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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海明威文集-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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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良廷译

第十三章

我听到沿街传来鼓声,接着传来横笛声和风笛声,不一会儿他们都绕过街角来了,大家跳着舞。街上挤满了人。马埃拉看见了他,随后我也看见了他。大家停止奏乐,蹲下身子,他也猫起腰,跟大伙儿一起蹲在街上,等到大家重新奏乐,他就一骨碌跳起身,跟大伙儿一起沿街跳舞。他准是喝醉了。

你去找他,马埃拉说,他恨我。

我就去了,追上他们,趁他蹲下去等音乐声平时一把揪住他,我说,快来吧,路易斯。看在老天份上,你下半天还要斗牛呢。他不听我说话,他一个劲儿地在听音乐声起呢。

我说,别胡闹了,路易斯。快回到旅馆里去吧。

这时音乐声又重新响起来了,他一骨碌跳起身,从我手里扭脱,跳起舞来了。我揪住他胳膊,他挣脱了,说,啊呀,别缠住我。你又不是我老子。

我回到旅馆去,马埃拉在阳台上张望,看看我是不是把他带回来了。他看见我就回进房去,下楼来,一副嫌恶相。

得了,我说,说到头来,他只不过是个墨西哥大老粗罢了。

是啊,马埃拉说,那他抓住牛角后谁来杀牛啊?

我看,只有咱们了,我说。

是啊,只有咱们了,马埃拉说。咱们来杀那蛮子的牛,那醉鬼的牛,那寥寥舞迷的牛。是啊,咱们来杀牛。咱们来杀牛,没错儿。是啊,是啊,是啊。

陈良廷译

我的老头儿

我想,现在看上去,我老头儿生来是个胖子的料儿了,你到处可以看见他那种平平常常、圆圆滚滚的小胖子,不过他当然从来没胖到那个程度,就是最近才有点儿嫌胖罢了,而且这也不能怪他不好,他只参加参加跳障赛,那时还负担得岂不少重量。我还记得他在两件运动衫外再套一件橡皮衫,外面再套一件大汗衫,拉了我在晌午前火热的太阳下陪他一起跑步那模样。说不定在大清早四点钟他就会从托里诺①赶来,再乘了一辆出租汽车赶去赛马训练场,立即找一匹赛马试骑一回,这时万物都披着露水,太阳还刚开始出来,我帮他脱掉靴子,他穿上一双橡皮底帆布鞋和这么多运动衫,我们就开始了——

①托里诺:即都灵,意大利西北部城市——

〃快,孩子,〃他说,一边在骑师更衣室门前来回踏步,忙个不停,〃咱们赶快行动。〃

于是我们骑着马在内场缓步兜了一圈,说不定是有他在前面带路,跑得还不错,然后拐弯出了大门,沿着圣西罗通往这儿的许多路中的一条路跑去,那些路两旁都种着树。我们上路时,我已跑在他前头,我可以骑得相当好,我回头看看,只见他就在我后面慢悠悠骑着,过了一小会儿,我再回头看看,他已开始冒汗了。他浑身大汗,只是眼睛盯着我后背,一路紧紧跟着,可是他一瞧见我在看他,就咧开嘴笑着说,〃出了不少汗吗?〃老头儿咧开嘴一笑,谁见了都禁不住咧开嘴笑的。我们一直朝高山跑去,于是老头儿就大叫一声,〃嗨,乔!〃我回头一看,他已坐在一棵树下,拿着一条围在腰部的毛巾擦着脖子周围的汗水。

我就此回来,坐在他身边,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绳子,在太阳底下跳起绳来,脸上汗水直冒,绳子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地挥着,他就在扬起的白色尘土里跳着绳,太阳越来越热,他在路上一小块地方越跳越费劲。哎呀,看老头儿跳绳也是一大乐趣呢。他可以呼喇呼喇地跳得飞快,也可以懒洋洋地跳得很慢,跳出花式来。哎呀,你真应该看看意大利佬有时瞧着我们的样子,他们赶着白色大公牛拉的车一路走进城,路过时就瞧着我们。他们那眼光的确象把老头儿当疯子似的。他把绳子挥得呼喇呼喇响,他们都突然一动不动地停住,看着他,然后对公牛吆喝一声,用赶牛棒捅一下,就又上路了。

我坐观他在火热的太阳底下锻炼,心里着实疼他呢。他的确挺逗,但他锻炼得如此卖力,跳完绳后总是照例刷的一下把脸上象水一样直淌的汗水挥掉,然后把绳子扔在树上,走过来,在我身边坐下,往树上一靠,用毛巾和一件运动衫围着脖子。

〃准保减轻,乔,〃他说着就往后一靠,闭上眼,深深长长地吸着气,〃不比你小时候了。〃于是他站起身,还没歇个凉快,我们又一路慢慢骑回赛马训练场了。那就是减轻体重的法子。他老是担心。大多数骑师差不多都是想要在赛前量体重时减轻就能减轻。一个骑师每骑一回就轻掉一公斤左右,可是老头儿多少是戒了酒的,他不这么奔命,体重减不下来。

我记得有一回在圣西罗,一个为布佐尼赛马的骑师,小个子意大利佬里戈利,从练马场这边出来,走到酒柜前去喝点冷饮;他刚做完赛前体重检查,用鞭子轻轻敲敲靴子,老头儿也刚做完体重检查,挟着马鞍出来,脸色通红,面容疲倦,个儿大得身上的赛马绸服都嫌小。他站在那儿瞧着年轻的里戈利站起身,走到外边酒柜前,神态冷静,一脸稚气,我就说,〃怎么啦,爹?〃因为我还以为兴许是里戈利撞上他啊什么的,他只是瞧着里戈利,说了句,〃唉,去他的,〃就继续往更衣室走去了。

说起来,如果我们住在米兰,而在米兰和托里诺赛马的话,也许就太平无事了,因为要说有容易赛马的跑马场的话,就数这两个地方了,在参加了一场意大利佬认为是活见鬼的障碍赛马之后,老头儿在获胜赛马的马厩里下马时说,〃乔,真是太容易了。〃我有一回问过他。〃这个跑马场本身就适宜于跑马。要你费神的是马的步法,步法一乱跳越障碍就危险了,乔。这里不训练什么步法,其实障碍也并不难跳越。不过出毛病的往往是马的步法,不是障碍。〃

圣西罗是我所见到的最出色的跑马场,可是老头儿说这种生活过得连牛马也不如。每隔一夜都要乘趟火车,来往奔走于米拉菲奥尔和圣西罗之间,一周里几乎天天都在路上跑。

我对马也很着迷。每当赛马出场,顺着跑道走到起跑标,真是妙不可言。骑师紧挽缰绳,或许松开一下,让它们起一下蹄,那姿势可以说优美绝妙。赛马一来到出发栅,我更是紧张得不得了。尤其在圣西罗,有那么一大片绿油油的内场,远处还有群山,胖乎乎的意大利起跑发号员拿着根大鞭子,骑师抚弄着赛马,这时出发栅啪的打开,那股铃声响了起来,赛马就都纷纷出发了,然后开始拉成一长串。你总知道一群赛马出发那情景吧。如果你带了副望远镜高高在看台上,就只见这些马向前猛冲,接着那股铃声响了起来,响个没完没了,于是这些马在弯道处飞掠而过。对我来说什么也比不上这个精彩了。

谁知有一天,在更衣室里,老头儿换上逛街穿的衣服时竟说,〃这些事一点都不是开玩笑,乔。在巴黎人家总是把那群老弱赛马宰杀掉,剥取马皮和马蹄。〃那天他刚赢得了商业性大赛奖,兰托纳象拔瓶塞似的一溜烟冲出场外百来公尺。

我们在商业性大赛之后就立即不干,离开意大利了。老头儿和霍尔布鲁克,还有一个不断用手绢儿擦汗的头戴草帽的意大利肥佬,在风雨街廊①里争论。他们都说法语,他们两个都钉着老头儿谈什么事。最后他什么话也不再说了,只是坐在那儿瞧着霍尔布鲁克,那两个还不断钉着他,先是这个人说,接着那个人说,那意大利肥佬还老是插霍尔布鲁克的嘴——

①商店区装有顶篷和玻璃窗的街道——

〃乔,你出去给我买一份《运动员报》好不好?〃老头儿说,说着给了我两个索尔多,眼睛仍盯着霍尔布鲁克不放。①

我就此从风雨街廊里出来,走到对过斯卡拉②前面,买了一份报又回来,站在不远的地方,因为我不想插嘴,老头儿正舒舒服服坐在椅子上,低头看着咖啡,径自用匙搅来搅去,霍尔布鲁克和意大利肥佬正站着,意大利肥佬一边擦着脸,一边摇着头。我走上前去,老头儿只当那两个人没站在那儿似的,只管说,〃要份冷饮吗,乔?〃霍尔布鲁克低头看着老头儿,字斟句酌,慢条斯理地说,〃你这个狗娘养的,〃说着就和意大利肥佬穿过餐桌出去老头儿坐在那儿,对我略带几分笑意,可是他的脸色却煞白,看样子病得够呛,我心里害怕,感到不舒服,因为我知道出了什么事,我不明白怎么有人竟可以骂老头儿是狗娘养的而一走了之。老头儿打开《运动员报》,研究了一会儿让步赛马,然后说,〃在这世界上你有不少事都得逆来顺受,乔。〃三天后,我们在特纳赛马训练场前把一只行李箱和一只手提箱装不下的东西统统都拍卖了,之后就乘上都灵列车,离开米兰,一去不回,直奔巴黎——

①索尔多:意大利钱币,二十索尔多合一里拉。

②斯卡拉:世界著名歌剧院,1778年建于意大利米兰——

大清早,我们就开进巴黎一个又长又脏的车站,老头儿告诉我说是里昂车站。巴黎是个仅次于米兰的大城市。看上去好象在米兰,人人都有地方去,所有的电车都有地方跑,没有什么混乱,可是巴黎却混乱不堪,他们根本不整顿。不过话说回来,我倒喜欢上巴黎了,反正,有几分喜欢吧,比方说,它有世界上最好的跑马场。看上去似乎靠赛马维持一切运转,至于唯一能指望的事倒是公共汽车每天都会出车,开到所跑的路线上,笔直穿过一切,在路线上跑。我根本没有真正好好认识巴黎,因为我只是每星期跟老头儿离开梅松来巴黎一两回而已,他总是跟梅松一帮子人坐在歌剧院那边的和平咖啡馆里,我想,那里大概是巴黎最繁忙的地方之一吧。不过,说起来,巴黎这么大的城市竟然没有一个风雨街廊,这不是很滑稽吗?

且说,我们住到郊外的梅松…拉斐特①去,除了香蒂伊②那帮人之外,几乎大家都住在当地一个梅耶太太经营的公寓里。梅松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妙住处。这镇子虽然并不怎么样,可是有个湖,还有一个绝妙的森林,我们几个小伙子,常去森林里玩上一整天,老头儿给我做了一个弹弓,我们拿了弹弓可打到不少野物呢,不过最好的是一只喜鹊。有一天,小迪克·阿特金森用弹弓打到一只兔子,我们把它放在树下,大家都围坐着,迪克抽了几支烟,忽然一下子兔子跳了起来,赶快逃进树丛里,我们追来追去就是找不到。哎呀,我们在梅松玩得可开心呢。梅耶太太经常在早上就给我吃午饭,因为我要出去一整天呢。我很快就尝会了法语,法语容易学——

①梅松…拉斐特:法国巴黎西北部的一个小镇,位于圣日耳曼森林和塞纳河之间。

②香蒂伊:法国巴黎东北部小城,以赛马场著称——

我们一搬到梅松,老头儿就写信给米兰要执照,他一直提心吊胆,等到执照寄来才放下心来。他经常跟那帮人在梅松的巴黎咖啡馆里闲坐,战前,他在巴黎当票师时认识的家伙,有不少都住在梅松,他们都有不少时间可以闲坐,就是说,因为到了早上九点钟,骑师在赛马训练场的工作就都做完了。清晨五点半钟,他们就要把第一批赛马牵出来遛遛,八点钟,再把第二批马牵出来遛遛。那确实是要起得早,睡得也早。如果骑师也为别人赛马,他就不能贪杯,他要是个小伙子的话,教练对他就一直严密注意,他要不是个小伙子的话,他就得自己一直留神。因此,骑师不工作的话,就跟一帮人在巴黎咖啡馆里闲坐,他们一坐可以坐上两三个小时,面前放着味美思酒和塞尔兹矿泉水之类的饮料,他们谈天说地,打台球,这儿倒有些象个俱乐部,或是米兰的风雨街廊。只是未必真象风雨街廊,因为在那儿大家一向都是顺道走过弯一弯,而且大家都是围桌而坐。

且说,老头儿顺利拿到了执照。他们二话不说就把执照直接寄给他,他参加过两三回赛马。在亚眠,内地那类地方,①不过他似乎没受什么聘用。大家都喜欢他,只要上午我一走进咖啡馆,总是看见有人陪他喝酒,因为老头儿并不象1904年圣路易②举行世界博览会时那些参加赛马挣得了第一块美元的大多数骑师那样吝啬。老头儿跟乔治·伯恩斯开玩笑时就常说这话。不过看来大家都尽量不给老头儿赛马机会——

①亚眠:法国北部城市,位于索姆河畔,南距巴黎116公里。

②圣路易:美国密苏里州东部城市——

我们天天从梅松开着车,跑到凡是举行赛马的地方,那是最有趣的事了。那年夏天,参赛的马从多维尔①回来,我很高兴。即使这意味着我再也不能到林子里去闲逛了,因为我们后来就开车到昂恩②和特伦布莱③或圣克卢④去,在教练和骑师的看台上观看这些马。我准是跟那帮人一起出去时学会赛马经的,其乐趣就是天天都去——

①多维尔:法国北部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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