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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贵族之家-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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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

“瞧,”他想,“一个新人刚刚进入生活。一个可爱的姑娘,不知将来她会怎样?她长得很美,她的脸肌肤洁白,面色红润,眼睛和嘴唇那样严肃,目光也诚实,天真。可惜,她好像有点儿过于热情。身材很美,步态那么轻盈,声音也挺柔和。我很喜欢她突然站住,注意倾听别人说话,脸上没有一点儿笑容,随后沉思起来,并且把自己的头发撩到后边去。的确,我也觉得潘申配不上她。可是他坏在什么地方呢?不过,我干吗要沉入幻想之中?她也将沿着大家所走的那条路走下去。我最好还是睡一会儿吧。”于是拉夫烈茨基闭上了眼。

他没能人睡,不过却陷入旅途中昏昏欲睡的麻木状态。种种往事仍然栩栩如生地在脑海中慢慢浮起,呈现在眼前,与其他一些概念混淆、纠缠在一起。天晓得为什么,拉夫烈茨基开始想起了罗伯特·庇尔①……想起了法国历史……想到,如果他是一位将军,定会打一场胜仗;他好像听到了枪炮声和呐喊声……他的头滑到一边去了,他睁开了眼……还是那同样的田野,还是同样的草原景色;透过波浪般的滚滚尘土,两匹拉边套的马已经磨损的蹄铁此起彼落,闪闪发光;车夫那件腋下镶红条子的黄衬衫被风吹得鼓胀起来……“我回故乡来,真太好了,”这个想法在拉夫烈茨基的脑子里忽然一闪,于是他大喊一声:“赶快点儿!”说罢把大衣裹紧,更紧地靠在靠枕上。四轮马车好像叫什么给碰了一下:拉夫烈茨基挺直了腰,睁大了双眼。他前面一座小丘上展现出一个不大的小村庄;稍靠右侧,可以看到一座破旧的、地主的小宅院,百叶窗紧闭,台阶已经倾斜;宽大的院子里,从大门口起,长着像大麻一样绿油油、十分稠密的荨麻;就在这儿,有一座橡木建造的、还挺结实的小粮仓。这就是瓦西利耶夫村——

①罗伯特·庇尔(一七八八—一八五○),英国政治活动家。一八四一—一八四六年任英国首相。

车夫赶着马车拐弯来到大门前,让马停了下来;拉夫烈茨基的仆人在车夫座上欠起身来,好像想要跳下去的样子,喊了一声:“喂!”听到了嘶哑、沉闷的狗吠声,可是就连狗也不见出来;仆人又准备往下跳,又喊了一声:“喂!”又听到了衰弱无力的狗吠声,稍过了一会儿,一个穿着土布束腰长袍、头发雪白的人不知从哪里跑到院子里来;他用手遮着阳光,朝四轮马车望了望,突然双手拍了拍大腿,先是有点儿不知所措,在原地忙乱,随后赶紧跑过去打开大门。四轮马车驶进院子,车轮辗过荨麻发出籁籁的响声,停在台阶前面。那个满头白发的人看来动作还很敏捷,已经弯着腿,宽宽地把两腿叉开,站在最下边的一级台阶上,解开前面的车篷,把皮车篷往上猛一拉,扶着老爷从车上下来,并且吻了吻他的手。

“你好,你好,老兄,”拉夫烈茨基说,“你,好像是叫安东吧?你还健在啊?”

老人默默地躬身行了个礼,然后跑去拿钥匙。他跑去拿钥匙的这个工夫,车夫歪着身子一动不动地坐着,不时望望锁着的房门;拉夫烈茨基的仆人一跳下马车,就把一只手搭在车夫座上,神气活现地站在那里。老人拿来了钥匙,毫无必要地像蛇一样弯着身子,高高抬起胳膊肘,开开房门,退到一旁,又躬身深深行了个礼。

“瞧,我到家了,瞧,我回来了,”拉夫烈茨基想,一边走进很小的穿堂,与此同时,百叶窗砰砰嘭嘭、吱嘎吱嘎地响着,一扇接一扇地打开了,白天的亮光照进了无人居住的内室。

第19节

拉夫烈茨基来到的这座不大的住宅,也就是两年前格拉菲拉·彼特罗芙娜去世的地方;这座住宅是上个世纪用很结实的松木建造的;从表面上看,它好像已经破旧,可是还能继续保持五十年,或者更久。拉夫烈茨基到所有房间里走了走,看了看,吩咐把各处的窗户全都打开,这一来可大大惊动了那些一动不动停在门楣下、背上积有白色灰尘、已经衰老、动作很不灵活的苍蝇:自从格拉菲拉·彼特罗芙娜死后,谁也没开过这些窗户。屋里的一切都原样未动:客厅里摆着几张已经磨破和压坏了的细腿白色小沙发,上面蒙着发光的灰色花缎,让人清清楚楚想起叶卡捷琳娜时代①;客厅里还摆着一把女主人喜爱的安乐椅,椅背高而且直,就是在她老年的时候,她也没在这把安乐椅上坐过。正面墙壁上挂着一幅费奥多尔的曾祖父安德烈·拉夫烈茨基的古老画像;从已经发黑、有些地方已经皴裂的底色上,勉强才能看出他那张阴郁而且极容易动怒的脸;一双凶恶的小眼睛从朝下耷拉着、好似浮肿的眼皮底下闷闷不乐地朝前张望着;看上去显得沉重、布满皱纹的前额上面,像刷子样耸立着一头没有扑过粉的黑发。画像的一角,挂着一个落满灰尘的、用蜡菊编成的花圈。

“是格拉菲拉·彼特罗芙娜亲自编的”,安东禀告说。卧室里放着一张很窄的床,床上挂着用从前那些年代非常结实的花条布做的帐子;床上,一些已经褪色的枕头堆得老高,还放着一床绗过的薄被,床头挂着一幅引导圣母进入神殿的圣像,那个老处女孤零零独自一人,被大家遗忘,临终前就是把自己已经变冷的嘴唇最后一次紧紧贴在这幅圣像上。窗前摆着镶有铜片的嵌木梳妆台,上面的小镜子已经歪了,镜框上的镀金也已经发黑。卧室隔壁是一间供圣像的小房间,四壁空无一物,一边墙角落里有一个笨重的神龛;地板上铺着一块已经磨损、滴上一滴滴蜡烛油的小地毯;格拉菲拉·彼特罗芙娜就是在这块小地毯上跪拜祈祷的。安东领着拉夫烈茨基的仆人一道去开马厩和车棚了;一个几乎和他同样年纪的老太婆出来代替他侍候主人,老太婆把头巾包得齐着眉毛,头不停地摇晃着,眼睛也呆板无神,却显示出忠诚、惟命是从、侍候主人的老习惯,而同时——又流露出某种尊敬的同情。她走到拉夫烈茨基跟前,吻了吻他的手,站在门边,听候吩咐。他根本想不起她叫什么名字,甚至记不得,是不是曾经在什么时候看到过她;原来她叫阿普拉克谢娅;大约四十年以前,格拉菲拉·彼特罗芙娜把她从主人家里赶了出来,派她去饲养家禽;不过她很少说话,好像已经老糊涂了,可是看上去是一副奴婢相。除了这两个老人,外加三个穿着长衬衫、肚子老大的孩子——安东的曾孙,主人家里还住着一个免除赋役的独臂农民;他说话含糊不清,就像黑琴鸡叫唤似的,什么事情也不能做;比他稍有用一些的是一条汪汪吠叫着欢迎拉夫烈茨基归来的老狗:遵照格拉菲拉·彼特罗芙娜吩咐,买来一条又粗又重的铁链,把它锁了起来,它已经给锁了十来年,勉勉强强才能挪动一下,勉勉强强才能拖动那条沉重的锁链。拉夫烈茨基仔细看过了屋里的情况,然后走进花园,对花园他感到满意。花园里长满高高的野草、牛蒡、醋栗和悬钩子;不过园内有很多树荫,很多老椴树,椴树树干粗大,枝桠奇形怪状,让人感到惊讶;这些树种得太密,而且很久没有修剪过了,最后一次修剪不知是什么时候的事——大概是一百年以前吧。花园尽头有一个清澈的小池塘,四周长满稍有点儿发红的、高高的芦苇。人类生活的迹象消失得太快了:格拉菲拉·彼特罗芙娜的庄园虽然尚未完全荒芜,可是仿佛已进入静静的梦乡,只要是未被人类惊动、烦扰的地方,地面上的一切都是像这里一样,寂静无声,昏昏欲睡。费奥多尔·伊万内奇也在村里走了走;农妇们一只手托着腮帮,从自己农舍门口望着他;农人们从老远就向他躬身行礼,孩子们都跑到一边去,狗在吠叫,可是叫得并不起劲。最后,他想吃饭了;可是他等着的仆人和厨师预计要到傍晚才会到来;

从拉夫里基运来的行李和食品还没到,——只好去找安东了。安东立刻忙着张罗起来:他抓了一只老母鸡,杀掉,拔了毛;阿普克拉谢娅把鸡放进锅里以前,先像洗衣服那样,把它又是擦,又是洗,折腾了好久;鸡终于煮好了,安东摆好饭桌,铺上桌布,收拾停当,在餐具前放了一个已经发黑的三脚镀金盐瓶,一个塞着圆玻璃塞、带棱的细颈玻璃酒瓶;然后用唱歌似的声音向拉夫烈茨基禀报说:饭菜已经准备好了,——于是右手握拳,用餐巾把它裹起来,站到主人椅子后面,从他身上散发出一种像柏树那样浓烈、古老的气味。拉夫烈茨基尝了尝汤的味道,然后吃鸡;鸡皮上蒙着一层相当大的小疙瘩,每条鸡腿上都有一条粗筋,鸡肉有一股木头味和碱水味。吃过了饭,拉夫烈茨基说,他倒想喝杯茶,如果……“我这就送来”,老人打断了他,——而且兑现了自己的诺言。找出一小撮包在一小块红纸里的茶叶;找出一个虽然不大、但是火力很旺、响声很大的茶炊,还找出了很小几块表面好像已经融化过的砂糖。拉夫烈茨基用一个大茶碗喝了茶!还在童年他就记得这个茶碗:上面画着些纸牌,从前用它来喝茶的只有客人们,——现在他也像客人一样用它来喝茶了。傍晚,仆人们到了;拉夫烈茨基不想睡在姑母的床上;他吩咐给他在餐厅里铺一张床。他熄掉蜡烛,久久环视自己周围,沉浸在不愉快的思绪之中;他体验到每一个第一次在很久无人居住的地方过夜的人都会有的感觉;他好像觉得,从四面八方包围了他的黑暗对新来的人还不习惯,屋里的墙壁也感到困惑不解。最后他叹了口气,拉过被子盖在身上,睡着了。安东睡得最迟;好长时间他一直在和阿普拉克谢娅低声耳语,轻轻地叹息,还画了两次十字;他们俩都没料到,老爷竟会住到他们瓦西利耶夫村来,既然他在附近就有一片那么好的领地和管理得很好的庄园;他们也没猜想到,那个庄园让拉夫烈茨基十分反感;它会在他心中唤起非常不愉快的回忆。小声交谈够了以后,安东拿了一根棍子,敲了敲挂在粮仓前、好久没有敲响过的打更板,立刻就蜷曲着身子倒在院子里睡着了,白发苍苍的头上什么也没有盖。五月的夜静悄悄的,暖和,舒适,——老人睡得十分香甜——

①叶卡捷琳娜一世是一七二五—一七二七年的俄国女皇;叶卡捷琳娜二世是一七六二—一七九六年的俄国女皇。叶卡捷琳娜时代指她们在位的那段时间。

第20节

第二天拉夫烈茨基起得相当早,和管农奴的领班交谈了一会儿,到打谷场去了一下,吩咐卸下锁着看家狗的锁链,那狗只是稍微吠叫了几声,甚至没有离开狗窝,——随后,他回到家里,陷入某种宁静无为的麻木状态,整整一天都没能摆脱这种状态。“这时候我真像掉进了河底,”他不止一次自言自语。他坐在窗前,一动不动,仿佛在倾听环绕着他的宁静生活缓缓流逝的声音,倾听这荒凉偏僻的农村中各种难得听到的响声。听,荨麻丛后什么地方不知有什么人在低声唱歌,声音又尖又细;一只蚊子仿佛在为他伴奏。听,他不唱了,蚊子却仍然在尖叫;苍蝇齐声嗡嗡营营,那讨厌的声音如泣如诉,透过苍蝇的嗡嗡声,可以听到一只胖大的丸花蜂发出低沉单调的声音,丸花蜂不时一头撞到天花板上;户外一只雄鸡啼叫起来,嘶哑地拼命挣出最高的高音,一辆大车辚辚驶过,村里的栅栏门发出轧轧的响声。“干什么?”突然听到一个农妇刺耳的声音。“哦,你呀,我的小乖乖,”安东对他抱着的一个两岁的小女孩说,他正在哄她。“你把克瓦斯①拿来呀,”又是那个农妇的声音说,——突然,死一般的寂静;什么也不响,什么也不动了;风没有轻轻翻动树叶,燕子也一声不响,一只接着一只掠过地面,由于它们无声的飞翔,心里感到一阵阵忧伤。“这时候我真像掉进了河底”,拉夫烈茨基想,“无论什么时候,这里的生活永远是这么宁静,不慌不忙,”他想,“无论谁进入这种生活的范围,那就听其自然吧:在这儿用不着激动,没有什么让人感到不安;在这儿,只有像庄稼人犁地那样不慌不忙为自己开辟一条小路的人,才会获得成功。而周围蕴藏着多大的力量,在这无所作为的寂静中,包含有多么健康的力量啊!瞧,就在这儿,窗子底下,一棵根部粗壮的牛蒡从密密的草丛中钻了出来,独活草又在它上面伸展着自己水灵灵的嫩茎,再上面,圣母泪②伸出粉红色的触须;而那里,在较远的田野里,黑麦在闪光,燕麦已经抽穗扬花,每棵树上的每片叶子,每棵草茎上的每株小草都完全舒展开来,生机勃勃。为了一个女人的爱,我最好的年华已经流逝,”拉夫烈茨基继续想,“让这儿的寂寞使我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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