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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刘绍棠文集-第6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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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剜出活人心肝,做醒酒汤吃。但是,不管他醉得多么昏死,睡得多么沉酣,只要枪声一响,却能一跃而起,跳上光背战马,冲人枪林弹雨,上阵厮杀。年过半百,每日沉溺酒色的袁大跑猪,虽然骄横不可一世,锐气却大不如前了。金雄飞的八名卫士,捧着装在盒子里的袁萍生的人头,前来报丧。袁大跑猪跟胭脂虎和贾燕环胡闹了一夜,又吃了一条肥狗,喝了一坛酒,正醉得一塌糊涂,赤条条沉沉大睡,守卫寝宫的副官不敢叫醒他。直到听见他在帐中哑着嗓子喊道:“茶来!”副官才牵着八名卫士的小头目儿,躬腰曲背,踮着脚尖儿走进去。袁大跑猪半醒半睡,坐在紫檀雕花大床上,赤着一身黑内,满身十几块梅花斑似的枪伤弹痕,搔着丛生黑毛的胸窝,眼泡浮肿,目光呆滞,嘴里喷出大蒜烈酒的臭味,副官摸透他的脾气,这个节骨眼上惹他恼火,那就是活腻了。因此,递上一壶香茶,只轻轻说了一句:“启奏洪宪王,金雄飞团长差人面奏军情。”便将手捧木盒的小头日儿推到床头,自己抽身门退,远远躲到屋门口,察颜观色,见机行事。小头目儿一见袁大跑猪这副嘴脸,早吓得手脚发麻,舌头僵硬,哼哼卿卿,说不出个所以。袁大跑猪酒后还没有清醒,头昏脑胀,一肚子邪火,听得烦躁,把手里的一壶热茶,照小头目儿劈头砍去,骂道;“嘴里像含个屈,有屁快放!”小头目儿一骨碌跪倒床下,抹着满头满脸的茶水和血水,哆里哆嗦,结结巴巴地说:“太子……被俞菖蒲……砍了头……”袁大跑猪的脑瓜子里仍然是一盆浆糊,奇怪地龇牙一乐,哼哧着鼻子说:“砍下来……就长不上了。”胆战心惊的小头目儿,忍不住噗哧一笑,袁大跑猪却猛然狂吼一声,抡起放在枕边的护身宝刀,将小头目儿劈了个黄瓜彩腌葱大斜碴儿。他率领他的御林军,烟尘滚滚中杀奔萍水县城而来,直奔南门。南门城楼左右,李托塔和金磙子各带一队人马,分守两侧城墙,大多数人都是手持长矛大刀和弓箭短弩,只有十几支鸟枪,七八支沈阳造和汉阳造步枪。城楼门窗大开,齐柏年老举人身穿雪白的夏布长衫,家常布鞋罩上一层白布,头戴麻冠,为风雨同舟,生死与共六十载的亡妻齐夫人挂孝。他视死如归,沐浴更衣,剃头修面,叩拜了文庙和祖词;然后,抬一口棺材,登上城楼,正襟危坐在高背靠椅上,像一尊庄严的石像。南门外,是日军小队和殷崇桂的警察队的阵地;死了女儿的殷崇桂枯萎黄瘦,像一条落水的癞皮狗,但是日军小队长仍然命令他到阵地前沿,趴在一土坡上,向城楼喊话。“齐……老宗师!”他声嘶力竭,像一犬吠影,“你已濒于绝境,为保全……萍水县城黎民百姓的身家性命,还是……还是化干戈为玉帛吧!”“来人!”齐柏年一声召唤。李托塔黄缎子包头,前额上朱砂画符,走进来抱拳问道:“会长,您有何吩咐?”“人有人言,兽有兽语,我不想和卖国求荣的殷崇桂对话,脏了我的清白口齿。”齐柏年怒指城下,“你们把这个投敌附逆的汉奸乱箭射死!”“是!”李托塔的梆声一响,箭如雨下,吓得殷崇桂从土坡上一溜儿,哭爹叫娘爬回阵地。这时,袁大跑猪的御林军一阵狂风冲来,也不跟日军小队会合,就向南门猛扑。“儿郎们,杀进城去,金银财宝随便拿,每人三个娘儿们开荤!”袁大跑猪一马当先,狂呼乱叫,“哪个婊子养的后退一步,我一刀一刀割了他喂狗!”但是,城上箭弩齐发,把这一群疯狗阻挡在桥头。金镶玉见势不妙,喊了声:“我去找皇军开炮支援!”拨马掉头就跑。军心大乱,四散奔逃,袁大跑猪拦也拦不住。日军小队开了炮,一颗炮弹呼啸着飞向城头,打坍了城楼一角,飞砖溅瓦,尘烟四起。“老会长,您快下城吧!”李托塔喊道。齐柏年神色不变,安坐不动,挥了挥手说:“我死不还家,守城要紧!”袁大跑猪的御林军又聚拢起来,向石桥冲撞。李托塔也就顾不得劝驾,赶忙指挥守城。一颗颗炮弹接二连三飞来,有的落在护城河中,溅起几丈水花,有的落在城上,保土安民义和自的团众不少人挂了花,又一颗炮弹落到城楼,城楼冒起一团黑烟。“老会长!”金磙子冒火冲进黑烟中。齐柏年那雪白的夏布长衫,已被鲜血染成红袍,停止了呼吸,却牢牢抓住座椅扶手,身躯不歪不倒。金磙子连忙将老人抱进棺材里,喊来三名团众,抬棺下城,又打发一人给俞菖蒲报信。俞菖蒲巡视了东、西、北门,在奔向南门路上,遇见全身披挂刀枪的柳黄鹂儿,匆匆而来。“你怎么离开娘的身边?”“娘有门吉大伯侍候,打发我来护卫你。”“跟我到南门去!”他们刚走出几步,那个报信的人跟头流星跑来,一见他们的影子,便喊道:“俞公子……老会长……升天了!”“舅舅!”柳黄鹂儿放声大哭。俞菖蒲自幼被舅父栽培成人,恩重情深,不禁心如刀割,泪水盈眶。但是,他身负重任,不能过于伤情,便挥掉一把泪水,说:“老人家是萍水一方文宗,理当葬在文庙;你到我家中。传唤门吉大伯,到文庙守灵。”俞菖蒲和柳黄鹂儿走进一条街,金磙子等四人抬着棺材进街口,俩人跪倒叩了三个孝头,就吩咐金磙子把棺材抬到文庙去。他们走过一街穿过一巷,只见保土安民义和团的团众败退下来。“俞公子,南门给攻破了,快走!”他们喊道。“李托塔会头呢?”俞菖蒲急赤白脸地问道。“他老人家跟袁大跑猪扭打,被金银玉打了一阵乱枪,同归于尽了。”柳黄鹂儿扯住俞菖蒲的胳膊,说:“咱们快带着娘走吧!”俞菖蒲两眼发直,一动不动。这时西门火光熊熊,看来也失守了,柳黄鹂儿使出全身气力,把他拖走。跑回家中,满目凄凉,前院已是一片废墟,舅妈齐夫人火葬废墟上;看来门吉已经到文庙去了,忙直奔后院。谁想到,后院那株松竹相伴的老梅上,梅姑奶奶颈系一条白经自尽了。“娘啊!”俞菖蒲和柳黄鹂儿哭叫着,把梅姑奶奶的遗体解下来。梅姑奶奶一生守身如玉,白壁无瑕,死后仍然面如皎月,神态从容;她在绸衫的前衬上,咬破中指留下两行血书:“菖蒲吾儿:精忠报国,誓杀倭贼!葬吾井中,汝与黄鹏儿相依为命。母示。”柳黄鹂儿哭得死去活来,俞菖蒲此时却冷静下来,忍住悲痛,说:“快遵照母亲遗言,将母亲安葬。”俩人将梅姑奶奶的遗体抬到小菜园,缓缓坠下这口清泉甜水井,挖土掩埋。敌人已经从四门进城,到处杀人放火;柳黄鹂儿把俞菖蒲抱上她那匹跑马卖艺的枣紧驹,俩人共一骑,夺路而走。二十七柳黄鹂儿怀抱菖蒲,骑着嗷嗷嘶鸣的枣骝驹,冲出北门,穿过萍水湖,一缕清风,蹄不沾尘,将追赶他们的一队伪军骑兵远远地甩在后面,奔向盘山。枣骝驹沿着崎岖山路,仍旧疾跑不已。忽然,前面横切着一道山涧,菖蒲喊叫一声:“黄鹤儿,勒马!”柳黄鹂儿想挽住组绳,但是枣骝驹跑红了眼,缰绳嘎巴拽断了;她急忙搂紧菖蒲,滚下马鞍,枣骝驹冲下涧去,一声凄厉的哀鸣,摔死在悬崖峭壁下。柳黄鹂儿和菖蒲跌落在山路上,滚下几丈远,幸亏一簇山荆挡住,不然也会滚下断崖,粉身碎骨。但是,也都昏厥过去。柳黄鹂儿先醒转过来,只见满天繁星,月亮冷冷地挂在山尖,满山满谷都是松涛声。她想挣扎着爬起来,骨节像是寸寸断裂。她忍住剧痛,向菖蒲身边爬去,伸出一只手,摸着了菖蒲的脚。菖蒲的鞋飞了出去,两脚冰冷僵硬,她当是菖蒲死了,放声大哭。哭了一阵,她又蠕动两步,摸着了菖蒲的刀,心一横,想用这口刀自尽,跟菖蒲头并头死在一起。终于,她爬到菖蒲身边,撑起身子,伏在菖蒲身上,想亲一亲心爱的人。忽然,她听到了微弱的怦怦心跳声,破涕为笑,叫道:“菖蒲,你还活着!”眼泪像雨打芭蕉,洒在菖蒲的脸上。柳黄鹂儿借着朦的月光,向下一望,山涧黑咕隆咚不见底,湍流咆哮,山风呼呼响;抬头一看,万丈峭壁,怪石嶙峋,几株盘曲伸张的老松,倒挂在悬崖上。她想起来,这里必是有名的牛栏山挂松崖。挂松崖是山上山,天外天。晴天,老松挂住大块的白云,站在山下,只见白茫茫一片;用天,雨雾沼沼,更是不露真面目。那么,此地一时还很难被鬼子和伪军发现,正可以暂时隐蔽栖身,再作下一步的打算。心神一定,便看见了几步之外有一个洞口,洞口像一眼石井。她拼出全身气力,拖着昏迷不醒的菖蒲,一步三寸,三寸一步,爬进了这座不明深浅的洞穴。她的身子像散了架,又疼痛,又疲乏,便紧贴在菖蒲身上,进入黑沉沉的梦境。早晨,柳黄鹂儿被挂松崖上的鸟叫吵醒了,揉揉眼,满洞金色的阳光,流荡着山花的香气。一道明亮的流泉,挂在生满绿苔的石壁上,叮叮咚咚淌下来。柳黄鹂儿伸过手去,水是那么清凉,掬起一捧送进口,又是那么甘洌她又喝又洗,神清气爽,脸上泛起杏花春雨一般的容光。青石板上,菖蒲发出低低的呻吟:“……黄鹤儿……你在哪儿?”“我跟你活在一块儿!”柳黄鹂儿跑过去,抄起菖蒲的上半身,抱在怀里。菖蒲枕靠着她那温馨的胸脯,脸色惨白,吃力地张开口,问道:“还有谁……冲出重围……上了山?”“天地间只剩下咱们两个人了。”柳黄鹂儿鼻子一酸,撩起衣襟擦泪。“去看一看……找一找……”“我先去给你找点吃的。”柳黄鹂儿轻轻放下菖蒲,走出洞口。站在挂松崖,身在云天上,柳黄鹂儿沿着山间小径下行二三里,才从白云缭绕中走出来,脚踏在青翠的山峦上。已是中秋时节,盘山满山秋色。一片向阳坡上的乱石间,零零落落有几颗皴皮的老虎眼枣树,墨绿的叶子里挂着一串串红艳艳的枣子,远看像一盏盏的小灯笼,摇曳在秋风中。柳黄鹂儿折了一根长长的柳枝,爬上枣树,棒打红枣,枣下如雨。这时,菖蒲拄着一根枯树权子,一破一拐走来,连忙弯腰拾拣漫洒遍地的枣子,一会儿便聚起一大堆。他们正想坐下来吃个饱,突然一连几声枪响,栈道上像蠕动着一串甲虫,鬼子和伪军进了山。柳黄鹂儿急忙脱下身上的蓝花土布衫子,把枣子包裹起来,搀架着菖蒲四挂松崖。一整天,枪声回荡山谷,惊扰得鸟飞兽散。人夜,鬼子和伪军放火烧林,一处处火光熊熊,宿鸟哀啼,村村犬吠。天阴得像一口黑锅,山洞里寒气袭人,菖蒲只穿一身单衣单裤,瑟瑟发抖。柳黄鹂儿把她的蓝花土布衫子投过来,说:“你贴身穿上。”菖蒲知道,她只剩下了一条围胸,便又把蓝花土布衫子投过去,说:“冻僵了你。”“我披挂着一身盔甲!”柳黄鹂儿笑着又投回来。“跑马卖艺,赶上风雪阴寒天气,蹲破庙,钻草垛,我冻出了茧子。”菖蒲接到手中,又投回去,笑道:“我也想练出金钟罩,铁布衫。”柳黄鹂儿扑了过来,带着一股暖烘烘的紫丁香气息,把菖蒲紧紧地箍住。黎明前,青石板上冰冻透骨,菖蒲和柳黄鹂儿躺不住了,又相依相偎而坐。挂松崖下,林火在山风中忽明忽灭,鬼子和伪军扎了营,重重包围牛栏山。“我们不能被围空山……”菖蒲沉思地说,“一处处火光,正给我们指明出路。柳黄鹂儿跳起来,说:“我先下山,打探消息。”菖蒲摇头说:“你单枪匹马,我怎么放心?还是结伴而行。”“你挂了花,行走不便,反倒累赘了我。”“可是,你一个孤身女子……”柳黄鹂儿咯咯笑道:“谈古论今,说文解字,我这个跑马卖艺的野丫头,比不了你这位满腹文章的大学生;人死出生,逢凶化吉,你这位满腹文章的大学生,可就比不了我这个跑马卖艺的野丫头啦。”菖蒲只得同意,说:“但愿你能找到大力和长春他们。”“咱们就在牛栏山占山为王!”柳黄鹂儿耍笑地说,“我就是你的压寨夫人。”“咱们聚集了人马,投奔共产党去。”天像泼墨似地黑下来,菖蒲挥了挥手,“趁黎明前的黑暗快走,一会儿就天亮了。”柳黄鹂儿伸了伸腰,踢了踢腿,持了个旋子,一片流云似地消逝了。只剩下菖蒲一人,忽然感到空空落落,阵阵悲凉上心头,闭上了眼睛;迷朦中,吹进一阵微风,睁眼一看,柳黄鹂儿去而复返。“难出重围吗?”他问道。“我的心拴在了你的身上,回来再看你一眼……”柳黄鹂儿呜咽着投人他的怀抱。“这可真是儿女情长,英雄气短!”菖蒲沉下脸说,“早去早回,我变成石头也等你归来。”柳黄鹂儿破涕而笑,这才展翅下山。二十八熊大力和金磙子三出三进萍水城,没有找见菖蒲;而且,寡不敌众,只得撤退。跑出十几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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