块抓起来!”麻雷子气冲冲他说,“这个家伙在我的管界之内,天不怕,地不怕,软不吃,硬不吃,是我的肉中刺。”“阿弥陀佛,抓起他来,那更是拔了我的眼中钉!”花鞋杜四说。麻雷子又呼噜呼噜吸了两口烟,问道:“你家那个小花妞儿,还不趁早卖个利市呀?樱桃桑椹儿,货卖当时;等过两年花儿不红了,蕊儿不嫩了,可就卖不出好价来了。”“董太师一不肯出大钱,二不肯给我撑腰呀!”花鞋杜四唉声叹气,“这个丫头自从认了何大学问跟一丈育当干爹干娘,我跟你嫂子再也摆布不了她;除非你助我一臂之力。”“把何大学问也抓起来!”麻雷子说。“你给他安个什么罪名呀?”花鞋杜四问道。“跟周檎和柳罐斗一勺烩!”何满子听到这里,又气又怕,急忙钻出柳棵子,就奔家里跑。这时,已经傍晚,他看见周檎正在小院里绕着篱笆转来转去,低声吟哦,轻拍手板,琢磨着他给云遮月写的唱词。“檎叔,檎叔!”何满子跑进来,把周檎推进屋去,“你认得一个叫周文彬的人吗?”周檎脸色一变,忙问道:“你听谁说起这个名字?”“我刚才在小店西厢房的后窗口下,听见麻雷子跟花鞋杜四捣鬼,他们要捉拿周文彬,能得赏金五百块大洋。”“两条癫狗,竟想捉住一头豹子!”周檎轻蔑地冷笑一声。“他们还想暗地里害你跟柳爷爷。”何满子着急地说,“还要把莲姑卖给董太师,连我爷爷也安个罪名抓起来。周檎凝神沉思,半晌才说:“满子,别害怕,狗汪汪拦不住人走路。你听到的这些话,不许再对外人说,更不许告诉你莲姑。”夜晚,何满子在炕席上翻过来掉过去,就像烙烧饼,睡不着。梆打二更,门声吱扭,是望日莲来睡觉了。这几天,望日莲不去打青柴,豆叶黄还叫她新做了一件花洋布小衫,一条黑洋布裤,穿在身上,又粗又黑的大辫子扎着红头绳,显得十分俏丽而秀气。豆叶黄打扮望日莲,是为了抬高望日莲的身价,在董太师那里多卖几个钱,望日莲还蒙在鼓里。她走进屋,只见何满子在炕上乱滚,还当是大花脚蚊子叮得他难受,连忙抓起芭蕉扇给何满子扇了一阵。何满子抽抽搭搭哭起来。“满子,做噩梦了吗?”望日莲上了炕,轻声问道。“没……没有”“那你怎么啦?”“檎叔……不让我告诉你。”“你檎叔有什么事瞒着我?”望日莲把何满子抱了起来,“是不是他要进京去?”“不……不是”“是不是……有人给他提亲保媒?”望日莲的呼吸紧张而急促。“也……也不是。“到底为什么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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