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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2章

琼瑶文集-第30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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愤怒,我知道你们也不打算接受我。可是,我一定要告诉你们,鸵鸵和我相识相知相爱,我们也经过一大段艰辛的心路历程。这些年来,她胃痛,我给她买药,她心情不好,我带她看海,她感冒,我陪她看医生,她念书,我陪她查字典,她考试,我陪她温功课,她快乐,我陪她上天堂,她悲哀,我陪她下地狱!能相聚的每分每秒,我们聚在一起!不能相聚的每分每秒,我们的心在一起,今天我敢站在这儿,我敢面对你们两位,只因为鸵鸵给了我一封信,她在向我呼救!我不能不来!不管现在她在什么地方,不管那个跟她在一起的人有多么优秀,有多么杰出,他绝对抵不上我爱鸵鸵的千分之一,万分之一,万万分之一!所以,我来了!我来救鸵鸵,也救我自己!因为,万一她不幸,我会比她更不幸!”袁达夫妇愕然对视,说真话,他们对韩青这一大篇话,几乎根本没有听懂,也根本没有弄清楚,更搅不明白,他为何要救鸵鸵,又为何要救他自己。

    在韩青滔滔不绝,侃侃而谈的时候,谁都没发现,鸵鸵已宴罢归来。她一走进客厅,看到韩青,她整个人就傻了,像被钉子钉在那儿一样动也不能动了。

    然后,她听到了韩青这篇话,看到了他眉端眼底的坚决。如果全世界的人都不了解韩青,都看不到他讲这篇话时,他的心在如何滴着血,那么,就只有一个人可以了解,可以看到,可以感觉,可以和他一起滴血……那就是鸵鸵了。听到这儿,她再也忍不住了,张口呼唤:“韩青!”韩青一下子回过头来,和鸵鸵的目光接触了。在这一刹那间,如电光与电光的交会,两人心中都震动得怦然而痛。世界没有了,天地没有了,父母不存在,小三小四都不存在……他们只看到彼此,看到彼此痛楚的心灵,看到彼此烧灼的心灵,看到彼此煎熬的心灵,也看到彼此热爱的心灵……

    “韩青!”鸵鸵再喊了一声,面孔白得像纸,泪水迷蒙了视线,思想混乱成了一团,迷糊中,只觉得自己那么可鄙,居然写那封该死的信给他!后悔,惭愧,惶恐,感动……一下子齐集心头,她昏昏然的伸手给他,昏昏然的说了一句:“惩罚我吧!骂我吧!责备我吧!我不知道我做了些什么……”

    “别说!鸵鸵!”韩青站起身子,张开了手臂:“不能把你保护好,是我的过错!不能让你远离诱惑,是我的过错,不能让你在需要我时,守在你旁边,是我的过错!不能在你寂寞时慰藉你,在你脆弱时坚强你,在你疲倦时安慰你………都是我错!都是我错!”她立即飞奔而来,扑进了他怀里。痛哭着把脸埋在他那宽阔的、男性的胸怀里。他紧拥着她,闭上眼睛,下巴掩进她那又黑又密的长发中。袁达夫妇是完全傻了,然后,袁太太才发现似的对小三小四大吼:“进去!都进去!有什么好看!小孩子不许看!”

    那一对拥抱的人儿继续拥抱着,对袁太太的吼声恍如未觉,这一刻,除了他们彼此的心声外,他们听不到其他任何的声音。

 第十九章

    韩青又回到营区继续服役了。

    经过了三天的相聚,三天的长谈,三天在袁家公开的露面……鸵鸵和韩青,好像在人生的路途上都往前迈了一大步。袁达夫妇,开始认真研究起韩青来,把他的家世学历来龙去脉问了个一清二楚,韩青坦白得可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当袁达夫妇知道他只是个来自屏东小乡镇的孩子,家里在镇上开着小店……夫妇两个只是面面相觑,一语不发,韩青感到了那份沉重的压力。他从不认为自己的出身配不上鸵鸵,但是,袁家上上下下,连小三小四都投以怀疑的眼光。于是,他终于明白,鸵鸵说“时机未到”的原因了。而当袁达夫妇进一步问他对未来的打算时,他只能说:

    “我会去找工作!”“找什么工作?”袁达锐利的问。

    “大概是工商界的工作,我学的是劳工关系呀。”

    “那么,是拿薪水的工作了。如果你顺利找到工作,起先你会列入实习人员,然后受基本训练,正式任用,可能是一年半载以后,那时,你会成为某公司的一个小职员,每月收入一万元左右的薪水,再慢慢往上爬,爬上组长、课长、副理、经理……大约要用你二十年的时间。”

    他瞪视着袁达。“那么,伯父,您有更好的建议吗?”他问。

    “我没有。”袁达摇摇头。“这是你的问题,不是我的问题。念大学时,你可以向家里要钱,你可以做临时工赚生活费。婚姻,是组合一个家庭,你并不是只要两情相悦,你要负担很多东西,生活,子女,安定……和一切你想像以外的问题。我看,你慢慢想吧,你的未来,是一条很长很长的路!我只怕嘉佩,等不及你去铺这条路!”

    他回头去看鸵鸵,鸵鸵默默无语。鸵鸵啊,你怎么不说话呢?你怎么不说话呢?难道你不能跟我一起去铺这条路吗?然后,他又更体会出鸵鸵那“时机未到”的意义了。

    袁太太是个自己没有太多主张,一切都以丈夫的意志为意志,丈夫的世界为世界的女人。对于袁达,她几乎从结婚开始就深深崇拜着。因而,对管教子女方面,她一向也没有什么主见。她心地善良,思想单纯,是非观念完全是旧式的。对于“人”的判断,她只凭“直觉”,而把人定在仅有的两种格式里,“好人”和“坏人”。韩青忽然间从地底冒出来,严重的影响到她母性的威严,又让她在丈夫面前受了委屈,她就怎样也无法把韩青列入“乘龙快婿”的名单里去了。何况,韩青的出现,还严重的影响到另一个追求者——柯,柯或者也不够“好”,但是,毕竟是光明磊落的追求者,不像韩青这样莫名其妙的从天而降,于是,她对韩青说的话就不像袁达那样婉转了,她会直截了当的问一句:

    “你养得起嘉佩吗?”

    或者是:“我们嘉佩还小,暑假才大学毕业,男朋友也不止你一个,你最好不要缠着她,妨碍她的发展!”

    韩青简直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三天里谈不出什么结果,韩青放弃了袁氏夫妇的同意与否,全心放到鸵鸵身上去。鸵鸵又保证了,又自责了,又愧疚了,又发誓了……他们又在无尽的吻与泪中再度重复彼此的誓言,再度许下未来的心愿,鸵鸵甚至说:

    “我只等着,等着去做韩家的儿媳妇!”

    于是,韩青回到营区继续服役。可是,他心中总有种强烈的不安,虽然鸵鸵流着泪向他保证又保证,他却觉得鸵鸵有些变了。她比以前更漂亮了,她学会了化妆,而一点点的妆扮竟使她更加迷人。她的衣饰都相当考究,真丝的衬衫,白纺的窄裙,行动间,显得那样款款生姿,那样楚楚动人。脖子上,她总戴着条细细的K金链子,上面垂着颗小小的钻石。他甚至不敢问她钻石是真的还是假的。他握她的手,找不到他送的金戒指,她笑着说:

    “我藏起来了,那是我生命里最名贵的东西,我不能让它掉了。”很有道理。他还记得送金戒指那天,十二朵玫瑰花,她站在门外等他起床!足足等了四十七分又二十八秒钟。也是那天,他把她从个女孩变成女人。

    不能回忆,回忆有太多太多。

    他继续服役,鸵鸵的信继续雪片般飞来:

    ——没有遇到你,我不知何时才能结束“爱的游戏”?我将如一只倦鸟,找不到栖息的窝巢。

    ——没有遇到你,我不知何时才能发现自己潜在的能力?

    是你激发并发掘了这块原本是废墟的宝藏。

    ——没有遇到你,我如何晓得我原来也会如此的疯狂的恋爱?你是那火种,点燃了我心头的火花。

    恋爱的句子总是甜蜜的,情书中的文字总是动人的。但是,韩青仍然不安,强烈的不安着。他知道,那个“柯”还留在台湾,还继续着他各种的追求,鸵鸵来信中虽只字不提,方克梅的来信中却隐隐约约的暗示着。方克梅,这个在最初介绍他们认识,和他们共有过许多欢笑、玩乐,也共同承担过悲哀;失去的小梅梅,死去的小伟,疯了的丁香……然后,又在他和鸵鸵的生命里扮演桥梁,他从营区寄去的每封信,都由方克梅转交。可是,方克梅自己,却在人生舞台上演出了另一场戏,另一场令人扼腕,令人叹息,令人惊异而不解的戏。她和徐业平分手了。经过四年的恋爱,她最后却闪电般和一位世家子弟订了婚,预计七月就要做新娘了。对这件变化,她只给韩青写了几句解释:

    如果徐业平能有你对嘉佩的十分之一好,我不会变,如果他也能正对我的父母,我也不会变。但是,四年考验下来,我们仍然在两个世界里……

    徐业平在东部某基地服役,写来的信,却十分潇洒:

    我早跟你说过,我和小方不会有结果。这样正好,像我们以前唱的歌,“你有你的前途,我有我的归路。”我不伤心,自从小伟死后,我早知万事万物,皆有定数,别笑我成了宿命论者。我一点也不怪怨小方,对她,我只有无数的祝福,毕竟,我们曾如此相爱过。

    这就是方克梅和徐业平的结果。

    韩青还记得,在服兵役前,有天,他住在徐业平家里。那晚,两人都喝了点酒,两人都带着醉意,两人都有心事和牵挂,两人都无法睡觉,他们曾聊天聊到凌晨。

    “业平,”韩青曾说:“我们将来买栋二层楼的房子,你和小方住楼上,我和鸵鸵住楼下。一、三、五你们下楼吃饭,二、四、六我们上楼吃饭。你觉得如何?”

    “不错啊!”徐业平接口:“我们四个还可以摆一桌呢!”

    结果,方克梅和徐业平居然散了!居然散了!也是那晚,韩青还说过:“我现在什么都不担心,就是担心鸵鸵!”

    “不要担心她!担心你自己!”徐业平说。“你比她脆弱多了!”是吗?韩青不敢苟同。注视着徐业平,想着鸵鸵和小方,两种典型的女孩,各有各人的可爱之处,他不禁深深叹息了:

    “业平,我们两个都一无所有,想想看,小方和鸵鸵为什么会爱上我们?她们都那么优秀,那么出色!我们……唉!真该知足了!不是吗?”

    徐业平沉默了,难道那时,他已预感到自己会和小方分手吗?难道他已看到日后的结局吗?他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的抽烟,于是,韩青也沉默了。两个好友,相对着抽烟,直到凌晨四时,徐业平才叹口气说:

    “睡吧!”第二天早上起来,两人都一脸失眠的痕迹,徐业平问韩青睡得好不好,韩青说:“正面躺,左面躺,右面躺,反面躺,都睡不着。”

    徐业平嘻嘻一笑,说:

    “我看你大概也站着躺吧!”

    往事历历,如在目前。小方却和别人订婚了。徐业平和小方本身,不管多么潇洒,韩青和鸵鸵,却都为这件事消沉了好一阵子。“世外桃源”的打情骂俏,来来的许愿池,水源路的小屋,金国西餐厅中为“小梅梅”取名字……往事历历,如在目前,往事历适如在目前。

    但是,方克梅和徐业平居然散了,居然散了。

    在营房中,韩青捧着徐业平和小方分别的来函,好几个深夜,都无法成眠。总记得小方过二十岁生日,穿一袭白色衣服,襟上配着朵紫罗兰,和徐业平翩然起舞。也是那晚,韩青第一次认识了鸵鸵!“小梅梅,你再也不会有弟弟妹妹了!”他叹息着。

    但是,真有个小梅梅吗?她存在过吗?是的,她存在过,虽然只有短短两个月,她确实存在过。但是,她也去了。从糊涂中来,从糊涂中去。生命是古怪的东西,韩青年龄越长,经历越多,自负越少,狂傲越消……他再不敢说他了解生命,更不敢说他了解人生。同时,鸵鸵的来信变得越来越短,越来越零乱,有时,他甚至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她开始谈到毕业,因为她马上就要毕业了。但她谈了更多有关社会,有关成长,有关生活“境界”的问题,含糊的,暗示的,模棱的。他困扰着。可是,他在极大的不安里,仍然对鸵鸵有着信心,只要他退了役,可以和她朝夕相处,可以找到一份足以糊口的工作……什么都可以解决,什么都可以成功。一个“圆”已经划到最后的一个缺口,只要那么轻轻一笔,就可大功告成。等待吧,因为他也马上就要退役了。就在他退役前夕,鸵鸵寄来一封真正让他掉进冰渊里去的信,虽然信上并没有一个字说她已经变心:

    青:

    时钟敲了一响又一响,告诉我夜已深了,再过数小时,就是认识四十四个月,多快,只是一晃眼而已。三年又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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