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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海明威文集-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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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多维尔:法国北部旅游胜地,面临英吉利海峡。

②昂恩:法国北部旅游胜地,靠近比利时西部。

③特伦布莱:法国北部旅游胜地。

④圣克卢:法国北部,巴黎郊区,在塞纳河,以跑马场闻名——

我记得有一次到圣克卢去。那里有场二十万法郎的大奖赛,有起骑马参赛,克扎是一大热门。我跟老头儿一起顺便到练马场去看看参赛的马,那么棒的马你还从没见过呢。这匹克扎是一头高大的黄马,看上去只懂得跑。我从没见过这么棒的马。这骑马低着头,正给带着绕场转一圈,它跑过我眼前,我心里就觉得空落落,它真帅。从没一譬如此神气、生来善跑的瘦马。这骑马跑过练马场时,四脚落地恰到好处,沉着谨慎,行动从容,好像心中有数该怎么跑似的,既不颠动,也不竖起后腿来发威,眼睛一股煞气,象你所看见的那些身上注射过兴奋剂准备出售的劣等赛马那样。人群挤得密密麻麻,我再也看不见这骑马,只看见它跑过时的腿和一些黄毛,老头儿开始挤过人群,我跟着他走到后面树丛间骑师的更衣室那儿,那儿也有一大群人围着,不过门口那个戴圆顶礼帽的人冲老头儿点点头,我们就进了门,大家都闲坐着,有的在换衣服,把衬衫从头上套下身去,穿上靴子,闻上去一股热辣辣、汗津津和搽剂的味儿,门外人群在往里张望。

老头儿走过去,在正穿上裤子的乔治·加德纳身边坐下说,〃乔治,有什么内部消息?〃用的声调稀松平常,因为瞎猜没什么用处,乔治要么能告诉他,要么不能。

〃它跑不了头马,〃乔治慢条斯理说,一边弯下腰来,扣上马裤的扣子。

〃谁跑头马?〃老头儿凑过身子,免得人家听见。

〃柯克齐,〃乔治说,〃它跑头马的话,就免得我滚蛋。〃

老头儿用平常的嗓门跟乔治说了句什么话,乔治说,〃千万别把赌注押在我跟你说的什么上面,〃象开玩笑似的,我们就此匆匆出去,挤过往里张望的人群,径自走到一百法郎的投注机那里。可我知道必有什么大事发生,因为乔治正是克扎的骑师。他顺便拿了一张印着起码价的黄色的赌注赔率表,克扎的赔率只是五赔十,塞非西杜特的赔率是三赔一,表上排行第五的这匹柯克齐是八赔一。老头儿在柯克齐身上押①了五千法郎赌它跑头马,再押一千法郎赌它跑二马,我们绕②到大看台后面,上了楼梯,找到座位观看马赛——

①按赛马场常规,一般彩金越高的马中奖的机会越少。据本文所述,如果在克扎身上押十法郎,中奖的彩金只有五法郎;在柯克齐身上押一法郎,中奖的彩金就有八法郎,因为柯克齐跑头马、二马的机会远比克扎小得多。

②跑第一的马通称〃头马〃,买中头马者称〃独赢〃;跑第二的马通称〃二马〃,又称〃位置〃,买中者都可得奖,金额视总投注而定——

我们给挤得动弹不了,开头有个穿长大衣的人,头戴一顶灰色的高帽子,手执一根折拢的鞭子出场,接着参赛马驮着骑师一一出场,每骑马边都有一个马童牵着笼头,一路走去,后面跟着那老家伙。那匹高大的黄马克扎打头阵。乍看之下,这骑马并不很高大,待等你看到它四腿的长度,体型的整个模样,步伐的姿势才知道。天哪,我从未见过这么棒的马。那个头戴灰色高帽子的老家伙象马戏团的班主似的一路走来,乔治·加德纳正骑着那匹马,慢慢走在那老家伙后面。克扎后面,在阳光下平平稳稳一路过来的是一匹好看的黑马,马头英俊神气,汤米·阿奇博尔德骑着它;黑马后面一连串有五骑马,全都列队慢慢走过大看台和出入口。老头儿说那漆黑马就是柯克齐,我仔仔细细看了一下,它的确是匹好看的马,不过哪儿比得上克扎啊。

克扎走过时,大家都对它欢呼,它真是一匹神气的骏马。马队绕到赛马场的另一边,经过观众站立的草皮,然后回到赛马场的这一头,那个马戏团班主吩咐马童把参赛马一一放掉,让它们可以在看台边飞奔而过,顺着跑道到起跑标,让观众大家都可以好好看看它们。锣声响时,这些马根本不在起跑标上,你可以看见它们都在内场那一边,象许多小玩具马似的,成群迈出轻快而有节奏的步伐出发。我从望远镜里观看它们,克扎远远跑在后面,一匹栗色马领着头儿。它们一路疾驰而去,绕过来,蹄声通通而过,跑过我们面前时,克扎就在后面,这匹柯克齐倒一路领先,跑得四七八稳。哎呀,这些马跑过你面前时可真要命,你还得目送它们跑远,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在弯道处挤成一团,绕过弯来,又向直线跑道冲,你看了真想咒天骂地,越骂越凶。末了它们终于跑最后一圈了,这匹柯克齐遥遥领先,跑进直线跑道。观众个个神色不对头,失望地低声说〃克扎〃,接着那些马通通通地跑近直线跑道,这时马群中有什么进入我的望远镜视野,象是一道有个马头的黄色闪电,大家顿时疯狂似的大声喊着〃克扎〃。克扎跑得比我这辈子见过的任何东西还快,赶上了柯克齐,任何黑马在骑师用刺棒拚命痛打下能跑多快,柯克齐就跑多快,刹那间,两骑马恰好并驾齐驱,可是克扎连续几乎大跳跃,跑得加倍快,而且领先一头——不过它们是在经过决胜终点时正好并驾齐驱,名次亮出来时第一名是二号马,那就是说柯克齐得了头马。

我心里感到战栗,不对劲,于是我们随着大家一起挤下楼去,站在标着兑付柯克齐彩金的牌子前。说真的,在看赛马时我竟忘了老头儿在柯克齐身上押了多少钱呢。我真恨不得克扎跑第一。可是现在一切都过去了,知道我们买中了头马,倒不由得意了。

〃爹,这场赛马真是盖了帽儿吧?〃我对他说。

他后脑勺上戴着高顶礼帽,有点儿怪模怪样地瞧着我。〃乔治·加德纳是个盖了帽儿的骑师,没错儿,〃他说。〃一定要有一个了不起的骑师才勒得住克扎那匹马,不让它跑头马。〃

我当然一直知道这事有蹊跷。可是老头儿这样把那事说穿了,倒真把我的兴奋劲儿都败尽了,从此我对这一门再也没有那股兴奋劲儿了,当他们在牌子上标出名次,兑付彩金的铃声响起,我们看见柯克齐的赔率是押上十法郎得六十七个半法郎彩金,甚至这时我还是提不起劲儿来。四下人们都在说,〃可怜的克扎!可怜的克扎!〃我听了心想,我要是个骑师就好了,那就能替下那狗娘养的,骑上那匹马比赛。把乔治·加德纳看成狗娘养的倒真有趣,因为我一向喜欢他,而且他还让我们买中头马,可我看,他就是这么个人,没错儿。

那场赛马之后,老头儿有了一大笔钱,他就开始经常上巴黎去。如果特伦布莱有赛马,人家开车回梅松去时,他就要求顺便在城里让他下车,他跟我坐在和平咖啡馆前,看着人来人往。坐在那儿真有趣。路过的人川流不息,各种各样的家伙上来要向你兜售东西,我就爱跟老头儿坐在那儿。那是我们感到其乐无穷的时候。有人上来兜售有趣的兔子,你一捏一个球,兔子就会跳,他们一上来,老头儿就会跟他们开玩笑。他会说法语,说得象英语一样好,所有那些家伙都认识他,因为骑师总是一看就认出来了——当时我们老是坐在同一张桌子边,他们看见我们在那儿也习惯了。有些家伙兜售征婚广告报纸,有些姑娘兜售橡皮蛋,你一捏就会从蛋里钻出一只鸡来,还有一个面目可憎的人路过兜售巴黎明信片,见人就拿给人家看,当然,谁也不买,于是他又回来,拿出那叠明信片的反面给人看,原来都是内容淫秽的明信片,于是不少人就会乖乖掏腰包买下。

哎呀,我还记得经常路过的那些有趣的人。吃晚饭时刻,姑娘就来找人带她们去吃饭,她们跟老头儿说话,他用法语开她们玩笑,她们拍拍我的头就走了。有一回有个美国女人带着她小女儿坐在我们邻桌,母女俩都在吃冷饮,我不断看着那姑娘,她长得好看极了,我对她笑,她对我笑,但是事情也仅此而已,因为我天天都在盼她们母女,我想出种种办法,打算跟她说话,就是不知我能不能认识她,她母亲让不让我带她去奥图或特伦布莱,可是母女俩从此一个都没见到过。我想,不管怎样,这不会有什么用,因为回顾一下,我记得我想出跟她说话的最好办法至多只是说,〃请原谅,也许我今天可以在昂恩帮你买中头马。〃然而,说到头来,她会当我是个赛马情报员,不会认为我真的想帮她买中头马。

我们父子俩坐在和平咖啡馆里,我们同那招待大有交情,因为老头儿喝威士忌,一杯要五法郎,清点小碟结帐时就意味着有一笔不小的小费。我从没见过老头儿喝得这么多,不过他如今根本不当票师了,何况他说喝威士忌还可以减轻体重。不过我注意到他体重仍然有增无减,没错儿。他离开梅松那帮子老伙伴,似乎就喜欢跟我在林荫道上闲坐。不过他每天都在喝酒这方面花钱。自从上回赛马以后,他总感到有些伤心,好象那天输了似的,直到我们坐到常坐的桌边,他喝了第一杯威士忌才好受。

他总是看《巴黎体育报》,总是朝我打量一下说,〃你女朋友呢,乔?〃我把那天坐在我们邻桌的姑娘那事讲给他听了,他就总拿这话来开我的玩笑。我一听就脸红,可我喜欢他拿她来开我的玩笑。这话让我听了心里挺好受。〃眼睛可得盯住她,乔,〃他总说,〃她会回来的。〃

他问我一些事,有些事我说了他就笑。于是他就开始讲起往事来,讲到在埃及赛马的事,讲到我母亲没死那时在圣莫里兹冰上赛马的事,讲到大战期间,法国南部的一般赛马,没有奖金,没有赌注,没有观众啊什么的,只是保持纯种马的繁殖而已。一般赛马的骑师都拚命赶着马跑。哎呀,我可以听老头儿讲上个把钟头,尤其是在他喝了两三杯之后。他会跟我讲他小时候在肯塔基打浣熊的事,以及美国老早一切没出毛病之前的好时光。他总说,〃乔,等咱们赢到一大笔奖金,你就可以回美国去上学。〃

〃既然美国一切都出毛病,那我干吗还回去上学?〃我问他。

〃那是两码事,〃他总说,说着就叫招待过来,付清酒帐,我们就雇了辆出租汽车到拉扎尔车站,乘火车到梅松去。

有一天在奥图,参加了一次障碍赛马的胜马拍卖后,老头儿花了三万法郎买下头马。他要这骑马就得出高一点的价,不过赛马训练场终于把马脱了手,老头儿一星期内就拿到了这骑马的执照和马主的色彩标帜。哎呀,老头儿成了马主,我心里甭提多得意了。他跟查尔斯·德雷克安顿好马厩的空位,准备到巴黎去,重新开始练习跑马和出汗减重,我和他就是整个赛马训练班子。我们这骑马名叫吉尔福德,是爱尔兰种,一匹能跳越障碍的可爱良马。老头儿想亲自训练,驾御,倒是笔好投资。我对一切都感到得意,我认为吉尔福德是匹同克扎不相上下的好马。它是一匹颇具实力,能跳越障碍的好马,一匹栗色马,平地赛马时如果你要它跑快,它的速度可惊人呢,而且还是一匹好看的马。

哎呀,我真喜欢它。老头儿第一回骑上它,它就在两千五百公尺跳栏赛中跑了个第三,老头儿下了马,在前三名的单间马房里,浑身大汗,心花怒放,径自进去称体重了。我真替他感到骄傲,仿佛这是他第一次得前三名似的。不瞒你说,碰到一个家伙好久不骑马,真叫人难以相信他曾经骑过马。如今,整个事情都不同了,因为在米兰那时,即使是大赛,对老头儿也似乎毫无关系,他即使获胜也不感到兴奋啊什么的,可如今不同了,赛前我简直睡不着觉,我知道老头儿也很兴奋,尽管他不露声色。亲自骑马参赛事情可大不相同呢。

老头儿第二回骑吉尔福德参赛是在一个下雨的星期天,地点在奥图,参加的是马拉奖四千五百公尺障碍赛。吉尔福德一出场,我就拿出老头儿买给我看他们的新望远镜在看台上直折腾。他们在跑马场远头那边出发,起跑屏障那儿出了点乱子。有匹戴着眼罩的马在大闹,竖起后腿,有一回还冲破起跑屏障,不过我看得见老头儿穿着有我们标帜的黑茄克,上面有个白十字,戴着顶黑帽子,骑在吉尔福德背上,用手拍拍它。于是他们一跳就跑了,跑到树后看不见了,锣声拚命响个不停,投注站的窗口格喇喇地拉下了。天哪,我真激动,我不敢看着他们,可我却把望远镜定在他们从树丛后面跑出来的地方,后来他们都出来了,穿旧黑茄克的跑在第三位,他们象群鸟似的轻轻掠过障碍。于是他们又跑得不见影儿,接着又蹄声通通地出来,下了山坡,全都跑得优雅、轻快而从容,成串地稳稳跳过栅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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