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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刘绍棠文集-第6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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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展翅下山。二十八熊大力和金磙子三出三进萍水城,没有找见菖蒲;而且,寡不敌众,只得撤退。跑出十几里,二人穿过一块漫漫高粱地,便是一条大车道;半里外,疏疏落落的桑、枣、榆、槐中,掩映着一个小小的锅伙。他俩正想跑过去,歇一歇脚,喘一喘气,忽见一个头戴破斗笠的农民,牵着两头膘肥腿壮的大骡子,柳枝抽打着,从锅伙里慌慌张张地跑出来。金磙子三步两步迎上去,作了个大揖,说:“大哥,兄弟火烧眉毛尖儿,想借你这两头骡子骑骑。”那农民抬头一看,只见一个满身血污的大汉拦路,吓得咕咯双膝跪倒,说:“好汉爷,这两头骡子是东家存放在我这儿的;大兵来了,我扔下妻儿老小,只带它们逃了出来。”熊大力上前把他搀起来,和气地说:“大哥,我们也是穷苦人,不是万般无奈,也不忍叫你为难。”那农民哭道:“好汉爷,这两头牲口是东家的一双眼珠子,您们拉走,他不饶我呀!听您们说话,菩萨心肠儿,那就高抬贵手,把我放生了吧?”金磙子起了火,一把扯住两条缰绳,吼道:“你这个人真是房顶开门,六亲不认!你见死不救,就怪不得我手黑心狠。”熊大力的口气也硬起来,说:“榆木脑壳不开窍!你帮我们这个忙,等你遇到急难,我们也给你两肋插刀。”那农民又跪下来,抱住熊大力的脚踝骨,直着脖子哀叫道:“好汉爷,您们一定要拉走这两头骡子,那就先把我杀了吧!免得我眼瞧着一家人遭罪。”“大力哥,破子哥,不许违犯菖蒲的约法三章!”高粱地中,一个清脆的嗓音断喝一声,柳黄鹂儿从天而降。“柳妹子,你还活着!”熊大力又惊又喜,“菖蒲呢?”“他在等你们归队!”柳黄鹂儿脸上像下了霜,“不在他的身边,你们就知法犯法,拦路抢劫吗?”“这叫火上房,不拘礼!”金磙子怒冲冲地说,“菖蒲兄弟还活着,我更要骑上骡子赶快去找他。”“你敢!”柳黄鹂儿一手拔出枪,一手拔出匕首,“咱们败了,更要珍重名声;不失民心,才能重整旗鼓。”金磙子跺了跺脚,只得撒手。一阵乱枪,大道上传来追兵的脚步声,柳黄鹂儿、熊大力和金磙子急忙钻进高粱地,趴在浓密的豆丛下。追兵截住了那个农民,呼喝道:“看见从萍水城里跑出来的民众自卫军没有?”“没……没看见……”那农民哆哩哆嗦地答道。“妈的,你就是民众自卫军!”追兵拳打脚踢。那农民疼痛大叫:“长官,饶命!我看见了三个。”柳黄鹂儿向熊大力和金磙子递了个眼色,三人端起枪,只要追兵一进高粱地,就把他们撂倒。“在哪儿?”“顺这条大道,跑没影儿了。”“带我们去找!”“他们跑得鸟儿飞似的,怎么追得上呀?”“你不带路,就拿你交差!”追兵动手捆绑。那农民放声大哭:“长官,您们把我带走,我一家老小就活不成了。”柳黄鹂儿听出,追兵不过三四个,又朝熊大力和金磙子一努嘴儿,三人悄悄往外爬,准备突然袭击那几个追兵,搭救那个农民。几个追兵似乎另打起了主意,问道:“你在哪儿住?”“家里都有什么人?”“一个七十岁的老娘,还有一个老婆,俩闺女。”“闺女多大啦?”“大的八岁,小的还在怀里吃奶。”“你那娘儿们呢?”“二十一”“虽说是残花败柳,到底还没有老掉了牙!”一个追兵嬉皮笑脸地说。一个追兵马上说:“我们不追逃犯了,到你家去做客。”“穷家破舍,吃糠咽菜,招待不起贵人呀!”那农民哀求着。“我们水米不扰。”又一个追兵色迷迷地说,“还要积德行善,给你种下个儿子。”“不能,不能,天理不容呀!”那农民哭号起来。“给脸不要脸!”另一个追兵骂道,“不吃没味儿不上膘,打死你这个贱坯子!”枪托子像雨点般捣下来。柳黄鹂儿气得七窍生烟,恨得咬碎银牙,嗖地从高粱地里跳出来,匕首像一道寒光投过去,结果了一个追兵的狗命;熊大力和金磙子也抽出背后大刀,削掉了两个追兵的脑壳;剩下一个想跑,那农民扑上去拦腰抱住,熊大力拧断了他的脖子。柳黄鹂儿面带歉色,说:“大哥,为了遮掩我们,你受苦了;快牵着牲口,躲到严密的地方去。”那农民连磕了三个响头,扑簌簌淌下泪来,说:“三位救命恩人,骑上这两头骡子,快快远走高飞吧!”这时,熊大力和金磙子从四具死尸上摘下枪支子弹,又搜出七八十块银元,说:“大哥一片真心,我们也就实受了。东家欺侮你,我们找他算账;这点钱,留你过日子。”那农民摘下斗笠装银元,哭着说:“老言古语:‘顺民者昌’,我们全家老小供长生牌,烧福寿香,求老天爷保佑你们一路平安。”说罢,千恩万谢而去。熊大力和金磙子一人牵一头骡子,喜兴兴地说:“柳妹子,这两头骡子日行千里,夜行八百,快带我们去跟菖蒲兄弟大团圆吧!”“菖蒲吩咐我找齐你们几个人……”柳黄鹂儿皱着眉头想了想,“你俩骑骡子上盘山,到挂松崖上跟菖蒲相会,我还要找到长春和小藕。”“我们这两个一脚踢死牛的大汉子,怎么能叫你这个姑娘家在兵荒马乱里闯?”金磙子吵嚷着,“你回山,我们去找那一对小鸳鸯。”“磙子跟随柳妹子,回山护卫菖蒲兄弟要紧!”熊大力下令,“我踏破铁鞋,海底捞针,也要把长春和小藕找到。”“我不跟你兵分两路。”金磙子撅着嘴,“你是孟良,我是焦赞;焦不离孟,孟不离焦。”“这是军令!”熊大力大喝道,“眼前我是你的队长,不是你的大哥,令下如山倒。”金磙子不敢犟嘴,说:“那就给你留下一头骡子,我给柳妹子赶脚,唱一出千里送京娘。”他们正要离去,桑、枣、榆、槐掩映中的锅伙那边,忽然又枪声四起。刚才那个农民,身背七十岁的老娘,他那个三十一岁的女人,怀抱着吃奶的小女儿,手拎着八岁的大女儿,跟头流星逃出来。“大哥,怎么回事儿?”柳黄鹂儿问道。“三位……救命恩人,赶快……赶快……”那农民气喘嘘嘘,上气不接下气,“六七个追兵,包围了……草料房,草料房里……不知什么时候……躲藏着小两口儿……”七十岁的老娘说:“花枝似的小媳妇。”三十一岁的女人说:“那个小伙儿更俊秀。”熊大力和金磙子说:“必是长春和小藕!”“不管是谁,不能见死不救!”柳黄鹂儿一挥手,三人钻进高粱地,沿着田垄,直奔锅伙。二十九柳长春和郑小藕冲出北门,渡过护城河,跑了一程,钻进一片苇塘里。“歇……歇一会儿吧!”郑小藕那浸血的小衫里,胸脯一起一伏,像把两只花胡不拉鸟儿窝藏在怀里。柳长春擦了把汗,说:“你在这儿等着,我去找一找姐姐跟菖蒲大哥。”“你放心吧!”郑小藕嘻笑着说:“菖蒲大哥有姐姐保驾,就好比孙悟空护送唐僧取经,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柳长春只得在她身边坐下来,郑小藕撒娇地头枕在柳长春的肩膀上。喘了喘气,柳长春心神不宁地说:“这儿不能久停,赶紧走。”“咱俩洗洗脸,洗洗身子,洗洗衣裳,干干净净上路。”“什么时候呀,你倒有心思梳妆打扮?”“有勇无谋!”郑小藕伸出手指,戳了一下柳长春的额头,“光头净脸,穿着齐整,遇见追兵躲闪不及。把枪往草棵树丛里一插,装作过路行人,蒙哄过去。”“算你足智多谋!”柳长春叹了口气,不情愿也得依了她。俩人钻进芦苇深处,洗净头上脚下的血污,郑小藕叉淘洗衣裳上的血渍。柳长春的紫花布裤褂,郑小藕的红袄绿裤和绣花兜肚,都洗出了本色,晾晒在芦苇上。一队队追兵从苇塘外路过,都要敲山震虎喊两声,虚张声势打几枪,苇叶乱溅,水鸟纷飞。郑小藕假装害怕,搂紧柳长春沉下水;追兵过去,露出身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柳长春脸臊得通红,郑小藕捂住嘴吃吃笑。一阵大风,芦苇倒伏,郑小藕的绣花兜肚被吹上了天。“好大一只花脖儿鹭鸶!”路过苇塘外的追兵喊道。“花蝴蝶风筝!”“娘儿们家的兜肚!”砰,砰,砰!郑小藕的绣花兜肚像天女散花,乱纷纷飘落下来。“苇塘里有娘儿们!”“搜呀!”追兵一窝蜂冲进苇塘。柳长春和郑小藕匆匆忙忙穿上半湿不干的衣裳,从苇塘一角溜出去,钻进蓬蒿丛和柳棵子地;一路走走藏藏,藏藏走走,眼前出现一座锅伙。这个锅伙,座落在一道绵延起伏的沙岗上,临时搭起几溜柳枝糊泥巴的棚屋,便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村落。这里原是一块寸草不生的荒地,有个地头蛇给县太爷送去五十两云土,就领下了一张开垦文书。不过,本地的农民,都知道给地头蛇开荒,十成有九成九要吃亏上当,最后是两手空空如也,两眼泪水汪汪;所以,尽管地头蛇四处贴满了招租告示,也没有人前来承租。地头蛇只得另打主意,打发狗腿子到大道路口,河边渡头,招揽外乡逃荒的难民。他们甜言蜜语,天花乱坠,将不明真相的难民诱骗而来,一写就是三年租契。三年后,这些难民受尽了敲骨吸髓的盘剥压榨,好不容易熬到了头,却是分文无得,粒米不剩,赤手握空拳。真个是来时逃荒而来,去时逃荒而去。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这座锅伙送走迎来一拨又一拨上当受骗的难民,寸草不生的荒地里却变成了米粮满仓,花果满园的良田。柳长春和郑小藕逃进锅伙,四下张望,只见猪圈、羊栏、磨棚。牲口棚和草厦子连成一片,都不是藏身之处;又怕连累锅伙里的住户,便躲进了跟草厦子相邻的草料房。草料房里,靠后墙有个炒马料和熬猪食的大灶,灶上一口大锅,灶旁一口大缸,缸里能盛二十挑水。俩人走得口干舌燥,手扶缸沿,探下身子,扎下头去大喝一气。柳长春直起腰,抹了抹嘴上的水珠,说:“不怕慢,就怕站,还得走。”郑小藕双手搂住咕咕叫的肚子,苦着脸儿说:“我饿了。”隔壁,有个巴掌大的小院落,他俩跳过篱笆,屋里有一位七十岁的老太太,一位三十岁上下的大嫂,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还有一个吃奶的孩子。老太太给郑小藕一个菜团子,大嫂子给柳长春一块玉米饼子,那女孩还给他俩一捧老虎眼红枣儿,俩人又回到草料房来吃。吃得正香,枪声响了,俩人刚想冲出去,一阵冰雹似的子弹堵住了门。“赶快藏起来!”郑小藕急赤白脸地说。“藏到哪儿?”柳长春团团转。郑小藕四下扫了一眼,跳上锅台,拔下大灶上的铁锅,说:“你快下去!”“你呢?”郑小藕一指墙角落的豆花囤,说:“你下灶,我钻囤。”不容迟疑,柳长春只得跳下灶坑。郑小藕又将铁锅放回原处,从灶膛里掏出两把锅烟抹在脸上,就拿起水稍,从大缸里舀水,倒进大铁锅里。一连倒了二十钨,铁锅里的水满了,郑小藕正要钻豆花囤,两个追兵进来,喝道:‘有民众自卫军没有?”郑小藕翻了他们一眼,六月连阴天的脸色,棱棱角角的声音,没好气地说:“我说没有,你们也不信;掘地三尺,你们搜吧!”这两个家伙角角落落搜了个遍,人影不见;四只贼眼,在郑小藕那丰满的胸脯上溜来溜去,忽然奸笑道:“还得搜搜你!”“搜我于什么?”郑小藕倒退了两步。“逃犯藏在你怀里!”这两个家伙就要动手动脚。叭!灶膛里射出一颗子弹,打躺了一个家伙。郑小藕像一只翻天鹞子,扑到那个家伙身上,撕打起来。“来人……”被柳长春打断了腿的家伙,向草料房门外爬去,“灶膛里……”一颗子弹又从灶膛里射出来,这个家伙蹬了蹬腿儿,断了气。“来人!草料房里……有个小娘们……”跟郑小藕厮打的那个家伙,扯着脖子狂吠。郑小藕一口咬住他的喉咙,疼得他满地打滚儿。“小藕,杀死他!”柳长春在灶坑里敲着锅底,“拔起铁锅把我放出来。”郑小藕杀死那个家伙,自己也衣衫破碎,遍体鳞伤,四肢酸软无力;她挣扎着站起身,摇摇晃晃提起水筲,刚要从锅里舀水,又有三个追兵破门而人,三支枪瞄准了她。她一出溜坐在地上,身子挡住灶门,冷冷地说:“开枪吧!一个换俩,我够本了。”“便宜了你!”一个追兵阴森森地恶笑,“先把你扔进锅里洗个澡,再……”这个家伙忽然张口结舌了,只觉得脊梁骨冒凉气,回头一看,背后站着一个满面杀气的女子,枪口顶在他的腰眼上。那两个追兵身后,是两位顶天立地的大汉。三个追兵三魂出了窍,软囊囊瘫倒了。“姐姐!大力哥……流子……”郑小藕喊了一声,昏迷过去。熊大力和金磙子把三个追兵捆成一串粽子,然后一个舀水,一个拔锅,柳长春从灶坑里一跃而出。“把这三个家伙扔下去!”柳黄鹂儿命令道。三个家伙鬼叫连天,被熊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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