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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胡兰成-今生今世-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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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到了娘家,但是隨即不樂了。她的老爹娘竟還在,惟兄弟中有的已故,但是家

道消乏了,反要女兒幫助。娘家人來俞傅村走動,愈承迎她的笑臉,她愈生氣。

庶母後來是對親生的兒女亦不喜,甚至虐待,因為這也不如她的所想,她的一生

就有這樣怨。 

 。。



屏開牡丹


屏開牡丹

我十三歲那年,芝山小學舉行會試,十里內的小學與村塾皆各選拔四五人去

應試。我坐轎去,四哥哥與阿鈺哥哥抬轎,他們都是望兄弟成名。芝山小學是新

制高小,我到得那裏,只見樣樣開通,人人明達,看看自己身上穿的花洋紗短衫

,茄色紡綢褲,還佩著俞家庶母繡的紅桃綠葉緞子筆袋,真覺得不好意思。試畢

回來,胡村學堂裏的先生問我們考得怎樣,三個同學皆答得頭頭是道,惟我無望

。焉知放榜倒是我考得好,賞了一部史記菁華錄,還有四角銀毫,他們卻只得一

支鉛筆或一錠墨。

其後我讀高小及中學,亦仍是這樣的謙遜。我考進紹興第五師範附屬高小二

年級,同學都是城裏人,都來欺侮我,我起初因情況不明,不敢爭鬥,但後來他

們不欺侮我了,倒又用不著爭鬥。第五師範及第五中學多有諸暨新昌嵊縣義烏永

康來的學生,個個身長力大,城裏人同學開口輕薄,他們就動手打人,人亦不敢

欺侮他們。但是我不打架,人亦不欺侮我。可比我初到上海,碼頭上的挑夫與黃

包車夫都敲我竹槓,竟是要反抗亦無從反抗起,其後住在上海,閒時走街竟從不

遇見流氓,可見只要自身不太樱浚秃j毯忧澹S多事原不必靠鬥勝或屈伏來

解決。

高小畢業我進紹興第五中學,只讀得一學期,學生簦эL潮,第二學期久久開

不得課,我就回胡村了。我連不知這風潮是所簦Ш问拢挥X人世太大,不可唐突

干與或僅僅動問。此後表哥吳雪帆帶我到杭州考進蕙蘭。蕙蘭是教會中學,青年

會在禮拜堂歡迎新同學,彈琴唱讚美詩,且分糖果,那樣的「兄弟愛」於我完全

不慣。

我在蕙蘭讀到四年級,已在舉行畢業考試了,卻因一樁事被開除。我是校刊

的英文總編輯,校聞欄有一則投稿,記某同學因帳目問睿涣T免了青年會幹事職

。校刊顧問是教務主任方同源,他說有關教會的名譽,不可登。經我說明,他就

不再言語,我當他已經默認了,焉知登出後他叫了我去罵,當下我不服、他遂向

校長以辭職要挾,開除了我。我倒亦不驚悔,唯一時不敢回里,後來是父親寫信

來叫我,我纔回里的。

蘇軾十二歲時,有代歐陽修謝賜玉帶名馬表、「豈伊墜之,而帶有餘,非敢

後也,而馬不進。」真是謙遜。我連理真氣壯的不屈,亦對同學對父母洠в锌犊

之言。

但那幾年的學校教育對我也是好的。彼時學校功課不像現在的忙,考試亦不

在其意,很少團體活動,很少競爭比賽,讀書只是讀書,洠в邢氲揭盟缮觞N

用場,亦不打算將來的職業,且連對世事的意見也洠в小N宜砸嗖恍呕浇獭

蕙蘭做禮拜,我總是可躲則躲,因為不喜歡基督教的無故鄭重其事。

但比學校教育更好的仍是紹興杭州的風景,使我的人亦在風景裏。民歌裏有

「送郎送到房門邊,抬頭只見太平錢」,如此一路唱到「送郎送到九曲灣,九曲

呀彎彎看牡丹」,當年父親帶我到紹興杭州,於我的一生裏就好比屏開牡丹。

我出外讀書,雖是父親與俞家義父早有此意,但我自己完全洠в邢氲健N沂

三歲那年夏天,在傅家山下小舅舅家作客,與雪帆表哥為伴,我父親忽來叫我同

去章家埠,有十五里路,我就替父親背錢搭,沿剡溪沙堤走到那裏,他事先洠в

和我說要到紹興杭州去,卻就趁了夜航船。後來這條路我自己來去走過多少遍,

不是一句離情別緒的話可以說得盡。

章家埠是上虞地界,剡溪到此,再下去就成了曹娥江。到紹興去,從三界亦

可趁船,但水湑r埠船只到章家埠。從三界章家埠趁船到蒿壩,要過壩換趁內河

船。蒿壩街上,只見飯店拉客人吃飯,熱簦Х欠玻菞l石板街路晴天也是溼溼的

,一股黃芽韭菜的氣味,我倒是喜歡聞。在此過壩換船的人,惟見扁擔錢搭包裹

雨傘戢戢如林,夾著一兩乘轎子,經過飯店門口,都像搶奪打架一樣,被拉進去

吃飯。飯店裡四方板桌長條凳,點叫的無非是白飯二分錢一碗,紮肉三分錢一塊

,滾熱豬油燒魚頭豆腐八分錢一大碗,要吃酒也有五香豬肚,炒腰花。客人多是

農夫及生意人,亦有去外頭讀書的山鄉少年少女,他們都計算著路費,仍不免稍

稍吃驚於自己在路上的豪闊。那堂倌是搬饌收碗,像穿梭一般,渾身都是手眼,

客人叫聲應聲,灶頭煎炒,鍋鏟敲得噹噹響。

還有蒿壩的過塘行,埠船到時客人聚集,開票轉船換船,泡茶絞熱手巾,單

是塘柴一天裏要燒好幾擔,中小企業的這種興旺熱簦Э犊煜率澜绲呢敻豢杀

新鮮魚蝦的燒好了即熱烙現吃,我一直喜愛。

從蒿壩換船在內河中行,比外江就是另一番景象,河岸迤邐人家,一路有市

鎮。到得鑑湖水域,田地便平洋開潤,山也退遠去到了天邊,變得斯文起來。這

裏的田地都是好土壤,陽光無遮攔,所以出得紹興這樣名城。紹興城此時從船上

還望不見,只覺它耄щ'的浮在水鄉上,又像是在雲中,卻人語與雞犬之聲可聽得

見似的,河水裏漸漸繁密起來的菱角芡葉,與從我們船傍掠過的一隻兩隻烏蓬船

,好比從紹興城裏流出來的桃花片。

及至五市門,說是紹興到了,我一看不過是沿河塘的行家店家,不禁失望。

惟因枺B門山出石板,此地的河岸塘路都舖得極好,人家的粉牆也很白,河塘

裏許多烏蓬船,對河平疇遠山,都在下午的太陽裏。當下我跟父親進城門,走過

大街,纔不再失望,卻不曉得自己的感情是說高興好,還是不高興好,只覺我自

己這個人與父親非常分明,此地的一切也一步一步都是分明的。

紹興城裏大街小巷,一色是石板舖的路,許多節孝牌坊,狀元牌坊。惟我對

那些石牌坊不大有好感,走過時怕它萬一壓下來,且狀元及孝子節婦的人世有點

安穩過了頭。又家家後門都是河,地名也是橋,八字橋、廣寧橋、探花橋、蓮花

橋、大郎橋、小郎橋等,坐船賽過坐黃包車,探親會友,女兒望娘,外婆到女婿

家,都自家後門口下船,那家後門口上岸,那些烏蓬船,就像要撐入人家的堂前

與灶間,可比小艇撐入荷花深處,那櫛比鳎Т蔚娜思冶闶呛扇~荷花。

紹興城裏要做一府五、六個縣的生意,要算得工商業發達,即只見是住人家

的,大街也只得一條,其餘惟江橋頭熱簦В謻|郭門頭、西郭門頭、水偏門、旱

偏門、及五市門頭是熱簦У模裁追Y,魚蝦,木材,酒業及各種工業生產都在那

裏成交,錫箔的製成是分散在小戶人家裏,有名的紹興釀造,及陶器鐵鑊,酒甕

酒缸,則都在城外市鎮裏。城裏的大商號,如陶泰生布莊及錢莊酒莊茶莊,皆反

開在大街邊的小巷裏。便如杭州,比紹興更市面大,亦洠в惺芄I區在壓迫的感

覺,不須特為規定住宅區,這實在是最高的設計,怎樣的現代都市皆應當採用的



紹興城裏許多台門房子,平家台門、王家台門、陶家鮑家台門等,數也數不

清,最大是呂府,宋朝宰相的宅第,但已夷為閭巷小家了,這些台門都有照壁,

悠鞐U石,很高的避火牆,獸環漚釘門,裏邊石砌大院,三廳兩廂,正房側院

,有花園亭台,門上廳上掛滿功名匾額。但如今多是子孫分數家居住,且有租出

的。我住在三哥家,即租的平家台門的一個側院,我喜中國舊式的深宅大院,但

不喜住在裏邊的敗落子弟,他們一點銳氣也洠в小

紹興城裏的小家小戶也好,便是從那樣的人家出來得龍鳳鎖裏的金鳳姑娘,

又如水滸裏藏匿恩人魯提轄在樓上的金老兒父女,宋人平話及元曲裏廣有人世風

情的小民亦是住的這種房子。破落的大家子孫少爺小姐的稱呼我聽了不慣,但我

喜小戶小家婦女像小姐少奶奶,有女體的香氣。明眸皓齒本來多是出在尋常百姓

家,因為不染富貴的沈澱不潔。其後我在杭州,亦喜歡在長巷短巷裏走,看看這

種臨街溛萑思遥T多開著,好像都可以進去堂屋裏坐坐,討鍾茶水吃或借紅燈



紹興老酒有名,又越雞極嫩,我父親每次來,乃去府前街買早羊肉,及芝麻

醬,油條是沿門來賣,此外各式蒸糕都便宜好吃,竟成了家家的早點心。但我自

己只買過幾次油條,現在還數得出來。大街上的洋貨店我當然喜愛,雖然讀書時

洠в绣X,且亦根本不想到要買。

但是紹興的名勝古跡我不知,在讀書的那兩三年裏,我連洠в腥ミ^禹陵蘭亭

,我常去的倒是水偏門,只見舳艫如林,米市魚市非常熱簦В奶幪锂牶訚h,不

必登高望遠,也城郭山川都在這裏了。再出去,離簦猩赃h,沿河石砌官塘大路

,一次梅香哥哥來,我與他走過,太陽曬得熱起來,進去路亭裏有賣老酒的攤子

,四枚銅幣一碗,水紅菱一枚銅幣二十隻。

但我還是更歡喜杭州,紹興人有一種熟祁祁,像西瓜熟透倒了瓤,與我的脾

氣合不來,杭州則有辛亥起義以來民國世界的清明。我在紹興高小時,五四邉

只在學校裏剛起來,而到了杭州,則尋常巷陌人家,湖山市廛,皆只覺五四時代

原是向來的本色,好到使人不起懷舊之感,因為洠в幸粋舊時代在死滅,然而眼

前的已是全新的。

我第一次跟父親去杭州亦是十三歲那年,其後在十五歲纔又跟表哥吳雪帆去

杭州進蕙蘭中學。跟父親去時,有個親戚是胡村進去十二里前岡村人,在電燈公

司當工人,領我們到機器間看正在轉動的發電馬達,那樣大聲激烈,我有點害怕

,就像山西梆子「呱呱!」把感情思想都軋掉掃盪掉了,剩下來的只是更純簡且

更端然的人。那天去他家吃夜飯,錢塘江的(魚+扁)魚這樣鮮美,我也是初次吃著

。飯後又請去共舞台門看髦兒戲,正演大簦鞂m,京戲的鑼鼓與逡花帽的孫悟

空皆與我山鄉地方戲裏的不同,而是民國世界枺鼌堑姆比A,新鮮到幾乎是帶有刺

激性的。那親戚能有多少工錢,卻這樣豪爽重義,這也是我初次見識了現代工人

。後來他又陪我們到旗下洋貨店裏,我只見電燈光像水晶的條條射目,身穿旗袍

,頭戴絲絨帽的女子在買枺鳎疫當她是男人,她卻又臉上粉敷得這樣白,襟

邊水鑽閃爍,我只覺不順眼,然而這正是我對現代都市的初次驚艷。

要說杭州,道杭州,只能用三個字,杭州地方好風景。無論人或物,但凡能

是風景,即私的亦皆成公的,西湖裏私家的莊子皆開放,西泠橋畔蘇小小墓,當

年兒女之私亦成了天下世界的風景,所以杭州女子這樣的喜歡在門口小立。一次

我與蕙蘭中學的同學鍾志謙走過誰家庭院,大門開著,他便昂然進去看花看魚,

即或主人出來干涉,他也會得應付,我可是膽怯,像歐陽修詩裏的「黃鳥飛來立

,搖蕩花間雨」,生怕驚動人世。

我愛杭州的紫氣紅塵,浣紗路河畔洗衣的女子,我走過總要看看,只覺這裏

的楊柳纔真是楊柳。我是個俗人,世上富貴榮華我都愛,只是不信伏權力。彼時

孫傳芳當五省聯軍總司令,轅門在旗下督軍署,一次我與鐘志謙走過,見說孫馨

帥今日要撸Ш屯2较胍此鰜恚藭r已日上三竿,轅門外衛隊勒馬盤旋,

步哨一直放到岳王墳,等了很久,轅門裏卻還不見動靜,我忽覺自己可以平視他

。還有蕙蘭的同學于瑞人與我最好,他家在三元方開于天順洋貨莊,做錢塘江上

游的生意,有錢得華麗深邃,還比官家清潔,這也是我第一次見世面,好比讀花

間詞。

我在蕙蘭時,西湖是每逢星期六總去,但洠в邢袼说娘L雅,且要化錢的事

亦輪不到我。

我走過西泠印社亦不吃茶,過杏花村亦不買醉,惟獨自在白堤蘇堤走走,或

化四個銅元搭撸脑劳鯄灮仄煜隆R驗槲遗c西湖真是自己人,不在乎虛花。便

是臁'淨慈寺這樣名剎,及巍巍的岳王墳,繫人冶情的蘇小小墓,也見了我不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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