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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烟波蓝_简媜-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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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拾枝叶,用纸箱子装,居然装了三大箱。院子亮得干巴巴的,剩七、八根竹干忤着,等待春天。

把纸箱扛至垃圾收集处,往回走的路不长不短,只够想一首歌。我因此想起13岁那年与三个国中好友到山上另一位同学家探访,她送我们下山,两条有着泰雅名字的大狗护随,我们四人可能唱到的“流水”歌词。

门前一道流水,两岸夹着垂柳。

风景年年依旧,为什么流水一去不回头。

流水啊!

请莫把光阴带走。





烟波蓝(简媜散文精品集)天问

小‘说‘t。xt。天。堂
远天的乌云纷繁着拥簇而来。如一硬上弓的霸王,由不得你作半点反抗。

开始风起云涌。轻浮的更飞飏,庄重的也降低了矜持。一天的闷热压抑在这场众望所归的大风里骤然释放。人们都探出了脑袋去享受一刻清凉,一晴天霹雳划碎了轻滑的天幕。也害那些可怜的小脑袋又缩进了温室。大多时候人的行为,都只是好奇,经不起任何推敲和威逼。

继而黑云压城,波诡云谲,重重帘幕遮蔽了红日。一时间进入了盲的世纪。没有了情笑,没有了仇恨,也没有了信望,只剩下无尽的讥诮,只剩下嘴角的一抹残血,只剩下背脊的阵阵冰凉。 

你是否已经看伤了浮世情仇的荒芜凄凉?

你是否已经屈服于颠踬流离的离合悲欢? 

狂野的雷雨过后,本以为她怒气已尽,却不料仍有深重的淤积。

她开始了一场公孙大娘之舞,只是更显羁狷些。偶尔陷入沉思,之后又遒劲一笔,毫无章法可言,却又锋芒毕露。

我知道她是在倾泻最后的任性,我默默地看着一向坚忍的她终究暴露了她内心的隐秘,我只能想见她对外受了侮辱对内又进了自我讽嘲的旋涡,却到底也无法知晓这痛的来源和归向。

之后。 

她否定了。她最终还是把之归咎为个我的原罪和上帝喜忧参半的玩笑。

她沉默了。请允许一个人的沉默。而你要做的,只需对着她的背影微笑。因为她正在自己空旷而悠远的世界里游戈,寻找和坐拥最真实的自己。哪怕那情痴里有只有微茫的信义。也是完全地归属于她。 

我也迷茫了,和她对视了半天,也不知道要问它些什么,只觉得它是最宽容我的,以天为盖地为铺的感觉是最彻底的。

抬头微笑吧,因为天空在那里。

最后提一句。最感动的是那些,明知无法烘暖天空仍以身代薪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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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针掉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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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现自己也有了第一根白发的那一日,心石上仿佛有银针掉地。

  红颜,只是一抹朝云而已。冶艳春色在雨中嬉戏,哗地溶成一江春水,转瞬间,就到了空山心雨后。对着镜子仔细将它揪下时,心情没什么不妥,只是有点儿怔怔,可不是逝水汤汤倾盆而下,我还没有与春日闹够,怎么就下了早霜。

  一动念,想到阿嬷

  七十四岁的老妇了。读她的脸,好像黄河泛滥改道的地理志,那么多深镂浮雕,玉匠的鬼工也不过如此。我常有机会捱近看她,尤其在早晨,她拿着镊子到我房里:

“喏,来,帮我夹眼睫毛!”

  她的上睫毛往内长,一眨眼就刺,隔个数日就得夹。我捧着她的脸,借着晨光审她,一副乖巧模样,鼻息如浮丝,我好像是年轻祖母,她是年老孙女。掀开松弛的眼皮,端详不出所以然,连毫毛都长成白色,极容易错目,只好用镊子随意试探,有没有夹到也不知道,问她:“好一点没有?”她用力眨眨眼,说:“敢呢有敢呢莫!”继续夹吧,无论如何要夹出来,果真抽出一根白绣线,才敢嘘口气,半个早晨也过了。

如果有人踟蹰于黄河的旧河道,只为了找一株刚冒出来的秋芒,他大约能待老。

  小时候看阿嬷晨起梳头,及腰花发一泻而下,末梢处卷起几绺小漩涡,在床席上款款流动,一个老旧的年代又活过来。她的发式自从嫁给阿公之后,再也没有改变。每日早晨忙过炊事、饲畜,摸出床头草席下的一把密篦,及挂在墙壁上的“茶仔油”,慢慢地将昨日的发髻拆下。有时,我端着热粥坐在门槛上吃,长发的阿嬷看来极为陌生,尤其当她抿着嘴专心地梳头发丝时,游走的手势掩住容颜,我几乎眼睁睁地看她逐渐消失,转变成一个我不认识的阿婆,心里的恐慌逼得自己出声:

“阿嬷!”

她回过头:“做啥?”

“没啦!”我心虚地掩饰。

  从热粥的柔烟中审视她,极容易乱意,粥汁滴在草席上,反被瞧见了,她的嘴唇抿着发簪,还有空隙迸出一句:“去拭!”等我拭净席上印,她已挽好初髻,正牵着发网将它盛住。“茶仔油”的浓息从鬓边的浮丝里散出来,与枕头巾上辗转过的余味又不一样。枕面的鸳鸯戏水是阿嬷少年时绣的,惟恐染黄了它,又铺上一条精布巾,久而久之,巾面上出现一轮淡淡的月晕。有时,我独自午眠,故意拿她的枕头睡,也会尊重地将头摆在月晕上,希望睡出一枚月亮,但,总被她洗了。

“阿敏嫃哪,要‘梳头鬃’就来啦!”阿嬷说。

  我将粥碗搁在窗台上,站在床头边。每晨都是她帮我梳两条辫子,年年未变。偶尔她心思较闲,就在头顶心总收束,再分编盛两条或三条小辫子,那要看橡皮筋够不够。

“噫,你的毛夹怎么减一枝?”

“住三堵的一个查某囡仔给我抢去!”

“你不会给她抢回来?”

“伊比我还大,伊读五年级呢,我给她打死要按怎?”

“你不会去跟老师讲?”

“不敢,伊也会给我打!”

“伊敢给你打,你不会回来讲,我去学校找伊。”

“下次我知了。”

“夭寿查某囡仔,那么野,连人的毛夹也要抢。减一枝怎么办,一边有夹,一边散散!”阿嬷很懊恼,好像她的艺术品缺手缺脚了。

“你那枝给我就好了!”我指指她的头。

“总共给你丢去几枝啦?没路用啦你,连自己的毛夹都顾不住,读册读去壁!”

  骂声太宏亮了。隔壁丽花歪着一澡盆衣服要去井边洗,穿过厅堂、谷间,回了话:“透早就在陈雷公!”

  梳头毕,她把梳子齿缝的发丝绺下来,在食指头绕成一小球,她的花发我的黑发绕得颇有意致,往窗棂外一放手,有时随长风而去,有时在鸭仔的腹肚内也找得到。

我一直没告诉她,发夹真的被三堵的那个女孩子拿去了,不过,是我用来跟他换“鬼仔筋”(月桂树根)吃的。

  临要上学了,背着书包迟迟跨不出门槛。阿嬷走到厅堂烧早香,我就坐在椅子上;伊去灶前生火,我就攀着菜橱一格一格看;伊去水井边与阿母一起洗衫,我隔着窗户喊伊:“阿--嬷!”

丽花听到了,把话传给她:“你阿敏嫃哪在叫你咧!”

“做啥?”伊往我这里看了。

“莫什么代记啦!”我觉得话团太大了,说不出口。

“呷饱碗筷也不收来洗,放在那里生蚂蚁。”阿母说。

  把一副碗筷埋到井池里去的时候,伊三人都不说话,我速速说:“我去读册了。”便出门。

  走到小石子路头,正打算抄田埂去追江岸路上的同学,才跨过河沟,竹林里传出话来:

“阿--敏--嫃哪,回来啰,你阿嬷要给你五角银买糖仔呷咧,快回来拿,慢一脚步就莫啰!”

  可恶的丽花。我压着书包快快跑回去,把大大的五毛钱放进铅笔盒里,一天的重量都有了。

“阿嬷我要去了,阿母我要去了,‘丽花我要去了!〃

  丽花咯咯笑;扬了一片水花过来。

背后;阿嬷的耳语飘来:〃五角银没给伊;伊的脚底像给店仔胶黏住;走不开脚啦!〃

二十多年过了,老的愈老,年轻的也要老。每日早晨我一醒来,阿嬷便蹑手蹑脚进房劝:

“你也好心,莫饮咖啡,呷点热粥才有元气!”

房里已经弥漫着咖啡的香,晨间阅读正要开始。我说:“不想呷咧,咖啡好饮。”

“唉,你亲像古早人呷鸦片烟,呷到消瘦落肉,还是无法度改。”

“有啥要紧。”

“人的查某囡仔,桠皮桠皮,你瘦得像一粒石头仔,你不听我的嘴,你一个月不饮咖啡,跟我讲不桠皮我不信!”

“桠去壁咧!”我压根不听信她的劝。

  阿嬷坐在我的床上,东看看西看看。墙壁上吊着许多玩意:竹编鱼篓、竹节匙、椰壳水壶、蔺草袋、麦梗扇、海石礁。。。。。。干死的香浦、白矛及玫瑰。她十分好奇,总要问:“这是啥?这多少钱?啊--夭寿,这一枝要一百块,你舍得买?像割肉你舍得买?买买这些要做啥?‘呷不下腹,放不下坑’,莫彩钱!你省钱去打金子还较赢,日后嫁人才有私房钱,免烦恼过日。”

“嫁给‘憨屋伯’!”(他大概是尊很遥远、很不受尊重的神吧!)

  渐渐地,我都不告诉她正确的价钱,一千的则说三百,三百折成一百五,随遇而安。在她的年代,百元是那么庞大的财产,她的聘金是四百元,,可不就定了终身。

“你也把头毛用夹子夹起来,散散的看得无精神。”

“散散的‘水’么。”

“亲像‘--味’!”

“--味”是乡下老家一个发了疯的少妇,现在大约已是老妇了,或者已经死了。

“喏,眼睛闭闭,我要换衫。”该准备上班去。

“哼!”她很不以为意:“自小帮你拉屎拉尿,看透透啰,瓠仔菜瓜、芋仔番薯,差不多差不多。”

阿嬷偶尔也会裸裎上身,尤其是夏天热,家里又不爱装冷气,电风扇更少吹。她只着一条半截布裤,在客厅里开讲。

我说:“拜托,你也把衫穿上,对面楼上住的台北人看到了,歹势哩!”

“隔那么远,看不到。”阿嬷说。

“若有人来呢?”

“人来了,我再去房间穿衫。”

说得也是,人过了七十,还要裹什么衣装?自自然然地摆动天体,又碍着谁?

“住庄脚时,你阿公跟你阿爸困眠床上,我嫌热,衫脱下来去困地上,又个凉又个爽?”

穿着毕,才要出门,她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走去伊的房间,一会儿又走来,问我:

“有银角坐车没?”

“有哇,我车票还没剪完。”

“万一若是冷气车呢?你有十六块银没?要两段票哩!”

我顿了一口气,问她:“你有没?借我十六块。”

  “喏,在这,”她打开手掌,一块钱、五块钱的一小堆,很得意地说:“我把银角捡起来,万一要坐车打电话,欠一块银人就不给你坐车,这里的人不比我们那里,可以讲情。”

我与她在床上数着:“五十七块五角银,喏,看你要多少都拿去。”阿嬷说。

我抽出一张百元纸钞递给她:“跟你换。”

“免免免,你上次给我的钱还未用完哩。”

“拿去啦!”我说:“查某人罗罗嗦嗦,我再添三百块,就给你娶来卖!”

背着包包要出门口了,跟她招呼:“阿嬷,我去上班。”

她又从厨房出来问:“卷仔饼你爱呷莫?你阿姑买一包给我,还新鲜,你带几条去办公室呷。”

卷仔饼的袋沿上还沾着米粒,我知道她将它藏在米缸里。

  小时候,为着家里孩子多,零食分到每个人手上只有一点点,阿嬷总是偷偷惜我,把多的糖果、饼干、水果藏起来,趁弟妹不在时悄悄告诉我:“米瓮内有一粒桠柑,拿去呷,莫给阿林、阿丽、阿云、阿东看到,剩一粒而已。”“斗柜内第二个抽屉毛巾盖住,用日记纸包着,有两粒金甘仔糖。”“灶前装粗糠的布袋里还有半包纽仔饼。”阿嬷的藏功是一流的,呒壹夼偷谋紫悖氐轿萘荷先ァN颐堑耐倒σ彩且涣鞯模芷鹆教醢宓剩械艿芊鲎牛艺旧先ビ弥窀土滔吕矗崆岵诺暮熘剑桓仪邢滤姆种唬揭睬卸绦赵伟厝ィ儆醚莱菰诒呙嫔夏チ侥ィ硎驹欣鲜笄袄雌苹捣侨肆λ

  也许是“日本仔时代”太过艰苦、漫长,村里的人为着多食一些白饭,不得不想尽办法把白米藏在竹叶下、畜寮里。久而久之,便养成根深的习惯。想到那么难堪的苦日斗是由她们那一代人去吃,对于阿嬷爱藏食物的癖性便没有资格挑剔。偶尔,在置放棉被、衣物的柜内发现几粒软糖,也会浮出寻宝的笑意--这个游戏玩去了整个童年。不禁剥了一粒吃又揣了一粒在口袋,再将它放回原处,装作啥事都不知晓。过不了几日,便会听到她的抱怨:“半包软糖仔那是你们阿姑买给我的,放在棉被堆里也给你们偷拿去呷。看看,剩三粒,比日本仔还野!夭鬼囡仔,我藏到无路啰!--喏,敏嫃,剩这粒给你。”

  我的确是特权了,可以分享到阿嬷的卷仔饼,及她那个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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