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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朱自清散文全编-第5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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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又不像〃密斯忒〃、〃麦歇〃那样真可以通用于一般人。譬如英国大学里教师点名,总称〃密斯忒某某〃,中国若照样在点名时称〃某某先生〃,大家就觉得客气得过火点儿。〃先生〃之外,白话信里最常用的还有〃兄〃,口头上却也不大听见。这是从文言信里借来称呼比〃先生〃亲近些的人的。按说十分亲近的人,直写他的名号,原也未尝不可,难的是那些疏不到〃先生〃,又亲不到直呼名号的。所以〃兄〃是不可少的词儿——将来久假不归,也未可知。

  更难的是称呼女人,刘半农先生曾主张将〃密斯〃改称〃姑娘〃,却只成为一时的谈柄;我们口头上似乎就没有一个真通用的称呼女人的词儿。固然,我们常说〃某小姐〃,〃某太太〃,但写起信来,麻烦就来了。开头可以很自然的写下〃某小姐〃,〃某太太〃,信文里再称呼却就绕手;还带姓儿,似乎不像信,不带姓儿,又像丫头老妈子们说话。只有我们口头上偶而一用的〃女士〃,倒可以不带姓儿,但是又有人嫌疑它生刺刺的。我想还是〃女士〃大方些,大家多用用就熟了。要不,不分男女都用〃先生〃也成,口头上已经有这么称呼的——不过显得太单调罢了。至于写白话信的人称呼自己,用〃弟〃的似乎也不少,不然就是用名字。〃弟〃自然是从文言信里借来的,虽然口头上自称〃兄弟〃的也有。光用名字,有时候嫌不大客气,这〃弟〃字也是不可少的,但女人给普通男子写信,怕只能光用名字,称〃弟〃既不男不女的,称〃妹〃显然又太亲近了,——正如开头称〃兄〃一样。男人写给普通女子的信,不用说,也只能光用名字。白话信的称呼却都不带敬语,只自称下有时装上〃鞠躬〃,〃谨启〃,〃谨上〃,也都是借来的,可还是懒得装上的多。这不带敬语,却是欧化。那些敬语现在看来原够腻味的,一笔勾销,倒也利落,干净。

  五四运动后,有一段儿还很流行称呼的欧化。写白话信的人开头用〃亲爱的某某先生〃或〃亲爱的某某〃,结尾用〃你的朋友某某〃或〃你的真挚的朋友某某〃,是常见的,近年来似乎不大有了,即使在青年人的信里。这一套大约是从英文信里抄袭来的。可是在英文里,口头的〃亲爱的〃和信上的〃亲爱的〃,亲爱的程度迥不一样。口头的得真亲爱的才用得上,人家并不轻易使唤这个词儿;信上的不论你是谁,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得来那么一个〃亲爱的〃——用惯了,用滥了,完全成了个形式的敬语,像我们文言信里的〃仁兄〃似的。我们用〃仁兄〃,不管他〃仁〃不〃仁〃;他们用〃亲爱的〃,也不管他〃亲爱的〃不〃亲爱的〃。可是写成我们的文字,〃亲爱的〃就是不折不扣的亲爱的——在我们的语言里,〃亲爱〃真是亲爱,一向是不折不扣的——,因此看上去老有些碍眼,老觉着过火点儿;甚至还肉麻呢。再说〃你的朋友〃和〃你的真挚的朋友〃。有人曾说〃我的朋友〃是标榜,那是用在公开的论文里的。我们虽然只谈不公开的信,虽然普通用〃朋友〃这词儿,并不能表示客气,也不能表示亲密,可是加上〃你的〃,大书特书,怕也免不了标榜气。至于〃真挚的〃,也是从英文里搬来的。毛病正和〃亲爱的〃一样。——当然,要是给真亲爱的人写信,怎么写也成,上面用〃我的心肝〃,下面用〃你的宠爱的叭儿狗〃,都无不可,不过本文是就一般程式而论,只能以大方为主罢了。

  白话信还有领格难。文言信里差不多是看不见领格的,领格表现在特种敬语里。如〃令尊〃,〃嫂夫人〃,〃潭府〃,〃惠书〃,〃手教〃,〃示〃,〃大著〃,〃鼎力〃,〃尊裁〃,〃家严〃,〃内人〃,〃舍下〃,〃拙著〃,〃绵薄〃,〃鄙见〃等等,比起别种程式,更其是数不尽。有些口头上有,大部分却是写信写出来的。这些足以避免称呼的重复,并增加客气。文言信除了写给子侄,是不能用〃尔〃,〃汝〃,〃吾〃,〃我〃等词的,若没有这些敬语,遇到领格,势非一再称呼不可;虽然信文里的称呼简短,可是究竟嫌累赘些。这些敬语口头上还用着的,白话信里自然还可以用,如〃令尊〃,〃大著〃,〃家严〃,〃内人〃,〃舍下〃,〃拙著〃等,但是这种非常之少。白话信里的领格,事实上还靠重复称呼,要不就直用〃你〃〃我〃字样。称呼的重复免不了累赘,〃你〃〃我〃相称,对于生疏些的人,也不合式。这里我想起了〃您〃字。国语的〃您〃可用于尊长,是个很方便的敬词——本来是复数,现在却只用作单数。放在信里,作主词也好,作领格也好,既可以减少那累赘的毛病,也不至于显得太托熟似的。

  写信的种种程式,作用只在将种种不同的口气标准化,只在将〃面谈〃时的一些声调表情姿态等等标准化。熟悉了这些程式,无需句斟字酌,在口气上就有了一半的把握,就不难很省力的写成合式的,多多少少〃如面谈〃的信。写信究竟不是〃面谈〃,所以得这样办;那些程式有的并不出于〃面谈〃,而是写信写出来的,也就是为此。各色各样的程式,不是耍笔头,不是掉枪花,都是实际需要逼出来的。文言信里还不免残存着一些不切用的遗物,白话信却只嫌程式不够用,所以我们不能偷懒,得斟酌情势,多试一些,多造一些。一番番自觉的努力,相信可以使白话信的程式化完成得更快些。

  但是程式在口气的传达上至多只能帮一半忙,那一半还得看怎么写信文儿。这所谓〃神而明之,存乎其人〃,没什么可说的。不过这里可以借一个例子来表示同一事件可以有怎样不同的口气。胡适之先生说过这样一个故事:

  有一裁缝,花了许多钱送他儿子去念书。一天,他儿子来了一封信。他自己不认识字,他的邻居一个杀猪的倒识字,不过识的字很少。他把信拿去叫杀猪的看。杀猪的说信里是这样的话,〃爸爸!赶快给我拿钱来!我没有钱了,快给我钱!〃裁缝说,〃信里是这样的说吗!好!

  我让他从中学到大学念了这些年书,念得一点礼貌都没有了!〃说着就难过起来。正在这时候,来了一个牧师,就问他为什么难过。他把原因一说,牧师说,〃拿信来,我看看。〃就接过信来,戴上眼镜,读道,〃父亲老大人,我现在穷得不得了了,请你寄给我一点钱罢!寄给我半镑钱就够了,谢谢你。〃裁缝高兴了,就寄两镑钱给他儿子。(《中国禅学的发展史》讲演词,王石子记,一九三四年十二月十六日《北平晨报》)

  有人说,日记和书信里,最能见出人的性情来,因为日记只给自己看,信只给一个或几个朋友看,写来都不做作。〃不做作〃可不是〃信笔所之〃。日记真不准备给人看,也许还可以〃信笔所之〃一下;信究竟是给人看的,虽然不能像演说和作论,可也不能只顾自己痛快,真的〃信笔〃写下去。〃如面谈〃不是胡帝胡天的,总得有〃一点礼貌〃,也就是一份客气。客气要大方,恰到好处,才是味儿,〃如面谈〃是需要火候的。

  1940年1月29日…2月1日作。

  (原载1940年2月昆明《中央日报》《平明》副刊第169期)
 

 

 
 
 
  

人话 
 

  在北平呆过的人总该懂得〃人话〃这个词儿。小商人和洋车夫等等彼此动了气,往往破口问这么句话:

  你懂人话不懂?——要不就说:

  你会说人话不会?

  这是一句很重的话,意思并不是问对面的人懂不懂人话,会不会说人话,意思是骂他不懂人话,不会说人话。不懂人话,不会说人话,干脆就是畜生!这叫拐着弯儿骂人,又叫骂人不带脏字儿。不带脏字儿是不带脏字儿,可到底是〃骂街〃,所以高尚人士不用这个词儿。他们生气的时候也会说〃不通人性〃,〃不像人〃,〃不是人〃,还有〃不像话〃,〃不成话〃等等,可就是不肯用〃人话〃这个词儿。〃不像话〃,〃不成话〃,是没道理的意思;〃不通人性〃,〃不像人〃,〃不是人〃还不就是畜生?比起〃不懂人话〃,〃不说人话〃来,还少拐了一个弯儿呢。可是高尚人士要在人背后才说那些话,当着面大概他们是不说的。这就听着火气小,口气轻似的,听惯了这就觉得〃不通人性〃,〃不像人〃,〃不是人〃那几句来得斯文点儿,不像〃人话〃那么野。其实,按字面儿说,〃人话〃倒是个含蓄的词儿。

  北平人讲究规矩,他们说规矩,就是客气。我们走进一家大点儿的铺子,总有个伙计出来招待,哈哈腰说,〃您来啦!〃出来的时候,又是个伙计送客,哈哈腰说,〃您走啦,不坐会儿啦?〃这就是规矩。洋车夫看同伙的问好儿,总说,〃您老爷子好?老太太好?〃〃您少爷在那儿上学?〃从不说〃你爸爸〃,〃你妈妈〃,〃你儿子〃,可也不会说〃令尊〃,〃令堂〃,〃令郎〃那些个,这也是规矩。有的人觉得这些都是假仁假义,假声假气,不天真,不自然。他们说北平人有官气,说这些就是凭据。不过天真不容易表现,有时也不便表现。只有在最亲近的人面前,天真才有流露的机会,再说天真有时就是任性,也不一定是可爱的。所以得讲规矩。规矩是调节天真的,也就是〃礼〃,四维之首的〃礼〃。礼须要调节,得有点儿做作是真的,可不能说是假。调节和做作是为了求中和,求平衡,求自然——这儿是所谓〃习惯成自然〃。规矩也罢,礼也罢,无非教给人做人的道理。我们现在到过许多大城市,回想北平,似乎讲究规矩并不坏,至少我们少碰了许多硬钉子。讲究规矩是客气,也是人气,北平人爱说的那套话都是他们所谓〃人话〃。

  别处人不用〃人话〃这个词儿,只说讲理不讲理,雅俗通用。讲理是讲理性,讲道理。所谓〃理性〃(这是老名词,重读〃理〃字,翻译的名词〃理性〃,重读〃性〃字)自然是人的理性,所谓道理也就是做人的道理。现在人爱说〃合理〃,那个〃理〃的意思比〃讲理〃的〃理〃宽得多。〃讲理〃当然〃合理〃,这是常识,似乎用不着检出西哲亚里士多德的大帽子,说〃人是理性的动物〃。可是这句话还是用得着,〃讲理〃是〃理性的动物〃的话,可不就是〃人话〃?不过不讲理的人还是不讲理的人,并不明白的包含着〃不懂人话〃,〃不会说人话〃所包含着的意思。讲理不一定和平,上海的〃讲茶〃就常教人触目惊心的。可是看字面儿,〃你讲理不讲理?〃的确比〃你懂人话不懂?〃〃你会说人话不会?〃和平点儿。〃不讲理〃比〃不懂人话〃,〃不会说人话〃多拐了个弯儿,就不至于影响人格了。所谓做人的道理大概指的恕道,就是孔子所说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而〃人话〃要的也就是恕道。按说〃理〃这个词儿其实有点儿灰色,赶不上〃人话〃那个词儿鲜明,现在也许有人觉得还用得着这么个鲜明的词儿。不过向来的小商人洋车夫等等把它用得太鲜明了,鲜明得露了骨,反而糟蹋了它,这真是怪可惜的。

  1943年5月25日作。

  (原载1943年6月昆明《大国民报》
 

 
 
 
 
  

论废话 
 

  〃废话!〃〃别费话!〃〃少说费话!〃都是些不客气的语句,用来批评或阻止别人的话的。这可以是严厉的申斥,可以只是亲密的玩笑,要看参加的人,说的话,和用这些语句的口气。〃废〃和〃费〃两个不同的字,一般好像表示同样的意思,其实有分别。旧小说里似乎多用〃费话〃,现代才多用〃废话〃。前者着重在啰唆,啰唆所以无用;后者着重在无用,无用就觉啰唆。平常说〃废物〃,〃废料〃,都指斥无用,〃废话〃正是一类。〃费〃是〃白费〃,〃浪费〃,虽然指斥,还是就原说话人自己着想,好像还在给他打算似的。〃废〃却是听话的人直截指斥,不再拐那个弯儿,细味起来该是更不客气些。不过约定俗成,我们还是用〃废〃为正字。

  道家教人〃得意而忘言〃,言既该忘,到头儿岂非废话?佛家告人真如〃不可说〃,禅宗更指出〃开口便错〃:所有言说,到头儿全是废话。他们说言不足以尽意,根本怀疑语言,所以有这种话。说这种话时虽然自己暂时超出人外言外,可是还得有这种话,还得用言来〃忘言〃,说那〃不可说〃的。这虽然可以不算矛盾,却是不可解的连环。所有的话到头来都是废话,可是人活着得说些废话,到头来废话还是不可废的。道学家教人少作诗文,说是〃玩物丧志〃,说是〃害道〃,那么诗文成了废话,这所谓诗文指表情的作品而言。但是诗文是否真是废话呢?

  跟着道家佛家站在高一层看,道学家一切的话也都不免废话;让我们自己在人内言内看,诗文也并不真是废话。人有情有理,一般的看,理就在情中,所以俗话说〃讲情理〃。俗话也可以说〃讲理〃,〃讲道理〃,其实讲的还是〃情理〃;不然讲死理或死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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