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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6章

金庸合集-第48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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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可是一家吗?”吴之荣并非扬州高邮人,本来跟吴三桂没甚
么干系,但其时吴三桂权势熏天,他趋焰附势,颇以姓吴为
荣,说道:“照族谱的排行,卑职比平西王矮了一辈,该称王
爷为族叔。”
慕天颜点了点头,不再理他,向韦小宝道:“韦大人,这
金带围芍药,虽然已不如宋时少见,如此盛开,却也异常难
得。今日恰好在韦大人到来赏花时开放,这不是巧合,定是
有天意的。卑职有一点小小意见,请大人定夺。”韦小宝道:
“请老兄指教。”
慕天颜道:“指教二字,如何敢当?那芍药花根,药材行
中是有的,大人要用来饲马,想药材铺中制炼过的更有效力。
卑职吩咐大量采购,运去师京备用。至于这里的芍药花,念
着他们对大人报喜有功,是否可暂且留下?他日韦大人挂帅
破贼,拜相封王,就如韩魏公、韦忠武王一般,再到这里来

赏花,那时金带围必又盛开,迎接贵人,岂不是一桩美事?据
卑职想来,将来一定是戏文都有得做的。”
韦小宝兴高采烈,道:“你说戏子扮了我唱戏?”慕天颜
道:“是啊,那自然要一个俊雅漂亮的小生来扮韦大人了,还
有些白胡子、黑胡子、大花脸、白鼻子小丑,就扮我们这些
官儿。”众官都哈哈大笑。韦小宝笑道:“这出戏叫做甚么?”
慕天颜向巡抚马佑道:“那得请抚台大人题个戏名。”他见巡
抚一直不说话,心想不能冷落了他。
马佑笑道:“韦大人将来要封王,这出戏文就叫做《韦王
簪花》罢?”众官一齐赞赏。
韦小宝心中一乐,也就不再计较当年的旧怨了,心想:
“老子做宰相是做不来的,大破西贼,弄个王爷玩玩,倒也干
得过,倘若拔了这些芍药,只怕兆头不好。”一眼望出去,见
花圃中的金带围少说也还有几十朵,心想:“哪里便有这许多
宰相了,难道你们个个都做宰相不成?抚台、藩台还有些儿
指望,这吴之荣贼头狗脑,说甚么也不像,将来戏文里的白
鼻子小丑定是扮他。”明知布政司转弯抹角、大费心机的一番
说话,意在保全这禅智寺前的数千株芍药,做官的诀窍首在
大家过得去,这叫做“花花轿子人抬人”,你既然捧了我,我
就不能一意孤行,叫扬州通城的官儿脸上都下不来,当下不
再提芍药之事,笑道:“将来就算真有这一出戏,咱们也都看
不着了,不如眼前先听听曲子罢!”
众官齐声称是。吴之荣早有准备,吩咐下去。只听得花
棚外环珮叮珰,跟着传来一阵香风。韦小宝精神一振,心道:
“有美人看了。”果见一个女子娉娉婷婷的走进花棚,向韦小

宝行下礼去,娇滴滴的说道:“钦差大人和众位大人万福金安,
小女子侍候唱曲。”
只见这女子三十来岁年纪,打扮华丽,姿色却是平平。笛
师吹起笛子,她便唱了起来,唱的是杜牧的两首扬州诗:
“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木凋。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萧?”
“落魄江南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笛声悠扬,歌声宛转,甚是动听。韦小宝瞧着这个歌妓,
心中却有些不耐烦起来。
那女子唱罢,又进来一名歌妓。这女子三十四五岁年纪,
举止娴雅,歌喉更是熟练,纵是最细微曲折之处,也唱得抑
扬顿挫,变化多端。唱的是秦观一首《望海潮》词:
“星分牛斗,疆连淮海,扬州万井提封。花发路香,莺啼
人起,朱帘十里春风。豪杰气如虹。曳照春金紫,飞盖相从。
巷入垂杨,画桥南北翠烟中。”
这首词确是唱得极尽佳妙,但韦小宝听得十分气闷,忍
不住大声打了个呵欠。
那《望海潮》一词这时还只唱了半阕,吴之荣甚是乖觉,
见钦差大人无甚兴致,挥了挥手,那歌妓便停住不唱,行礼
退下。吴之荣陪笑道:“韦大人,这两个歌妓,都是扬州最出
名的,唱的是扬州繁华之事,不知大人以为如何?”
哪知韦小宝听曲,第一要唱曲的年轻美貌,第二要唱的
是风流小调,第三要唱得浪荡风骚。当日陈圆圆以倾国倾城
之貌,再加说连带唱,一路解释,才令他听完一曲《圆圆

曲》。眼前这两个歌妓姿色平庸,神情呆板,所唱的又不知是
甚么东西,他打了个呵欠,已可算是客气之极了,听得吴之
荣问起,便道:“还好,还好,就是太老了一点。这种陈年宿
货,兄弟没甚么胃口。”
吴之荣道:“是,是。杜牧之是唐人,秦少游是宋人,的
确是太陈旧了。有一首新诗,是眼下一个新进诗人所作,此
人叫作查慎行,成名不久,写的是扬州田家女的风韵,新鲜
得很,新鲜得很。”作个手势,侍役传出话去,又进来一名歌
妓。
韦小宝说“陈年宿货”,指的是歌妓,吴之荣却以为是说
诗词太过陈旧。韦小宝对他所说的甚么杜牧之、秦少游,自
是不知所云,只懂了“扬州田家女的风韵,新鲜得很,新鲜
得很”这句话。心想:“既是新鲜得很的扬州田家女,倒也不
妨瞧瞧。”
那歌妓走进花棚,韦小宝不看倒也罢了,一看之下,不
由得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登时便要发作。原来这歌妓
五十尚不足,四十颇有余,鬓边已见白发,额头大有皱纹,眼
应大而偏细,嘴须小而反巨。见这歌妓手抱琵琶,韦小宝怒
火更盛,心想:“凭你也来学陈圆圆!”却听弦索一动,宛如
玉响珠跃,鹂啭燕语,倒也好听。只听她唱道:
“淮山浮远翠,淮水漾深渌。倒影入楼台,满栏花扑扑。
谁知外,依旧有芦屋。时见淡妆人,青裙曳长幅。”
歌声清雅,每一句都配了琵琶的韵节,时而如流水淙淙,
时而如银铃玎玎,最后“青裙曳长幅”那一句,琵琶声若有
若无,缓缓流动,众官无不听得心旷神怡,有的凝神闭目,有

的摇头晃脑。琵琶声一歇,众官齐声喝采。慕天颜道:“诗好,
曲子好,琵琶也好。当真是荆钗布裙,不掩天香国色。不论
做诗唱曲,从淡雅中见天然,那是第一等的功夫了。”
韦小宝哼了一声,问那歌妓:“你会唱《十八摸》罢?唱
一曲来听听。”
众官一听,尽皆失色。那歌妓更是脸色大变,突然间泪
水涔涔而下,转身奔出,拍的一声,琵琶掉在地下。那歌妓
也不拾起,径自奔出。
韦小宝哈哈大笑,说道:“你不会唱,我又不会罚你,何
必吓成这个样子?”
那《十八摸》是极淫秽的小调,连摸女子身上十八处所
在,每一摸有一样比喻形容。众官虽然人人都曾听过,但在
这盛宴雅集的所在,怎能公然提到?那岂不是大玷官箴?那
歌妓的琵琶和歌喉,在扬州久负盛名,不但善于唱诗,而且
自己也会做诗,名动公卿,扬州的富商巨贾等闲要见她一面
也不可得。韦小宝问这一句,于她自是极大的羞辱。
慕天颜低声道:“韦大人爱听小曲,几时咱们找个会唱的
来,好好听一听。”韦小宝道:“连《十八摸》也不会唱,这
老婊子也差劲得很了。几时我请你去鸣玉坊丽春院去,那边
的婊子会唱的小调多得很。”此言一出口,立觉不妥,心想:
“丽春院是无论如何不能请他去的。好在扬州妓院子甚多,九
大名院、九小名院,随便那一家都好玩。”举起酒杯,笑道:
“喝酒,喝酒。”
众文官听他出语粗俗,都有些尴尬,借着喝酒,人人都
装作没听见。一干武将却脸有欢容,均觉和钦差大人颇为志

同道合。
便在此时,只见一名差役低着头走出花棚,韦小宝见了
他的背影,心中一动:“这人的背影好熟,那是谁啊?”但后
来这差役没再进来,过得片刻,也就淡忘了。
又喝得几杯酒,韦小宝只觉跟这些文官应酬索然无味,既
不做戏,又不开赌,实在无聊之极,心里只是在唱那《十八
摸》:“一呀摸,二呀摸,摸到姐姐的头发边……”再也忍耐
不住,站起身来,说道:“兄弟酒已够了,告辞。”向巡抚、布
政司、按察司等几位大员拱拱手,便走了出去。众官齐出花
棚,送他上了大轿。
韦小宝回到行辕,吩咐亲兵说要休息,不论甚么客来,一
概挡驾不见,入房换上了一套破烂衣衫。那是数日前要双儿
去市上买来的一套旧衣,买来后扯破数处,在地下践踏一过,
又倒上许多灯油,早已弄得污秽油腻不堪。帽子鞋袜,连结
辫子的头绳,也都换了破旧的劣货。从炭炉里抓了一把炉灰,
用水调开了,在脸上、手上乱涂一气,在镜子里一照,果然
回复了当年丽春院里当小厮的模样。
双儿服侍他更换衣衫,笑道:“相公,戏文里钦差大臣包
龙图改扮私访,就是这个样子吗?”韦小宝道:“差不多了,不
过包龙图生来是黑炭脸,不用再搽黑灰。”双儿道:“我跟你
去好不好?你独个儿的,要是遇上了甚么事,没个帮手。”韦
小宝笑道:“我去的那地方,美貌的小姐儿是去不得的。”说
着便哼了起来:“一呀摸,二呀摸,摸到我好双儿的脸蛋边
……”伸手去摸她脸。双儿红着脸嘻嘻一笑,避了开去。
韦小宝将一大叠银票塞在怀里,又拿了一包碎银子,捉

住双儿,在她脸上轻轻一吻,从后门溜了出去。守卫后门的
亲兵喝问:“干甚么的?”韦小宝道:“我是何家奶妈的儿子的
表哥的妹夫,你管得着吗?”那亲兵一怔,心中还没算清这亲
戚关系,韦小宝早已出门。
扬州的大街小巷他无不烂熟,几乎闭了眼睛也不会走错,
不多时便来到瘦西湖畔的鸣玉坊,隐隐只听得各处门户中传
出箫鼓丝竹,夹着猜拳唱曲、呼吆喝六。这些声音一入耳,当
真比钧天仙乐还好听十倍,心中说不出的舒服受用。走到丽
春院外,但见门庭依旧,跟当年离去时并无分别。他悄悄走
到院侧,推开边门,溜了进去。
他蹑手蹑脚的走到母亲房外,一张之下,见房里无人,知
道母亲是在陪客,心道:“辣块妈妈,不知是那个瘟生这当儿
在嫖我妈妈,做我的干爹。”走进房中,见床上被褥还是从前
那套,只是已破旧得多,心想:“妈妈的生意不大好,我干爹
不多。”侧过头来,见自己那张小床还是摆在一旁,床前放着
自己的一对旧鞋,床上被褥倒浆洗得干干净净。走过去坐在
床上,见自己的一件青竹布长衫摺好了放在床角,心头微有
歉意:“妈是在等我回来。他妈的,老子在北京快活,没差人
送钱给妈,实在记心不好。”横卧在床,等母亲回来。
妓院中规矩,嫖客留宿,另有铺陈精洁的大房。众妓女
自住的小房,却颇为简陋。年轻貌美的红妓住房较佳,像韦
小宝之母韦春芳年纪已经不小,生意冷落,老鸨待她自然也
马虎得很,所住的是一间薄板房。
韦小宝躺了一会,忽听得隔房有人厉声喝骂,正是老鸨
的声音:“老娘白花花的银子买了你来,你推三阻四,总是不

肯接客,哼,买了你来当观世音菩萨,在院子里供着好看么?
打,给我狠狠的打!”跟着鞭子着肉声、呼痛声、哭叫声、喝
骂声,响成一片。
这种声音韦小宝从小就听惯了,知道是老鸨买来了年轻
姑娘,逼迫她接客,打一顿鞭子实是稀松平常。小姑娘倘若
一定不肯,甚么针刺指甲、铁烙皮肉,种种酷刑都会逐一使
了出来。这种声音在妓院中必不可免,他阕别已久,这时又
再听到,倒有些重温旧梦之感,也不觉得那小姑娘有甚么可
怜。
那小姑娘哭叫:“你打死我好了,我死也不接客,一头撞
死给你看!”老鸨吩咐龟奴狠打。又打了二三十鞭,小姑娘仍
哭叫不屈。龟奴道:“今天不能打了,明天再说罢。”老鸨道:
“拖这小贱货出去。”龟奴将小姑娘扶了出去,一会儿又回进
房来。老鸨道:“这贱货用硬的不行,咱们用软的,给她喝迷
春酒。”龟奴道:“她就是不肯喝酒。”老鸨道:“蠢才!把迷
春酒放在肉里,不就成了。”龟奴道:“是,是。七姐,真有
你的。”
韦小宝凑眼到板壁缝去张望,见老鸨打开柜子,取出一
瓶酒来,倒了一杯,递给龟奴。只听她说道:“叫了春芳陪酒
的那两个公子,身边钱钞着实不少。他们说在院子里借宿,等
朋友。这种年轻雏儿,不会看中春芳的,待会我去跟他们说,
要他们梳笼这贱货,运气好的话,赚他三四百两银子也不希
奇。”龟奴笑道:“恭喜七姐招财进宝,我也好托你的福,还
一笔赌债。”老鸨骂道:“路倒尸的贱胚,辛辛苦苦赚来几两
银子,都去送在三十二张骨牌里。这件事办得不好,小心我

割了你的乌龟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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