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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汴京风骚-第7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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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扬散布于朝,众口如川,难堵难塞啊。”
  吕惠卿昂首挺胸,话语铿锵:“谢圣上九天之恩。臣已将身心所有献于圣上,岂畏众口如川,只求不辱圣上知遇之恩。”
  皇帝赵顼拍案而定:“善!依卿所奏。卿传朕谕,明日午朝,延和殿召对群臣。”
  六月九日午时,一幕谁是“正直君子”,谁是“邪曲小人”短兵相接的“肉搏”在延和殿开始了。
  皇帝赵顼坐在高台的御椅上,摆着一副公正、森严的面孔。群臣惶恐不安地跪伏在地。宰执大臣韩绛、冯京、吴充等衣冠楚楚地跪于高台正前之下;吕惠卿神情自若、冷静沉稳地跪于高台下右侧一边;监安上门郑侠,一改平日画家衣着不整的落拓不羁,换上了朝服、朝冠,跪于高台下左侧一边。也许由于第一次走进延和殿,紧张使郑使往日的飘逸和不凡略减了成色,给人一种沉重、孤傲和忧郁的感觉。
  皇帝赵顼一声谕示,两个宦侍走至殿前,把手中的“画图”一抖,一幅长约一丈、宽约三尺的巨幅画作《正直君子 邪曲小人事业图迹》出现在群臣当面。群臣仰起的头颅,百十张面孔上百十双晶亮的眼睛飞速转动,都在“正直君子”、“邪曲小人”的座号上,寻找着自己和别人形似的面孔和神似的情态。被拉入“邪曲小人”之列者愤怒、仇恨,被请入“正直君子”雅座者喜悦、自得,被疏漏于“邪曲小人”和“正直君子”之外者,轻松、超脱,殿前实际上呈现的是一幅千古佳作——“喜怒哀乐脸谱图”。
  接下去百十双眼睛一齐转向“预言家”郑侠,送去了各色各彩的目光。这反使郑侠神情一振,气宇轩昂。宰执大臣韩绦、冯京、吴充等人的面孔,此时变得忧郁苍白,他们虽被郑侠请入“正直君子”的头排人物,但摸不到皇帝当殿展示此图的心机是祸是福。他们转向郑侠的眼睛显得悲喜难分。
  皇帝赵顼又一声谕示,翰林学士承旨韩维宣读起郑侠随“画图”上呈的弹劾吕惠卿“朋奸壅蔽”的奏表。随着韩维清朗的宣读声,百十张面孔和百十双眼睛,慢慢地转向“邪曲小人”之首的吕惠卿。吕惠卿在众目睽睽之下,似乎也神情一振,昂起了头颅。
  皇帝赵顼擂起了“肉搏”的战鼓:“朝朝代代,都有忠奸,然忠奸之分,难乎其难。监安上门郑侠,呈《正直君子、邪曲小人事业图迹》于朕,开古今以画图论忠辨奸之先河,并呈表弹劾吕惠卿‘朋奸壅蔽’之罪,新朕耳目。郑卿,你缘何而知吕惠卿等人是‘邪曲小人’?”
  郑侠似乎早有准备。他叩头站起,整襟捋袖,拱手禀奏:“臣从‘天’知,亦从‘人’知。”
  “‘天知’为何?‘人知’为何?”
  郑侠侃侃而谈:“禀奏圣上。臣连续五个夜晚,于画室门外卧竹席而仰观天象,见紫微垣内黑雾侵入,绕帝星而不散,是谓‘雾侵紫垣’之象,主帝星暗;臣再细察天龙星座东藩八星,见其臣星移荡无定,光侵紫垣,亮若白熊,并挟黑雾漫掩西藩,是谓‘客星欺主’之象,主奸佞生。是为‘天知’。
  “‘变法’六年,王安石主政祸民,现已贬知江宁,罪有应得,天人称快。然安石数年来所倚重者,吕惠卿、曾布、章惇、吕嘉问耳。而吕惠卿为‘四凶’之首,安石所行罪孽,皆缘于吕惠卿之执著设谋。臣在奏表中感叹而言:”昔唐天宝之乱,国忠已诛,贵妃未戮,人以为贼本尚在。今日之事何以异此……‘今之惠卿即昨之安石,今惠卿所行之政,即昨安石所行之政,换汤不换药耳。是为’人知‘。
  “‘天人感应’,明政之道。臣冒死奏请圣上:贬惠卿而绝安石之政,去邪曲小人而信赖正直君子,上符天象,下慰民心,则天下大治……”
  郑侠禀奏完毕,转头向群臣一瞥,着意瞥了一下被他的画笔封为“正直君子”的宰执大臣韩绛、冯京、吴克等人,以期得到他们的援助和支持。谁知这些“君子”并不“正直”,一个个默而不语地冷落了他。
  皇帝赵顼发出了似乎是赞许的感叹声:“‘天人感应’,深奥莫测,朕受教了。吕惠卿,你对郑侠弹劾之事有什么辩解的吗?”
  吕惠卿站起:“禀奏圣上。臣愚鲁,不明天象,可否请司天监提举陈绎大人以近日天象变化情况以明臣下?”
  皇帝赵顼允诺:“司天监提举陈绎可在?”
  年老的陈绎急忙应声站起,走出群臣之列,跪于高台之前:“臣司天监提举陈绎叩见圣上。”
  “近日来天象有何变化?卿当如实奏知。”
  陈绎几十年来就是端着紫微垣这个饭碗生活的,对紫微垣星辰变化与王事的关系,有着精明的理解:与其说是天象预示着王事,莫如说是王事引导着天象。因为帝业兴盛、帝王健康时的“天象”都是好的;帝业衰微、帝王更迭时的“天象”都是坏的。像郑侠这样观天望气的“预言家”,只能说是仅知“天象”皮毛而尚未入其门槛的蠢才。他慢慢从地上爬起,拱手禀奏:“司天监日夜观察天象,特别注目于紫微垣和天龙星座东西两藩,未见‘雾侵紫垣’、‘客星欺主’之象……”
  群臣哗然。
  郑侠持不住了,他忘了朝制,疏狂的毛病发作,放声打断陈绎的禀奏:“司天监尸位素餐,在圣上十日祈雨中连连失误。此等庸碌无能之吏,不可再留司天监!”
  群臣惊骇。
  陈绎语停摇头。
  皇帝赵顼怒声叱斥郑侠:“放肆!”
  吕惠卿抓住时机开始反击。他明白,司天监提举陈绎的寥寥数语,已粉碎了郑侠“天知”的根本,自己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他急忙向皇帝拱手奏请:“禀奏圣上。臣有几件事要向郑侠大人请教。”
  皇帝赵顼允诺:“准卿询问。”
  吕惠卿向郑侠拱手为礼:“请郑侠大人稍安勿躁,就算司天监提举尸位素餐,你说得全对,请问大人,你怎么能够断定‘雾侵紫垣’之象,一定是来自现时的宰执大臣,而不是来自那些心怀诡诈的小吏?”
  郑侠的观察天象变化,原本就是跟着自己的感觉走的,现时被吕惠卿的询问绕住了,出现了迟疑的困窘。
  吕惠卿逼了上来:“就算如大人所说,‘雾侵紫垣’之象是来自现时的宰执大臣。现时的宰执大臣中的韩绛大人、冯京大人、吴充大人,都被大人封定为‘正直君子’,正直君子的命星自然是不会冒黑雾的。请问大人,你怎么能够断定,那‘客星欺主’的黑雾是我的命星冒的,而不是别人的命星冒的呢?”
  郑侠一时情急,高声呼喊:“因为,因为你出于王安石的门下……”
  吕惠卿咬住不放:“不错,我是出于王安石门下,可郑大人不也是出于王安石的门下吗?‘天人感应’总是有迹可寻的。我任参知政事几个月来,奉圣旨恢复新法十八事,有目共睹。可郑大人你干了些什么?上呈《正直君子、邪曲小人事业图迹》,以古谕今,分裂朝廷重臣。上呈《奏表》,诬几个月来朝廷所为是‘以遂前非,不为宗社计’,公然反对恢复新法十八事。更为甚者,郑大人竟以唐代‘天宝之乱’喻今之‘变法’,以杨国忠喻王安石,以杨贵妃喻我吕惠卿,那么,请问郑大人,你心中那个重用杨国忠、包庇杨贵妃的唐玄宗又是谁呢?!”
  韩绛、冯京、吴充倒吸一口冷气:吕惠卿慧辨心狠,比王安石可怕多了。
  群臣们都被吕惠卿的机敏辩才折服了,发出了“啧啧”的赞叹声。
  郑侠全然懵了。他根本没有想到吕惠卿在几个转弯中,已把一顶“影射皇上昏庸”的罪名套在他的头上。他有口难辩,神情慌乱。
  吕惠卿仍然穷追不舍:“郑侠大人,你通晓‘天人感应’的奥秘,你所观察到的‘雾侵紫垣’之象,本是你上呈《奏表》中冒出的黑雾;你所观察到的‘客星欺主’之象,正是你上呈‘画图’中闪烁的血火之光。如果要在当朝众多的群臣中寻找‘邪曲小人’,那不是别人,正是你监安上门郑侠!”
  郑侠又急之气,无力还手,也不知如何还手。
  郑侠的迟疑,给沉默已久的群臣,提供了一个发挥各自才智的空当。同修起居注张璪、御史中丞邓绾、监察御史邓润甫等相继站起,纷纷弹劾郑侠的“讪谤朝政”、“影射圣躬”、“心怀不轨”,并纷纷揭发冯京、王安国与郑侠“交通有迹”、“郑侠知中枢之事,乃冯京告王安国而转知郑侠”。三人成党,郑侠罪案立。
  皇帝赵顼用响亮的笑声宣告了郑侠悲惨命运的了结。他拿起郑侠上呈的“画图”、“奏表”扔下御案:“‘画图’、‘奏表’这一切不都是为了反对‘变法’吗?为使‘变法’停止,不惜借助‘天人感应’、伪造天象,向朕的中枢重臣开刀。以‘天知’、‘人知’的狂言疯语蔑视‘朕知’!朕虽非圣明之主,但郑侠此等欺世欺人之邪曲伎俩,尚可察觉。郑侠一案,交有司勘审处置。今后有再敢狂言反对‘变法’、‘讪谤朝政’者,当以郑侠为鉴……”
  皇帝的谕旨发出,郑侠受审,群臣完全明白了今日午朝皇帝的“宗旨”所在:杀鸡给猴看!“变法”和“变法中的缺失”不可再非议了。
  七月,罢郑侠监安上门之职,编管英州;罢冯京参知政事之职,贬知毫州;罢王安国著作佐郎、秘阁校理之职,放间故里。
  王安国潦倒地回到江宁,是年八月十七日,病卒于王安石住宅,时年四十七岁。
  吕惠卿反击郑侠挑战的胜利,不仅以“忠诚”、“才智”、“冷静”、“慧辩”赢得了皇帝赵顼的信任,也以其“干练”、“无私”、“不怕邪”赢得了二府、三司、谏院、御史台多数官员的钦佩。冯京乃郑国公富弼的女婿,对“变法”时有非议,王安石也莫可奈何,今天竟被吕惠卿搬倒了;王安国是王安石的弟弟,公开反对“变法”,皇上也网开一面,今日跌在吕惠卿的手里:“疯子”郑侠更是一身滚刀向,占天卜地,一支画笔,弄得朝臣人心惶惶,不知何时被他的画笔点了穴位,连皇帝也被他牵着鼻子乱转,这个人怕人恨的祸害精,终于被吕惠卿赶出了京都。
  吕惠卿的声望急速地上升,他的权力欲念也在急速地膨胀。
  半年之内,朝臣已成“唯吉甫马头是瞻”之势,御史争相依附,谏官异口颂德,各州县官吏,以结交吕惠卿为荣,求为门生者,如骛而来。吕惠卿府邸成了官吏、商贾朝拜之圣地。宰相韩维靠边,二府、三司落权,吕惠卿总揽朝政大权之状,与昔日王安石之左右朝政已无二致。他自身的感觉也进入了昔日王安石那种“脱略不省众人讥”的状态。他与王安石所不同者:王安石的“刚愎自用”、“狂狷少容”是性格使然,不失真诚;而吕惠卿的“刚愎自用”、“狂狷少容”,则是权势使然,具有官场上可怕的残忍。
  吕惠卿认为脚跟已稳,于是开始标新立异、自树招牌。是年十月,他采用弟弟曲阳县尉吕和卿的建议,创立了“手实法”,报请皇帝赵顼恩准后,由司农寺颁布推行于全国。这个“手实法”的主要内容是:……官为定立物价,使民各以田亩、屋宅、资货、畜产随价目占。凡居钱五,当蕃息之钱一。非用器、食票而辄隐落者许告,获实,以三分之一充赏。预具式示民,令依式为状,县受而籍之,以其价列定高下,分为五等。既该见一县之民物产钱数,乃参会通县役钱本额而定所当输钱……
  “手实法”的产生,在吕惠卿心里,也许是为了发展前宰相王安石、“变法”的设想,丰富“王安石法度”的内容,推动“变法”的进一步深入。但他的这个“发展”和“丰富”,却把王安石原本就不完备的“设想”推向极端,把王安石“变法”中那些不切实际的空想绝对化,从而走向了事物的反面。
  “手实法”的要旨是针对“五等丁产薄多隐漏不实”的目标而发,明显是对着农村贫困的农户的。它向农民增加赋税,而且收到了屋宅、资货、用器、家什、骡马、猪豕、牛羊、鸡鸭头上,真是开创了亘古未有的先例,对北方广大地区正在度着灾荒的黎庶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也许是因吕惠卿不了解乡村实情,也许他心中根本就没有农民,也许他误认为七年‘“变法”的成果已使农民成了殷实富裕之家,可以榨取“油水”了。他的这种倒行逆施,不仅没有给王安石的新法带来活力,反而断送了王安石“变法”的灵魂——富民,由富民而强国。
  “手实法”在推行时,吕惠卿同样“发展”和“丰富”了王安石原有的弊端,由“追呼抑配”而“奖励告发”,造成了“民家尺椽寸土简据无遗,至于鸡豚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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