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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烟波蓝_简媜-第32章

小说: 烟波蓝_简媜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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粒给你。”

  我的确是特权了,可以分享到阿嬷的卷仔饼,及她那个年代的甜处。于是,公事包里常常有些奇怪的东西:五条卷仔饼、一把纽仔饼、六粒龙眼球、两块爆米香、一块红龟仔果。。。。。。我便拿着去普渡众生,遇到谁就给谁。回到家,阿嬷还要问食后心得:“好呷莫?”我说:“马马虎虎啦,这包比上次那包甜。”

  阿嬷的俭约,有时近乎刻苦。每一回陪她买菜,我总要生闷气,她看我拿钱出手快,也不高兴。两个时代的价值观一旦面对面,就算亲若血缘也会争执不已,所有的家庭问题关键不就在这儿?阿嬷坚持买最便宜的菜,七口之家一日的菜钱只用七十元,不能不算奇迹--半斤豆芽炒韭十元,一条苦瓜熬汤八元,一把菠菜清炒十元,两块豆腐红烧十元,一条吴郭鱼烧酱二十元,半斤鸡蛋煎菜辅菜十元。当我们各组逛完市场在候车亭相见,她见我手上提的是最贵的水果,加上一大捧鲜花时,庭训就要开始了:

“莫彩钱!哼(不屑的声调),买那个花干啥?看没三天就谢去,你拢免呷饭静静坐住看,就会饱啊?你买那把花的钱,我买一甲地的菠宁菜还有剩!”

“看‘水’呀,诓逡慌杌ā剑 

“‘水’去壁!人说‘猪仔牵去唐山还是猪’,你这已经讲不变了!”

  阿嬷的老磨功,我是及不上的。她能够把市场的每一条曲巷壁缝都探摸得如视掌纹,找出卖价最便宜的摊贩,使自己永远不在钱字上吃闷亏,这些技巧很顶有心理学修养的,她说:

  “你要买水果,不要在外头买,贵参参地给人唬不知,去给巷子底那个查甫人买,伊爱饮烧酒,不时一个面红光光,臭酒现,若是到十二点,日头一下晒,伊就人晕头壳痛,伊就轻彩卖,外头的红肉木瓜一斤三十,伊喊三斤五十。”

持家的学位在此吧!要不然,苦日子怎么捱得过?如果战争、灾荒、病乱的年岁让我碰上了,为着存活,也许还捏得更紧更狠?

  但是,艰苦的年岁过了,吃够苦头的老一辈人逢到丰富的日子也该喘口气,衣食用度松一些,享点儿晚福。阿嬷就是软不下这个心,常常是我为着一丁点儿剩菜剩饭与她抢夺。更甚者,为着长霉的吃食与她争执:

“跟你讲生菇你不信,呷了破病,破病再去看医生,开更多钱,这样你才甘愿?”

“生一丝丝莫关系,洗洗啦,放在电锅底蒸。”

“你这个‘老番婆’,讲不听就是讲不听,你要呷我现在去买!”“老番婆”是老家一个不讲理的老太婆。

“免免免,还能呷就丢掉,莫彩人的钱,‘钱不是蚬壳’!你没听人讲,‘人亲戚,钱性命’,要卡省一点。”

  为着一小块发霉的甜糕,弄得心火乱窜。不是跟阿嬷怄气,是跟她那个年代生气。为什么那么穷?穷到叫人不敢多吃,害怕第二天醒来所有的食物都消失了,一眠床的小娃儿都一起向她喊饿。。。。。。有时,恨不得与她的时代拔河,将阿嬷从“饿”字的墙壁缝中拉出来,但这也是痴话,阿嬷的时代已经永远消失了,只留下她及像她一般的老阿婆、老阿公,在属于我的时代里行走、借住而已。

  生命就是要受这么多苦楚,才能扶养上一世、哺育下一代,谁敢说老来得福呢?社会永远是属于年轻人的,所有的衣食、流行、玩乐,都为年轻的人设计。老者,才是真正的“稀少民族”,单单活在他们旧有的观念、制度、秩序、情法、宗教、语言之中,那是一个不易改变的世界,用长长的一辈子吐丝结出来的茧,而他们除了这个温暖的茧还能去哪里落脚?总有一天,我及我的同代也会到了七十岁,那时,也许“麦当劳汉堡包”、“肯德基炸鸡”都成了非常迷人的回忆,非常老掉牙的故事。如果,我的孙子或曾孙子因看到我在偷吃一个油汤汤的汉堡而骂我“老番婆”,不知道七十多岁的简嫃会不会暗地掉泪?

算了,不要吵醒在地底的伏流。让阿嬷在她的年代里梳髻,我在我的年代里散发,我们只不过共用一个晨光而已。

  到现在,还是喜欢看阿嬷梳头,及腰雪发与晨丝相缠。“茶仔油”的味道依然熟悉--她终于探听到“利泽简”有一家杂货店还卖这种油,专程坐火车回去打两瓶。日子不会老,老的是肉体凡躯。二十多年过了,我变了千万个脸孔心性,阿嬷还是每日梳一个紧紧的髻。

我问阿嬷:“你几岁的时头壳上有白头毛?”

她说:“谁会记住这,大概是嫁给你阿公以后,抑是你阿公死了后?做啥?”

我说:“我有白头毛了。”





听舟子说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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滁州西涧

唐。韦应物

独怜幽草涧边生,

上有黄鹂深树鸣。

春潮带雨晚来急,

野渡无人舟自横。

再也不曾发现,像仲春时节蕴含这么多秘密的了。

春日蒸蒸,原野上不断地缭绕一股妩媚的气息,从繁花的花心底处,从柳岸的飞絮中,从行人的衣袖口。有些秘密是众所皆知的,水塘上衔羽的鸭子可以作证。

也许,因为春日将尽,在繁茂的景象之中,似乎隐藏另一层暧昧,是将离未离、将熄未灭的兴寄。浮云聚散、萍水相逢,本是众所皆知的,然而果真聚合、相逢,又被喜悦所掩饰而以为不再离散;当分道的时刻来临,又得重新经验一次伤感了。

对于春辰,人的犹豫也在这里吧!多么希望留住美好的景象,供心眼日复一日地流连忘返;多么希望年华忘了更换,让眷恋的人事永远偕老。

如果,季节与自然是永恒之神笔下的创作活动,它怎不知道生灵对于美的恒常贪恋,但它仍然坚持小幅创作,在掷笔之时,是否也有一阵不为人知的感叹:美需要等待,刹那的美尤其需要长久的忍耐。

那么,灿烂的花丛底下永远有一滩流水负载落花,也就可以理解了。萍散之后,水塘上的空白也值得体谅。如果不曾静心等候,当美再度来临,人还会感激吗?

仲春的秘密就在于此吧!绚丽的花尚未褪去,但涧间的幽草已经探步,将行过花开的住所,逐一取代花的颜色。天空中传来的鸟啼,或许代表欢愉吧,但响亮的节奏里似乎又暗示将有一场疾雨。

疾风烈雨之后,春到哪里去了?渡岸摇摆的舟子,指了东西南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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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的鱼群(浮在空中的鱼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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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裳】

云是树林的披肩,风是碎石路的纱帕,而刚走入文学国度的人,总喜欢用散文作短衫,拿小说裁百褶裙,诗是纽扣。 

【缁衣】

如果有人认为文学是不着尘色的白裳,那是因为他遗忘了“现实”这一件缁衣。崇拜杜甫的人,不见得读得懂杜诗,但我们不难想像,当杜甫访友归来,一进门问他的老妻的第一句话,也许是:“尚有油盐否?” 

【伏流】

文学如同溪涧,允许不同姿势的流览与品位。好寻思的人,临流自伤,说人生也是不可眉批的东逝水。自诩清高的人,水清濯缨,水浊濯足,一向自在。至于率然天真的人,俯身溪岸,一咕噜一咕噜地畅饮,把自己喝成一条支流。 

【参商】

不必观天象,你的指掌自能屈算人事。若有酒,何不空杯?若有驿车,何不共游?人生动如狡兔,静如处子,一旦扬镳分道,若要相见,须问参商。 

【天爵】

露,宿于草脉;蝶,恋于花房。露与蝶是草与花的冠冕。至于人世重名,只是“赵孟能贵之,赵孟能贱之”的履历;天所赐予的玄端章甫,却往往在于:一片春阳、一座童堤、一桩无法典当的姻缘、一段不可变卖的文学。 

【唱晚】

所有的笙歌琴音收束于一个指势,繁华之后,只剩空夜里的上弦。歌偏阳春,你的知音再给你一次热切的掌声,下一曲呢?依稀,生命到达了彼岸,你收起弦琴,站起,深深一揖:“我倦欲眠君可去。” 

【雄浑】

当女娲炼石补天,单单剩下一块未用之时,雄浑之气已然锻炼,自行游历于人间世事,等待崩裂。

赶着驴子去市集摆摊的民家,只急着拿这块彩石,压住铺在地上的布,好让生意顺当,怀兜里的银两愈进愈重才妙。

河畔浣洗衣裳的姑娘家,抓着石块打得脏衣服流汁,好似逮住薄情郎一样,搓洗一阵,随手把石头丢入江河里,想的全是驭夫训子。

那一日,江水涛涛,行吟泽畔的楚国屈大夫,揽身一跃入水,忽然江底的石头崩裂,鱼龙四奔。

从此,玄黄之地有了补不完的龟伤。 

【冲淡】

好比一滴泪掉入江河里,才会懂淡而不化的心情!

在古远的、兵荒马乱的年代,女人的心好似唐装襟上的盘扣,一个布环紧扣着一个布锁,就这样背着孩子抱薪举爨。思夫与望乡的眼神,如烟,散得快。

在晚近的、寻常日子的岁月里,女人的心好似一根穿了线的针,把温情缝给远游不归的子女,一针一线地将异乡的风雪挡住。线尽针钝,女人也老了。

打了一个死结,女人将自己咬断,唾到窗外去,好比一滴泪掉入江河里。 

【秾纤】

采采流水,蓬蓬远春,啊!这是个多雨的地方,心情好似青苔。雨滴沿着屋檐而落,更漏声声;夜,是给人覆盖在心事之瓮上的,拿着芳龄的红麻绳一勒,久而久之,便是春醋。

雨似牛毛,也碍不了我要出巡的意兴。发髻上布满雨的碎珠,眉睫之间,好似雾湿楼台。山风清沁,野林苍翠,好吧,我来采荇。采不盈袖,正要拔起银簪搔一个湿意,却眼见深林处奔出快蹄,好一个骏马吉士!

把荇菜散入河里,我想听关关雎鸠。 

【沉着】

古来功名,无不在锣鼓声中隐隐然寂寞。

色衰爱驰的,是美人心事;尚能饭否?是将相块垒。然而,我们难道不能在名缰利锁之中做一个脱巾独步的逸士;在仓惶岁月中扬鞭,做一个誓死无悔的轻骑!

等到老来,且让我沉剑埋名,独与绿杉野屋惺惺相看。如果你仍爱策马高游,倒不妨择一个日闲气清的节令,来与我对弈;我当卷袖煮茶,捻须鏖战,似当年战场。

兵卒已尽,将帅相逢,吾仍有下一步棋。 

【高古】

吾垂垂将老,鞋履都破了。

上山伐木,下山沽酒,吾乃野樵一名。薪材卖给城里头的好人家,那升起的炊烟恐怕遮得住一个日头!城南那个磨刀老王,见着我就嘀咕:“你还剩几两力气能使?多喝酒才是正事。”

说得是,吾今日起早,照常上山,故意不拿眼睛瞧那些捞什子大树小枝,可也怪,不看就不会走路,瞎子一样;好比看到漂亮的娘儿们,正当的男人都会犯痒。

吾下山第一要事,抓着老王的膀子求他:“快,给我打一把亮刀!” 

【典雅】

春风好媒妁,说动一树榴红。偶来雨多,茅屋又新破,且戴一笠,借故去访邻居家老叟。

巡着江岸梅林,一颗颗睡饱了的梅子,正是青里一抹红透,得着此刻无人,且摘它个两袖清风、一袋新酒。世间的功名不能裱壁,就向天地讨一笔闲钱糊口。

正算计着老叟家的那只古瓮,怎么着,一辆快马驰过,溅得我一身泥泞,定睛一探,可不是城里那位窜了功名的新进?

且拼春风一叹,还好,近日雨多。 

【洗练】

半夜不眠,推门至院落,院中的莲雾树熟了,有一枚红果悄然坠落,我剪一段月光裹住心伤。

七月的虫声是炸了线的唐诗三百,格律皆破,独独押一个锡韵:寂寂寂寂寂寂。我说:渔人哪,你竟不如一只虫子,你三年未归。

瀚海无路,只有等字,你不妨托星月当信差,若我裁得一截银白的咸布,渍痛了伤口,我便知晓,你已无法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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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水合水——序《水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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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每一滴酒回不了最初的葡萄,我回不了年少。

《水问》里的每一段故事、每一折心情、每个句读……我是再也写不出的。哪怕仅仅是花的朵影、叶的凋图、情的沧浪、人的聚散……这些,都远远逝于不回头的光阴洪水里,我变成涯岸送行的女子,千万难。

然而,认真想起来,写《水问》时期的我,不正是每个生命中唯一被允许的一段风华岁月吗?那样好问,要问清楚生命的缘由、存有的理则、宇宙的奥论;又倔强,在心里傲骨嶙峋以掩饰内在的贫乏与弱小,在举止起落之间拗格以隐藏言语的笨拙,却又狂热,为着知识的进行曲那么嘹亮雄壮,便希望成为坎坎击鼓的人;为着笔墨的田是那样深厚柔美,便痴迷着要荷锄。而更多的时候忧伤,眼见着季节无止的嬗变,大自然不息的荣枯,而忧于花之未落、月之未沉、鸟之未瘖音、恋之未折先残。

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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