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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汴京风骚-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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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安石倾听着,颓然地坐在椅子上,莹莹泪珠在眼眶里闪光,往日里那种孤傲、执拗、诡秘、冷漠的神情不见踪迹,坦然而露歉疚、苦痛、重友情而又无可奈何。
  苏轼早已沉浸在美好友谊的交融之中。两首诗的唱和,淹没了朝政纷争,一件旧袍复活了肝胆相照的赤诚。看来,“政见之争”终不及“旧袍之谊”久远啊!他忽而记起三年前寄题兴州太守晁仲约的一首小诗,那是自己心境激越时的理想之歌,断不会有丝毫哀怨,当可宽慰介甫歉疚之心;那也是自己今后将追寻的一种境界,是未来的寄托之所,亦可宽慰君实那颗凄楚的灵魂。于是,在司马光歌声停落之际,苏轼离席而出,起舞而歌:
  百亩清池傍郭斜,
  居人行乐路人夸。
  自言长官如灵运,能使江山似永嘉。
  纵饮座中遗白(巾合),
  幽寻尽处见桃花。
  不堪山鸟号归去,长遣王孙苦忆家。
  歌伎们急弄琴弦。
  司马光拍案击节。
  王安石鼓掌应和。
  苏轼虽知音律而不谙歌唱,喜舞蹈而失于粗疏,且时有走调简慢之拙,但声出肺腑,情真意切,手舞足蹈,尽兴抒怀,一下子把今夜这友谊的聚会推到了高潮。
  牧歌似的诗句,吟咏着东晋南朝刘宋年间山水诗开拓者谢灵运的趣闻轶事,袒露了苏子瞻心底避世归隐的念头。这是历代文人仕途失意之后的殊途同归,苏轼也没例外。
  他在用歌舞向司马光送行:谢灵运任永嘉太守时,经常偕朋友属吏寻山越岭,怡情山川,自得其乐。你我遭贬之人,也许应当效仿。
  他在用歌舞向王安石告别:自己将追觅子规鸟“不如归去”的叫声,离开这繁华的京都,向那不染凡尘的“桃花源”而去。
  司马光领情了。他激情难捺,斟酒一杯,走到苏轼面前,举杯而声音哽咽:“子瞻年少我十八岁,却早昧人生奥秘,光愧不及。‘纵饮座中遗白(巾合),幽寻尽处见桃花’,只这两句,就够司马光今生享用了。”说罢,一饮而尽。
  王安石从怀中取出一笺,走到苏轼面前:“子瞻所歌,披肝沥胆。‘自言长官如灵运,能使江山似永嘉’,人生如此,当无憾了。愿杭州今后变得更美。安石痴长子瞻十六岁,不敢以兄长自居,仅以片纸相赠,为子瞻送行。”
  苏轼接过纸笺,打开一看,纸笺上有两种笔迹书写的四句诗,他好生奇异,朗声读出:黄昏风雨瞑园林,
  残菊飘零满地金。
  秋英不比春花落,
  为报诗人子细吟。
  “后两句诗是自己字迹啊!”苏轼头脑“嗡”的一震,恍然而悟,惊愕地抬头望着王安石。十年前的一桩事,蓦地浮现在他的心头。
  嘉祐六年十一月,介甫知制浩,自己奉诏出任凤翔府节度判官。离京赴凤翔府的前夜,特去制诰院向介甫告别。适介甫离室他去,遂据椅以待归。忽见案头有未竟《残菊》诗两句,墨香犹存,细观之,即此“黄昏风雨瞑园林,残菊飘零满地金”两句。诗入眼帘,不禁愕然:天下百花飘零,唯菊花枯萎而不落,介甫视而不见,霜地寻金,谬之甚矣!那时年轻气浮,当即以戏言向介甫告别,提笔联诗两句:“秋英不比春花落,为报诗人子细吟”。孰知十年之后,介甫仍存有此诗,并赠以送行,其意何如?思之不解啊!苏轼遂举笺询问:“天下果有飘零之菊花吗?”
  王安石沉吟片刻,微笑作答:“子瞻岂不知《楚辞》中有‘夕餐秋菊之落英’之句吗?”
  苏轼默然。
  司马光已猜知此诗乃王安石与苏轼联句之戏作,听见王安石引用《楚辞》中“夕餐秋菊之落英”一句作辩,插话打趣说:“介甫谬矣!《楚辞》中确有‘夕餐秋菊之落英’一句,可屈子‘餐’的是摘下的初开的菊瓣,而不是枯萎飘零的‘黄金’,如果那样,只怕屈子要闹肚子了。”
  王安石朗声大笑,轻松而语:“子瞻,你我同出于欧阳水叔公门下,恩师论诗,重于‘直寻’而轻于‘补假’,我方才借《楚辞》中一句以‘补假’,几使屈子腹泻受苦,罪莫大焉!幸得君实执鞭教正,方免谬论流世矣!愿子瞻‘直寻’于江河湖海、山川僻壤、街坊民间、渔村农舍,为大宋文坛增辉。”
  苏轼顿悟:这便是“直寻”?直寻“于江河湖海、山川僻壤、街坊民间、渔村农舍”。诚哉斯言!介甫,一字千金,感谢你了。“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这就是“海”,这就是我所寻觅的“海”啊!
  王安石似乎猜中了苏轼此刻之所思,为鼓励朋友超越前辈文坛巨匠欧阳修,大声吩咐歌伎:“姑娘,弹唱一首欧阳永叔公的《浪淘沙 把酒祝东风》,伴我们畅饮!”
  歌伎放喉而歌: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垂扬紫陌洛城东。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歌伴流觞。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司马光想着:这两年多来朋友之间的匆匆聚散,真的化解了政见之争留在心底的疑团吗?真的不会再在政见上捉对厮杀了吗?唉,这只谈友谊、不论政见的聚散本身,不就是“此恨无穷”的说明吗?他有些醉了。
  “今年花胜去年红。”王安石的心被触动了:今年的花真的胜过去年吗?文过饰非,难以弄清真相,难以听到真话啊!君实要走了,子瞻也要走了,只怕今后连反对的声音也听不到了。如果今年的花不如去年红呢?他也有些醉了。
  “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苏轼想着他的恩师欧阳修,想着欧阳修的诗论“直寻”,想着王安石的赠言,想着友中之师的司马光,想着弟弟子由,想着朋友王诜、陈慥、文同,想到明年此夜的杭州……“知与谁同”?不知啊!只有天知道!他全然醉了。
  司马光醉了,王安石醉了,苏轼醉了。
  歌伎们没有醉,她们仍在弹唱着《浪淘沙》,用清雅的曲音,把主人和客人送入醉乡深处。
  篇二十五  十里长亭
  苏轼无逐无恋地要离开京都了 歌伎们送给他一座人间仙境——杭州城
  熙宁四年(1071年)七月十三日,是苏轼及其家人离开京都的日子。
  四更时分,月色朦胧,苏轼和家人聚集在寂静的庭院里。妻子王闰之,怀抱着出生八个月的苏迨。十二岁的大儿子苏迈,搀扶着满头白发、泪珠莹莹的任妈。十岁的侄儿苏迟,照料着六个弟弟、妹妹。两个中年仆役,挑着沉重的书箱。沉默不语的老老少少,一片黯然。
  苏轼的心境可想而知。这就是贬离,没有朋友送行,朋友们都早于自己离开了京都。现时只有驸马王诜在京,可自己不愿意把酒告别,怕伤情更浓。九名歌伎已于前几天遣散了。只留下年老的门丁看守此屋,可怜的老人此刻正在忙碌着把箱笼包裹装在雇来的马车上。
  苏轼抬头打量着月色中的翠竹、花坛、梨树、假山、鱼池,一种瑟瑟索索的声响似乎是花、木、竹、石在低声话别。他鼻子一阵酸楚,泪水潸然而下。
  老门丁悄悄走到他的身边,轻声说:“大郎,车装好了。”
  是啊,该早点上路了,该在这不为人知的夜里离开京都了。他默默地把任妈扶上马车,把怀抱迨儿的夫人王闰之扶上马车,把子由的几个年幼子女抱上马车,挽起儿子苏迈和侄儿苏迟的手,向月色中的老屋告别,向瑟瑟作响、频频摇曳的花、木、竹、石告别。然后,随着“吱吱”转动的马车车轮,向门外走去。
  在走出大门的时候,老门丁突然哭出声来,抱着苏轼硬咽而语:“大郎,我等着你们回来啊……”
  苏轼抚着痛哭的老人,泪水滂沱,无言答对。回来?何年何月才能回到京都?何年何月才能回到这难舍难离的窝巢啊!他咬紧牙关,不愿放出哭声,可马车上的任妈、妻子和孩子却大声哭了出来。告别窝巢的哭,告别先人灵牌的哭啊!
  哭声飘荡在夜空……
  马车“吱吱”地驶下西冈。苏轼回头张望,林木森森,已隔断了曲折的归路。四周一片宁静,路旁林中栖居的鸟儿,因马车作响而乍起惊飞,惊啼凄鸣地从头顶掠过。
  “我今身世两悠悠,去无所逐来无恋”。父亲购建的老屋已留人看守,纵然是毁于风雨、雷电,毁于流水无情的岁月,也对得起父亲的亡灵了。七个侄男、侄女,将在陈州亲自交给子由,他们在接连不断的厄运中,平平安安地度过了一年,增长了一岁,总算无负于子由夫妇之所托。九名歌伎已重金遣散,几个月内当无生计之忧,自己也可以聊以自慰了。
  想到遣散的歌伎,她们离开时那种悲痛欲绝的情景,苏轼的心又一次缩紧:那泪水滂沱的哀求,那心碎肠断的哭泣,那弦断声咽的最后一曲,那一步一回首的悲切恋心,就是铁石心肠的人也要落泪。琵琶、胡琴、倩楚,你们的容颜,也许不能美倾京城,可你们的才智、琴艺、歌吟,你们那一点即通的悟性和聪慧在这莺歌燕舞的京都艺坛,却是卓越超群的。苏轼命苦,不愿累及你们;苏轼软弱,不能保护你们;苏轼无力,不敢让这无尽贬途上的无尽风尘,埋没艺苑中的艳丽奇葩啊!再说,你们都已年近二十,也该有个幸福的小家了……
  马车“吱吱”地行在御街上。道路两侧的桃、李、梨、杏树下,横卧着一堆堆、一团团席被全无的黎庶细民,有的破布掩肚,有的草帽遮头,有的蜷缩一团,有的抚儿抱女……是京都人?是外乡人?是为乘凉而来享受夜露之福?是因无屋而遭受夜风之苦?说不得了,问不得了,看不得了。
  “眼看世事力难任,贪恋君恩退未能。”两年多来的京都生活,如雷、如电、如雾、如梦。有欢、有乐、有悲、有怨。欢乐是自己理想的颂歌,悲怨是自己理想的哀叹。现时,欢乐失落了,悲怨平息了,随着这“吱吱”转动的车轮和这蹒跚的脚步,一切期冀都将远远地留在身后。
  黎明到来,朝阳升起,马车行在京都郊外坎坷的官道上。苏轼的心境豁然开朗:朝阳中的田野是如此迷人!秋苗茁壮,一片葱绿;阡陌相连,一派生机;露珠在葱绿中闪烁,如遍野珍珠滚动。天籁成趣,美不胜收。连这湿漉漉的空气,也醉人心神啊!朝阳中的村落也是如此美丽:炊烟袅袅,扶摇而上,在彩霞辉映下升腾,终与白云融合。炊烟起处,农人将重新开始一天的生计,劳作、谈笑、争吵、亲昵、男婚女嫁、生老病死,迎接着未来的明天。朝阳中的打麦场更是壮观:高积的麦秸堆,若城堡、若山丘、若疆场上的营帐。这是丰收的证明啊!“营帐”之间,枪在飞舞,刀在闪光,青壮男子在跳跃、呐喊,这是村中义勇在操练习武吧?
  农户丰收了,介甫的“青苗法”出现了实效;义勇习武了,介甫的“保甲法”显出了眉毛。介甫胜利了,自己的缺失之说看来是有些偏颇……
  忽地一座长亭跃入眼帘,四角飞檐在阳光中闪烁,长亭中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呼唤着苏轼的名字。随着呼唤,萧萧马嘶声也迎面传来。苏轼凝神望去,三辆华丽的马车停在长亭的阶下,他心头一喜,兴奋出声:是晋卿!
  驸马王诜昨日黄昏时分与贤惠公主散步于驸马府花园,家臣入园禀报说,有一个名叫琵琶的歌伎请见。王诜以为是苏轼派遣而来,便与公主在客厅里接见了琵琶。
  琵琶离开苏府后,与倩楚一起,暂居胡琴家里。一位达官以每月二十两银子作聘,她们因惦念苏轼的离京,正筹划着送别,便拖而未允。昨天傍晚,琵琶独自一人去苏府看望,在大门之外,见看门老人与一位陌生人正在修理一辆光板马车,询问其故,看门老人告知,苏轼已决定今夜三更离开京都,前往杭州,并诉说了千里贬途无车无马之忧。看门老人连声哀叹,琵琶见状忧心如焚。她居苏府三年,深知苏轼的为人:乐于助人而不愿求人,有甜大伙尝,有苦自个儿吞。特别是在遭贬离京的逆境中,更不愿累及朋友。她想到苏轼的密友章惇,听说章惇已离京外出。她想到驸马王诜,由王诜而想到贤惠公主,这对尊贵而有侠肠义胆的夫妇,一定会为苏轼消解贬途之忧的。她顾不上进门看望苏轼、王闰之和任妈,便直奔驸马王诜府邸,通报了苏轼将于今夜三更离开京都的消息,并详尽地禀知苏轼近日来凄苦、焦虑的心境和苏府老小面临的艰难。
  驸马王诜与贤惠公主相视而叹:偌大的大宋京都,容不下一位当代奇才,可悲啊!奢靡的大宋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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