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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胡兰成-今生今世-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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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與蔣交好又交惡,但與胡漢民閻錫山等仍不朋比,他惟如孫中山先生的以直

道行於合縱連橫的活潑。

汪先生遺言墓前種梅花,他的皎潔與得時代節氣之先是像梅花。他是個好動

的人,但又文靜。他飛揚跋扈一世,而洠в袀^人,破壞過事,連他的宣佈對

英美宣戰,事實上亦不曾損動人間一草一木。梅花占先,不及在後的桃李漫山遍

野,但這也是各人的緣會,都不必比羨,不必咨嗟的。

我這次來南京,見了陳公博,他今繼汪先生為代理主席,問我時局的前途,

我答戰事已近末梢,國事尚在草創,意謂此間政治尚欠下工夫。他道、「我意重

在建軍,每說七分政治,三分軍事,我覺得應當倒轉來,七分軍事,三分政治。

」陳公博是親身經歷過北伐,所以說這話,但他亦未必就曉得民間起兵。可是跟

汪先生的人,如陳公博且已迷惘,能吏如周佛海梅思平陳群等,更像已經看破紅

塵,其他社會上受過學校教育的青年,又渾身都是主義理論,汪先生當年又有誰

可與共天下事?可與共天下的只有是民間新起之人。

南宋張孝祥詞、「追想當年事,殆天數,非人力。」我對汪先生與他的一朝

人,已恩怨都淨,有思慕亦寧只是反省。漁樵閒話裡的反省。

汪先生去世後,南京的官吏皆落於窮途末日,他們勾結重慶,成了半公開。

我出席過一次宴會,倒有次長及立法委員六,七人,是專請安徽抗戰區司令官李

品仙派來的一位參帧N乙娝麄儽扒畛校菂⒅亦像此間諸人的身家性命都要

靠他來救,我就偏不敬他酒。但是也交了言。我說抗戰是要勝利的,日本必敗,

他道、「這是大後方的信念,總在今後兩三年裡。」我道、「我還比你看得近,

但是我不投奔,亦不受擒。我只希望蔣先生愛惜抗戰,要想到還有內戰在後。可

惜南京無人」。他道、「這個絕對不會,那時國人誰還願意內戰?共產黨若動,

國府軍兩星期就解決它。」我只以一句話收束、「不這樣簡單。」也使他知覺我

是看不起他。

晚上我去池田家。外面拉警報,熄了電燈,放下重簾,兩人在燭火下對坐,

漸漸聽得見飛機聲。義大利已敗亡,德國亦只在旦夕間,但願再有一年半的時間

,我們的軍事政治學校可以辦成,可是只怕涯不到了。池田浩歎說、「日本今以

一國敵六十國,若有做法,那亦可以,卻又洠в凶龇āT瓉硪嗫梢允墙夥艁喼薜

戰爭,竟然糟塌了。」但是將來還要來過,惟不由日本,而由中國出面。當下見

池田悲憤,我亦陪陪他,明知不能,仍真心想望再得一年半乃至一年。可是中國

人與日本不同,中國人覺得雖成敗現實,亦仍如天地未濟,遂有一種浩然之氣,

少有悲憤驚痛。

 三

隨後我到上海,一住月餘。與愛玲在一起,過的日子只覺是浩浩陰陽移。上

海塵俗之事有千千萬,陽台下靜安寺路的電車叮噹來去,亦天下世界依然像枺L

桃李水自流。我與愛玲說起小周,卻說的來不得要領。一夫一婦原是人倫之正,

但亦每有好花開出牆外,我不曾想到要避嫌,愛玲這樣小氣,亦糊塗得不知道妒

忌。

我們兩人在一起,只覺眼前的人兒即是天下世界的真實。愛玲亦不避嫌,與

我說有個外國人向她的姑姑致意,想望愛玲與他發生關係,每月可貼一點小錢,

那外國人不看看愛玲是甚麼人。但愛玲說時竟洠в幸稽c反感,我初聽不快,隨亦

灑然。我們原來是與眾人並生。愛玲使我想起民間說觀世音菩薩到一處,要醵資

造橋濟人,她化身為持楫女子,立在船中,宣言有能以銀錢擲中其身者,許為夫

妻。岸上人擲錢滿船,皆不能中,不防呂洞賓出來眨ぃ麊萄b乞丐,摸出一文

錢給擲中了,觀世音菩薩知道不好,當即飛昇。這玩笑開得有傷大雅,編這樣的

故事即是對觀世音菩薩不敬,但是民間很喜歡這故事,洠в心菢拥纳底幼穯栣醽

觀世音菩薩有洠в屑藿o呂洞賓,或呂洞賓該受何種處罰。

我即歡喜愛玲在在眾人面前。對於有一等鄉下人與城市文化人,我只可說愛

玲的英文好得了不得,西洋文學的書她讀書得來像剖瓜切菜一般,他們就驚服。

又有一等官宦人家的太太小姐,她們看人看出身,我就與她們說愛玲的家世高華

,母親與姑母都西洋留學,她九歲即學鋼琴,她們聽了當即吃癟。愛玲有張照片

,珠光寶氣,勝過任何淑女,愛玲自己很不喜歡,我卻拿給一位當軍長的朋友看

,叫他也羨慕。愛玲的高處與簡單,無法與他們說得明白,但是這樣俗氣的讚揚

我亦引為得意。

愛玲也是喜歡在眾人前看看我,一日我說要出席一處時事座談會。她竟亦高

興同去。我們兩人同坐一輛三輪車到法租界,舊曆三月艷陽天氣,只見遍路柳絮

舞空,紛紛揚揚如一天大雪,令人驚異。我與愛玲都穿夾衣,對自己的身體更有

肌膚之親。我在愛玲的髮際與膝上捉柳絮,那柳絮成團成毬,在車子前後飛繞,

只管撩面拂頸,說它無賴一點也不錯。及至開會的地點,是一幢有白石庭階草地

的洋房,這裡柳絮越發濛濛的下得緊,下車付車錢,在門口立得一會兒,就撲滿

了一身。春光有這樣明迷,我竟是第一次曉得,真的人世都成了仙境。

開會往樓上,到有約二十人,多是青年,覺得像在教室裡。開會中間,忽又

拉起警報,隨即聽見摜炸彈,一記一記的鈍聲打到大地的心裡,我正起立說話,

幾次停下來等飛機的爆音從頭上過去。飛機時遠時近,這天的空襲時間很長,警

報久久不解除。這亦是一種真實,至少使人有切身之感,然而是非常不好的真實

,如云無明亦是一種實在。

 四

青芸今年三十歲,因我回家之便,送她到杭州結婚。婿家姓沈,原是胡村近

地清風嶺下剡溪邊沈家灣人,土里土氣,出來跟我做做小事情。青芸仍是胡村女

子的派頭,不講戀愛,單覺女大當嫁是常道,看中他,是為仍可住在我家照顧弟

妹。為了我,她連終身大事亦這樣闊達。她從小有我這個叔叔是親人,對他人她

就再也洠в信矢咧耄耸赖母毁F貧賤,她惟有情有義,故不作選擇。她只覺有

叔叔送她去成親,已經很稱心。

我在南京救他出來的廖越萬,現在當了杭州特工站主任,在他的新公館裡為

我們設宴洗塵,那廖太太我見她竟是架子大,幾位廳長夫人到來,她是主人,能

坐著不起身,也要算得辣手。後來我纔知廖是仍在給重慶做工作,所以看不起汪

政府的人。那廖太太卻請我到她房裡坐,親自捧茶。及開宴,到有陪客省府各廳

處長及市長,歷代新朝草創,原是市井之徒,惟眼前他們總不是江山一代人。酒

後廖越萬給我看一件宋瓷,必要送給我,我卻洠в幸摹

我與青芸住在環湖旅館,廖夫婦每朝必來請安,廖太太便給青芸梳粧,她以

娘家人自居,好像嫂嫂服侍姑娘出閣。我不喜特工,不指望廖夫婦倒是有人情的

。後來抗戰勝利我出亡,廖在上海參加接收工作,我家裡他也還肯照顧。

在杭州凡五日,青芸成婚後,我偕新夫婦撸骱搅巳队≡隆B灭^裡有

省府派來的警衛,出撸б挪缴冢译S即都叫免了。如此我纔可以一人去浣紗

路上走走。戰時杭州市廛蕭條,惟浣紗路邊楊柳如舊。想起太平時世,桐盧富陽

與餘杭塘棲的水陸負販皆來於此,雖不必有嚴子陵錢武肅王微時那樣的人,但亦

塵俗穩實有一種平康安樂意。而興亡之感,竟非嗟歎無常,倒只是反省,看見了

自己的本相清真,如同那院紗路邊的楊柳,如同三潭印用的照本欄杆,如同我仍

是昔年來杭州撸W時的蕊生。 





【大堤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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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堤行】

陽曆五月我又回漢陽。飛機場下來,暮色裡漢口的閭闔炊煙,使我覺得真是

歸來了。當下我竟是歸心如箭、急急渡過漢水,到得漢陽醫院時,諸人已經喫過

夜飯,護士小姐們及啟無永吉都來我房裡熱簦б惶茫幻鎻N房裡吱吱喳喳又重新

炒菜燒飯。我一面與他們問答,說路途行程,一面只拿眼睛向四處瞟,到底問了

護士長、「小周呢?」她答纔在樓上的。原來小周聽見我到來,她一鼓作氣飛奔

下樓,到得半樓梯卻突然停步,只覺十分驚嚇,千思萬想,總覺我是一去決不再

來了的,但是現在聽見樓下我竟回來了,竟似不可信,然而是千真萬真的,與世

上真的枺饕粚γ妫阉龂樀玫雇肆恕K嘶厝龢巧希谷ザ阍谒约悍垦e,還

自心裡別別跳。

我隨即到二樓護士長房裡,眾護士小姐相隨,她們上去叫小周,小周纔來了

。她卻把我交給她保管的一面鏡,與兩條香煙都拿了來。我拉她到身邊,她就挨

我坐下。我見她臉兒黃黃的,簡直不美,我心裡竟是不喜。她洠в性捯f,亦洠

有話要問,因為她已在我身邊了。及我問她,她纔仰面看著我的臉道、「我瘦了

。」而我當下竟亦不去想像別後她的淚珠,甚至洠в袘z惜,因為人眼前即是一切

,這一刻的光陰草草,連不可以有感情這渣滓。小周又道、「那香煙短了兩包,

是一次關先生斷了香煙,夜裡無買處,我給了他一包。還有應城膏镜亩

長陳志遠來看你,我說你在上海還洠в谢貋恚靡恍乙查_了一包香煙敬

客。」這樣的小事她也要交代分明,宛如顧命之重。而別後肝膽,亦只可以是說

的這些。

剛纔她聽見樓下我已回來,竟這樣驚動,而現在當著人前她挨近我坐著,卻

又這樣的不怕難為情,人生原來尋常事亦可以是聲裂金石,而終身大事亦可以是

個有婉順自然。我一面仍與護士長她們話契闊,一面執小周的手,見她戴有一隻

金指環,非常好,小周道、「是用你留給我的錢買的。」那一點點錢她卻有這樣

的用處。

一宿無話,翌日即又諸事如常,我從未離開過。小周亦又容貌煥發,惟比以

前有了一筆心思。我說起在上海時與愛玲,小周忽然不樂道、「你有了張小姐,

是你的太太?」我詫異道、「我一直都和你說的。」小周驚痛道、「我還以為是

假的!」她真是像三春花事的糊塗。但是此後她亦不再有妒忌之言。我與她說結

婚之事,她只是聽。我因為與愛玲亦且尚未舉行儀式,與小周不可越先,且亦顧

懀r局變動,不可牽累小周。這事其實難安排,可是我亦不煩惱。

記得正二月裡漢陽人做棒香,一種土黃、一種深粉紅,攤於竹簟上在郊原曬

香,還看還當是花,我非常喜愛那顏色,原來土黃有這樣好,深粉紅有這樣好,

竟是從心底裡與之相知,連人的眼睛都明亮了,而這亦即是格物。天道何親,有

人世的這格物便是親,而許多情理上難以安排之處,但得自然,亦不用疑。便是

訓德,她的慣會歎氣,自說好氣又好笑的,其實有她的君子樂命。

轉瞬舊曆端午。是日訓德回家去。漢陽人家都在過節。上午日頭花照進我房

裡,只覺是溼溼的,庭中輕煙疏淡,節氣就有這樣的正。訓德下午即又來醫院,

雖小小的往返,亦是人歸娘家、心在夫家。她卻買來一塊手帕送給我,這手帕與

她的心思,亦像節氣的正。

五月裡醫院後門口江水平陽、水氣寒森森。唐宋人詩文裡有一句是「大江流

日夜」,看它滿滿的流去,卻因浩渺,成為迴環雜沓奔走,而江心雲日下照,又

疑是萬頃新耕的田地,犁翻赭黃土塊無數,有這樣的靜謐。又一句是「濁浪排空

」,雖是晴天,醫院的後院門開向江水,亦院子裡的石砌地悄然似在思省,連坐

在房裡的人亦變得容貌端敬,只覺是不可以玩物。此時卻仍有船傍岸行駛,駛過

醫院後門口時,那黯赭色的風蓬就像一隻大鳥,翼若垂天之雲,遮影了我房裡。

漢水本來碧清,與長江會合,好像女子投奔男人,只覺心裡委屈難受,還沿

漢口迤邐數里,兩種水色不相混。我又喜漢水的渡船,一船搭客七、八人,多是

肩挑負販之徒,籮籮擔擔,我來去報館渡河,總與他們一道。但現在漢水亦因上

游山洪大至,變成混濁的急流,渡河很危險,渡船的梢公由一人增為二人,撐篙

又搖櫓,搭客都要坐好,不可以輕舉妄動。此地離長江口不到半里,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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