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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90章

金庸合集-第169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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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你若单是为了受谱受刀而去,田师哥早就交了给你。可
是你邀了别门别派的许多高手同来,显然不安着好心。”殷吉
冷笑道:“嘿,我能有什么坏心眼儿?”阮士中道:“你是想一
等拿到谱牒宝刀,就勒逼我们南北归宗,让你做独一无二的
掌门人。那时田师哥已经封剑,不能再出手跟人动武,你人
多势众,岂不是为所欲为么?”

殷吉脸上微微一红,道:“天龙门分为南北二宗,原是权
宜之计。当年田师兄初任北宗掌门之时,他何尝不想归并南
宗?就算兄弟意欲两宗合一,光大我门,那也是一桩美事。这
总胜于阮师兄你阁下竭力排挤云奇、意图自为掌门吧?”
众人听他们自揭丑事,原来各怀私欲,除了天龙门中人
之外,大家笑嘻嘻的听着,均有幸灾乐祸之感。
苗若兰对这些武林中门户宗派之争不欲多听,轻声问道:
“后来怎么了?”
殷吉道:“我回到家里,与我南宗的诸位师弟一商议,大
家都说田师兄必有他意,我们可不能听凭欺弄,于是推我去
探明真情。
“当下我到田师兄卧室去问候探病。青文侄女一双眼睛哭
得红红的,拦在门口,说道:‘爹已睡着啦。殷叔父请回,多
谢您关怀。’我见她神情有异,心想田师兄若是当真身子有甚
不适,又不是什么难治的重病,她也不用哭得这么厉害,这
中间定有古怪。当下回房待了半个时辰,换了衣服,再到田
师兄房外去探病……”
阮士中伸掌在桌上用力一拍,喝道:“嘿,探病!探病是
在房外探的么?”
殷吉冷笑道:“就算是我偷听,却又怎地?我躲在窗外,
只听田师兄道:‘你不用逼我。今日我闭门封剑,当着江湖豪
杰之面,已将天龙北宗的掌门人传给了云奇,怎么还能更改?
你逼我将掌门之位传给你,这时候可已经迟了。’又听这位阮
士中阮师兄说道:‘我怎敢逼迫师哥?但想云奇与青文做出这
等事来,连孩子也生下了。如此伤风败俗,大犯淫戒,我门

中上上下下,哪一个还能服他?’”
殷吉说到这里,忽听得咕冬一声,田青文连人带椅,往
后便倒,已晕了过去。陶子安拔出单刀,迎面往曹云奇头顶
劈落。曹云奇手中没有兵刃,只得举起椅子招架。陶百岁听
得未过门的媳妇竟做下这等丑事,只恼得哇哇大叫,也举起
一张椅子,夹头夹脑往曹云奇头上砸去。
天龙诸人本来齐心对外,但这时五人揭破了脸,竟无人
过去相助曹云奇。啪的一响,曹云奇背心上已吃陶百岁椅子
重重一击。眼见厅上又是乱成一团。
苗若兰叫道:“大家别动手,我说,大家请坐下!”她话
声中自有一股威严之意,竟是教人难以抗拒。陶子安一怔,收
回单刀。陶百岁兀自狂怒,挥椅猛击。陶子安抓住父亲打过
去的椅子,道:“爹,咱们别先动手,好教这里各位评个是非
曲直。”陶百岁听儿子说得有理,这才住手。
苗若兰道:“琴儿,你扶田姑娘到内房去歇歇。”这时田
青文已慢慢醒转,脸色惨白,低下头自行走入内堂。众人眼
望殷吉,盼他继续讲述。
殷吉道:“只听得田师兄长叹一声,说道:‘作孽,作孽!
报应,报应!’他反来复去,不住口的说‘作孽,报应’,隔
了好一阵,才道:‘此事明天再议,你去吧。叫子安来,我有
话跟他说。’”
殷吉向陶氏父子望了一眼,续道:“阮师兄还待争辩,田
师兄拍床怒道:‘你是不是想逼死我?’阮师兄这才没有话说,
推门走出。我听他们说的是自己家中丑事,倒跟我南宗无关,
又怕阮师兄出来撞见,大家脸上须不好看,当下抢先回到自

己房中。”
阮士中冷笑道:“那晚我和田师哥说了话出来,眼见黑影
一闪,喝问:‘哪个狗杂种在此偷听?’当时没人答话,我只
道当真是狗杂种,原来却是殷师兄,这可得罪了。”说着向殷
吉一揖。他明是陪罪,实是骂人。殷吉脸色微变,但他涵养
功夫甚好,回了一礼,微笑道:“不知者不罪,好说好说。”
陶子安道:“好,现下轮到我来说啦。既然大家撕破了脸,
我……我也不必再隐瞒什么。我……我……”说到这里,喉
头哽咽,心情激动,竟然说不下去,两道泪水却流了下来。
众人见他这样一个气宇轩昂的少年英雄竟在人前示弱,
不免都有些不忍之意,于是射向曹云奇的目光之中,自亦含
着几分气愤,几分怪责。陶百岁喝道:“这般不争气干什么?
大丈夫难保妻贤子孝。好在这媳妇还没过门,玷辱不到我陶
家的门楣。”
陶子安伸袖擦了眼泪,定了定神,说道:“以前每次我到
田家……田伯父家中……”
曹云奇听他稍一迟疑,对田归农竟改口称为“伯父”,不
再称他“岳父”,心中暗喜:“哼,这小子恼了,不认青妹为
妻,我正是求之不得。”
只听他续道:“青妹在有人处总是红着脸避开,不跟我说
话,可是背着在没人的地方,咱俩总要亲亲热热的说一阵子
话。我每次带些玩意儿给她,她也总有物事给我,绣个荷包
啦、做件马甲啦,从来就短不了……”
曹云奇脸色渐渐难看,心道:“哼,还有这门子事,倒瞒

得我好苦。”
陶子安续道:“这次田伯父闭门封剑,我随家父兴兴头头
的赶去,一见青妹,就觉得她容颜憔悴,好似生过了一场大
病。我心中怜惜,背着人安慰,问她是不是生了什么病。她
初时支支吾吾,我寻根究底细问,她却发起怒来,抢白了我
几句,从此不再理我。
“我给她骂得胡涂啦,只有自个儿纳闷。那日酒宴完了,
我在后花园凉亭中撞见了她,只见她一双眼哭得红红的,我
不管什么,就向她陪不是,说道:‘青妹,都是我不好,你就
别生气啦。’哪知她脸一沉,发作道:‘哼,当真是你不好,那
也罢了!偏生是别人不好,我还是死了的干净。’我更加摸不
着头脑,再追问几句,她头一撇就走了。
“我回房睡了一会,越想越是不安,实在不明白什么地方
得罪了她,于是悄悄起来,走到她的房外,在窗上轻轻弹了
三弹。往日我们相约出来会面,总用这三弹指的记号。哪知
这晚我连弹了几次,房中竟是没半点动静。
“隔了半晌,我又轻弹三下,仍是没听到声息。我奇怪起
来,在窗格子上一推,那窗子并没闩住,应手而开,房中黑
漆漆的,没瞧见什么。我急于要跟她说话,就从窗子跳了进
去……”
曹云奇听到此处,满腔醋意从胸口直冲上来,再也不可
抑制,大声喝道:“你半夜三更的,偷入人家闺房,想干什么?”
陶子安正欲反唇相稽,苗若兰的侍婢快嘴琴儿却抢着道:“他
们是未婚夫妇,你又管得着么?”
陶子安向琴儿微一点头,谢她相帮,接着道:“我走到她

床边,隐约见床前放着一对鞋子,当下大着胆子,揭开罗帐,
伸手到被下一摸……”
曹云奇紫胀了脸,待欲喝骂,却见琴儿怒视着自己,话
到口头,又缩了回去。只听陶子安续道:“……触手处似乎是
一个包袱,青妹却不在床上。我更是奇怪,摸一摸那是什么
包袱,手上一凉,似乎是个婴儿,可把我吓了一大跳。再仔
细一摸,却不是婴儿是什么?只是全身冰凉,早已死去多时,
看来是把棉被压在孩子身上将他闷死的。”
只听得呛啷一响,苗若兰失手将茶碗摔在地下,脸色苍
白,嘴唇微微发颤。
陶子安道:“各位今日听着觉得可怕,当日我黑暗之中亲
手摸到,更是惊骇无比,险些儿叫出声来。就在此时,房外
脚步声响,有人进来,我忙往床底下一钻。只听那人走到床
边,坐在床沿,嘤嘤啜泣,原来就是青妹。她把死孩子抱在
手里,不住亲他,低声道:‘儿啊,你莫怪娘亲手害了你的小
命,娘心里可比刀割还要痛哪。只是你若活着,娘可活不成
啦。娘真狠心,对不起你。’
“我在床下只听得毛骨悚然,这才明白,原来她不知跟哪
个狗贼私通,生下了孩儿,竟下毒手将孩儿害死。她抱着死
婴哭一阵,亲一阵,终于站起身来,披上一件披风,将婴儿
罩住,走出房去。我待她走出房门,才从床下出来,悄悄跟
在她后面。那时我心里又悲又愤,要查出跟她私通的那狗贼
是谁。
“只见她走到后园,在墙边拿了一把短铲,越墙而出,我
一路远远掇着,见她走了半里多路,到了一处坟场。她拿起

短铲,正要掘地掩埋,忽然数丈外传来铁器与土石相击之声,
深夜之中,竟然另外也有人在掘地。她吃了一惊,急忙蹲下
身子,过了好一阵,弯着腰慢慢爬过去察看。我想必是盗墓
贼在掘坟,当下也跟着过去。只见坟旁一盏灯笼发着淡淡黄
光,照着一个黑影正在掘地。
“我凝目一瞧,这人却不是掘坟,是在坟旁挖个土坑,也
在掩埋什么。我心道:‘这可奇了,难道又有谁在埋私生儿?’
但见那人掘了一阵,从地下捧起一个长长的包裹,果真与一
个婴儿尸身相似。那人将包裹放入坑中,铲土盖土,回过头
来,火光下看得明白,原来此人非别,却是这位周云阳周师
兄。”
周云阳脸上本来就无血色,听陶子安说到这里,更是苍
白。
陶子安接着道:“当时我心下疑云大起:‘难道与青妹私
通的竟是这畜生?怎么他也来掩埋一个死婴?’青妹一见是他,
身子伏得更低,竟不出来与他相会。周师兄将土踏实,又铲
些青草铺在上面,再在草上堆了好多乱石,教人分辨不出,这
才走开。
“周师兄一走远,青妹忙掘了一坑,将死婴埋下,随即搬
开周师兄所放的乱石,要挖掘出来,瞧他埋的是什么物事。我
心想:‘就算你不动手,我也要掘,现下倒省了我一番手脚。’
青妹举起铁铲刚掘得几下,周师兄突然从坟后出来,叫道:
‘青文妹子,你干什么?’原来他心思也真周密,埋下之后假
装走开,过一会却又回来察看。青妹吓了一跳,一松手,铁
铲落在地下,无话可说。

“周师兄冷冷的道:‘青文妹子,你知道我埋什么,我也
知道你埋什么。要瞒呢,大家都瞒;要揭开呢,大家都揭开。’
青妹道:‘好,那么你起个誓。’周师兄当即起个毒誓,青妹
跟着他也起了誓。两人约定了互相隐瞒,一齐回进庄去。
“我瞧两人神情,似乎有什么私情,但又有点不像,看来
青妹那孩子不会是跟周师兄生的,当下悄悄跟在后面,手里
扣了喂毒的暗器,只要两人有丝毫亲昵的神态,有半句教人
听不入耳的说话,我立时将他毙了。
“总算他运气好,两人从坟场回进庄子,始终离得远远的,
一句话也没说。
“青妹回到自己房里,不断抽抽噎噎的低声哭泣。我站在
她的窗下,思前想后,什么都想到了。我想闯进去一刀将她
劈死,想放把火将田家庄烧成白地,想把她的丑事抖将出来
让人人知道,可又想抱着她大哭一场。终于打定了主意:‘眼
下须得不动声色,且待查明奸夫是谁再说。’
“我全身冰冷,回到房中,爹爹兀自好睡,我却独个儿站
着发呆。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然阮师叔来叫我,说田伯
父有话跟我说。我心道:‘这话儿来了,且瞧他怎生说?是要
我答应退婚呢,还是欺我不知,送一顶现成的绿头巾给我戴
戴?’阮师叔说夜深不陪我了,叫我自去。我生怕有甚不测,
叫醒了爹爹,请他防备,自己身上带了兵刃暗器,连弓箭也
暗藏在长袍底下。
“到了田伯父房里,见他躺在床上,眼望床顶,呆呆的出
神,手里拿着一张白纸,竟没觉察到我进房。我咳嗽一声,叫
道:‘阿爹!’他吃了一惊,将白纸藏入了褥子底下,道:‘啊,

子安,是你。’我心想:‘明明是你叫我来的,却这么装腔作
势。’但瞧他神色,却当真是异常惊恐。他叫我闩上房门,却
又打开窗子,以防有人在窗外偷听,这才颤声说道:‘子安,
我眼下危在旦夕,全凭你救我一命,你得去给我办一件事。’”
曹云奇心中憋了半天,听到这里,猛地站起身来,戟指
叫遍:“放屁,放屁!我师父是何等功夫,你这小子有什么本
事救他?”
陶子安眼角儿也不向他瞥上一瞥,便似跟前没这个人一
般,向着宝树等人说道:“我听了他这两句话,大是惊疑,忙
道:‘阿爹但有所命,小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田伯父点
点头,从棉被中取出一个长长的、用锦缎包着的包裹,交在
我的手里。道:‘你拿了这东西,连夜赶赴关外,埋在隐蔽无
人之处。若能不让旁人察觉,或可救得我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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