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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胡兰成-今生今世-第7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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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楚,依時來探監送飯,洠в忻撨^娘一次班。除了那回有兩星期她不來,坤生來

,只說是姊姊身體不好,不知她是生產。

愛珍哭玲弟,是哭女兒,是哭知己。玲弟曉得娘歡喜珍珠,首飾有的她變賣

了,惟有珍珠一顆不少。她一日取出來與娘看,說將來姆媽百年之後好貼身綴了

去。現在愛珍就統統把來綴在玲弟的壽衣上給她陪殮。玲弟睏的棺材是楠木的,

與她爺的一式。時局這樣艱難,吳家且已無錢無勢,玲弟的喪事還是辦得體體面

面,也為玲弟做人一世,生前待娘,爭氣孝順,不比人家的女兒。而且愛珍的做

人就是有手腳,從來喪禮不苟且是生民的大信。當下在上天殯儀館開弔發柩,素

衣如雪,來送喪哭泣的人這樣多,道傍觀者還以為誰家的福壽老太太,及見神主

遺像是這樣一位姑娘,都感歎流淚。玲弟是雖然死得年青,她也有她的福壽。

玲弟的男人原是醫生,玲弟臨死,他趕來床前晝夜施救,號哭得水潱贿M口

,還帶了玲弟生的三歲女兒來抱頭送終。當時吳家許多學生子痛悼師妹,白相人

豈是好惹的,要與那男家不肯干休。可是吳太太說、「你們不要。你們妹子生前

為顧體面,纔走了這一著,如今她還停在板頭,難道倒去拉破她的臉皮?況且還

有玲弟的骨血留在那家,也要顧到小輩好做人。」如此纔把事情平了下去。愛珍

的這番話無間生死,最曉得玲弟的到底還是娘。

玲弟是為要面子,若照左傳裏的古時君子來說,她可說是善於補過,但不如

說這是白相人小姐的氣概。她也柔腸千轉,她也慷慨決絕,她對於娘,對於弟弟

坤生,對於她的男人與女兒,她都洠в羞z書。本來是如此,她的做人知道的總歸

知道,不知道的也就罷了,那裏用得著遺書。她是等到娘保釋了,又拜過了娘的

生日,然後纔就死。

 六

吳太太到香港,頭年住在李小寶家。是九龍廣枺值昝娣孔樱瑯窍麻_上海百

貨公司,都是小寶的一班阿侄外甥在管帳。小寶夫婦叫吳太太繼娘,親熱義氣的

不得了。

李小寶原是上海白相人,在香港仍幹他白相人的營生,雖然此地不比在上海

,並無根底財產,亦名氣好像火發的烘烘響。他極愛朋友,凡朋友開口,他送錢

來得個快。他就是糊塗,人家來與他商量甚麼,他都答「好呀!」不去考懀н@件

事的輕重大小,行得行不得,連繼娘在旁看著也要氣他。他是重情面,不能拒卻

,且他是個無思無懀В焯聛懋斆薇簧w的人。在他看來,天下無阻難之事,樣

樣枺鞫紞湫拢┯幸軈s,說一聲不好,這纔是最最為難。他也是南人北相

,生得長大,他的頭臉是虎形,虎眉高吊,虎口咧開,笑迷迷的帶點滑稽。

小寶的女人名叫蓉然,比小寶小十五歲,繼娘叫她小妹妹。生得高個子,奧

凸臉,歌星周璇與簡太太也是奧凸臉,所以拍起照相來都上照。小妹妹心思好,

就只性子急,不大會理事情,頂會買枺鳎粫缘眯奶坼X,自己開汽車請繼娘去

溗疄吵院ur,到海邊游泳場趕熱簦А_有是去青山。她自己無事,夜裏開汽車

敚Ф傻交屎蟮廊ヂ牫隇K是舊式腦筋,婦人以丈夫為天,世界就都安定,

她有小寶這個丈夫,況又她比丈夫年紀小,落得凡事有丈夫作主,她連趁丈夫在

風頭上,私蓄一點錢下來亦不會。她待繼娘,還比親生的女兒孝順,待坤生就好

比嫡親姊弟,惟對咪咪她著實吃醋。婦人本來是像小寶女人的只要敬重丈夫,孝

順繼娘就好,不必顯能的。後年小寶在日本出了事情,在獄三年,他太太在香港

澳門,錢洠в绣X,苦得不得了,然而好像京戲裏的正旦落難,苦得有情有義,到

底被她等著了丈夫釋放回來。女子無才便是德,有爺娘有丈夫,她是不需要才,

她的人生就好像一襲新衣珍藏在箱子裏,一旦有事拿出來穿,都是新的。婦人無

才是元氣保存,男人如寶刀易折,存亡續絕時要靠婦人,她第一不可因平時的才

幹把人生先來疲敗用舊了。

翌年吳太太自要搬到加寧公寓,小寶按月送去開銷港幣一千元,蓉然仍晨昏

去定省,若需要甚麼就買了送過來。她自己愛的就是穿衣,見有好料子要剪,總

先揀繼娘所喜歡,買了給繼娘的,然後買給她自己的。她的待人就是心思真。吳

太太五十歲生日,就是小寶夫婦在香港給她做的,敚Ь崎_戲,還有鄧國慶也來變

戲法給師娘上壽,鄧國慶原是吳四寶的學生子,帶了一付班底剛在南洋出演魔術

後回港。吳太太在香港還有若干學生與過房女兒,過房女兒中有的還著實得法,

小寶又有他新收的一班學生子,此外逃到香港來的上海幫中有錢人,誰不知道吳

太太,而且李小寶在香港吃得開,他們就都來湊熱簦В勒蛰叿郑娂娍念^拜壽

,作揖道喜,禮堂上福祿壽三星高照,龍鳳燭高燒,照著正中紅緞子上綴的金紙

大壽字,今天的吳太太依然是人上之人。

第三年,小寶必要租了半山房子,請繼娘去住,房租就要港幣一千三百元,

而且那邊的房子也不回掉,你想要多少開銷。白相人就是講闊,尤其小寶,他也

不知人事艱難,他也不知物力艱難,不管他是小時貧窮,靠奮鬥靠邭饫u有今天

的,這種不知艱難其實是他的元氣。人的元氣若能如天,天即是不知人事與物力

的艱難的。抗戰勝利直後,小寶也逃過難,其後且在日本吃過官司,他都精神上

不受打擊,洠в幸稽c疲倦萎靡,脾氣也終是不改,叫人拿他無法。彼時儘管有繼

娘在旁提醒他,教他要有個分寸,有些事代他回斷了,但是也無用。吳太太且也

不想如此,因為做人是各人自做的,小寶又不是三歲兩歲,所以還是另外住開清

爽。

小寶夫婦當然孝敬吳太太,而亦是吳太太待他們好。吳太太來香港時多少帶

有一點首飾,賣了將款子就幫助小寶,起初小寶也是洠в猩觞N錢的。拿錢幫忙,

容易弄到感激而不歡喜,要像吳太太與小寶夫婦的感激歡喜,真也難得。吳太太

拿錢幫小寶,小寶夫婦亦送來吳太太的開銷,且買枺鱽硇⒕矗粢闫饋恚瑹o

形中有一種兩不吃虧,雖然吳太太還給的多些,所以都不是無功受祿。好比張愛

玲,我與她為夫婦一場,錢上頭我先給她用的與她後來給我用的,差不多是平打

平,雖然她給我的還稍許多些,當然兩人都洠в杏嬎愕竭@個,卻彷彿是天意。吳

太太與小寶夫婦的來去,雙方都是有人情華麗。所以亦是白相人最曉得,那一邊

都不可以有德色,若有德色,那就是不寫意了。

吳太太在香港三年,仍是打打牌,百無心事,過的日子如花如水。這裏也有

一班太太小姐們你搶我奪的只要與她在一淘,喜愛她燒的小菜,喜愛她的人華麗

爽氣。簡太太從美國回來過香港,與吳太太相敘,她不喜住在美國。簡太太與鍾

可成在美國結婚後,似乎有一種悵然,並非結婚把多年的愛情幻滅了,而是住在

紐約的公寓裏不像一份人家。中國人結夫婦是說成人家,夫婦要生在世上人家風

景裏。可成又是做的交易所投機生意,像打仗一樣,風險這樣大,總是心熱,下

寫字間也是到夜總會去賭,這樣的人像壯士一樣,只可以有愛人,而不宜於室家

。過去他在上海,便是簡太太有家,他無家。今在美國,可是連簡太太亦洠в屑

了。她要擔心可成的生意的風險,又明知在美國有財產的華僑婦人追求可成,雖

然過去在上海時亦一向是如此的,可是今在美國洠в惺郎先思易鏊娜松纳罘



簡太太在香港住了一晌又去美國,翌年就死了。他們住在公寓裏不僱娘姨,

雖然在美國人工貴,亦是可成與她有一種新思想,倒並非因為僱不起。他們夫婦

且學美國人的分房睡,所以有一天早晨可成發覺簡太太已死,說是心臟病,也不

知是甚麼時候斷氣的。每天都是簡太太做早餐,昨晚她亦洠в挟悩印K赡苁亲

殺的。可成奉喪回香港開弔,悲慟號哭得不得了,簡太太生前有情有義,死後總

算得丈夫這樣哭她。喪葬畢,可成又去美國,不久也病死了,是與朋友去夜總會

,正在門口簽名時猝倒,連洠в羞z囑,遺產遂亦無從知道。可成這個人,我毫無

理由的覺得他好像北魏燉煌壁畫裏的,好大的氣魄,但是不對。

鍾可成是日本人所說的勝負師,他做証券投機,生活在現代都市的最尖端。

我想起我自己下碁。我有一種愁,一種恨,總是心不平,卻彷彿無聊,這時就去

下碁,把感情發洩在機智與勝負。我的下碁其實是背後別有正經事情要做。鍾可

成的投機或亦如此,背後有他的正事,但因勝負又勝負,把這一天的時間全部浪

費了。乃至與我相知相聞的這一代青年,他們原來亦心裏擱著要為中華民國幹一

件正經事情,卻去做了革命鬥爭的勝負師,如燉煌北魏壁畫的生命激烈流轉,使

我愛惜無明 。

卻說吳太太到香港的翌年春天,我也到香港。我一聽說吳太太就在廣枺郑

當晚去訪她,好像不知有多少話要說,見李小寶那裏人多,我要她去到我住的旅

館裏看看。而她竟肯去我處,我實在感激歡喜。在旅館房裏,先是兩人坐著說話

,真真是久摺耍也唤麍趟氖郑紫律砣ィ樫N在她膝上。隨後我就送她回

去。我滯在香港凡五個月,但是去見吳太太也只有三、四回,我因方在窮途,不

肯向她表示知己。

及我要密航來日本,熊太太拿給我一件她的皮大衣,教我託吳太太以二百美

金賣掉,就做我的路費。大衣在吳太太處擱了幾天,說洠в腥艘I,仍拿回去。

我只得向吳太太開口,請她幫忙錢,她叫我翌日去。翌日我去了,吳太太在梳頭

,我坐在旁邊聽她分說她的環境不比從前,她給了我港幣二百元。我好像弟弟對

姊姊的聽話。人家說李小寶如何吃得開,你請吳太太幫忙,她一定有辦法的,但

我相信吳太太。後來那路費仍是熊太太給了六百元,另外一個人幫了四百元,合

起一千二百元港幣,纔得成行。

兩年後吳太太來日本,住了兩個月又回香港,她臨走前一天我纔接得她的信

,心裏一驚喜,當即到新宿去看她,路上轉來轉去總有一小時,尋不見她的住處

,已經打算作罷了,卻見路邊有警察崗位,試問問看,豈知就在近頭。所以人之

相與,彷彿有天意,我若這次尋不著,就不會再去,吳太太不會再寫信,以後的

一段姻緣也就洠в辛恕

冬天吳太太又來日本,李小寶亦來,住在新宿一起。我大約一星期去看吳太

太一次,她那裏人多,我和他人不大打招呼,乃至和吳太太我亦不托熟,心裏想

她燒的好菜,但是洠в幸^。惟一次我與小寶說起粽子,正值舊曆過年,除夕吳

太太在灶間裹粽子,裹好了就來蒸熟它,直到夜深,他人都睡了,惟我陪她。中

國人夫婦就是生在這種過年過節家人的親情裏,不另外有愛情,但眼前這位吳太

太不是我的妻,也該是我的姊姊。

翌年春天,我與愛珍遂成了夫婦。這回我的表示竟是蹩腳得要命。那天我從

清水市回枺敿慈タ磪翘挛绾锰鞖猓已Y洠в兴恕N蚁騾翘珖@了

一氣,說道、「火車經過鐵橋,我望著河水,當下竟起了自殺之意。」男人追求

女人說要自殺,最是可厭可笑,我也說時自己明明覺得在裝腔,如今提起,渾身

汗毛管還要豎起。愛珍聽我這樣說,她倒是當即承認。說道、「你不可這樣,我

今後還要望你呢。」她本來最會這樣的拿話勸人,說的又安詳又明達,可是此刻

她不覺臉上微紅,眼睛裏泛著笑意。隨後她伏在桌上寫信,見了我回過臉來,乜

起一隻眼睛,停筆對我一笑,完全是小女孩的頑皮。我就起了不良之心,在客廳

裏追逐她,好像捉迷藏,她著實難被收伏。

結了婚頭兩年裏,我與愛珍叮叮對對不絕。本來我一人租住在日本人家,非

常之清,現在卻好比落了凡塵,而且她依然不聽我的話。我今纔知道愛珍在香港

時的風光,這都是她自己說起來的,不防我聽了會多心,她這樣一個聰明人,竟

會這樣的糊塗。我想起她給我的路費二百港幣,當然要不樂。錢是小事,枉為我

當她是知己,原來她不了解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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