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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席特哈尔塔-第13章

小说: 席特哈尔塔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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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他出门苦修,怎样同父亲告别,离家后又怎样再也没回去。他父亲岂不是也为他受了同样的苦,就像他现在为儿子所受的苦一样?他父亲不是早就死去了吗,孤孤单单地再也没能见到儿子?他自己又何尝不会遭遇到同样的命运?这种重复,这种绕着一个倒霉的圈子旋转的循环,难道不是一出喜剧,一件奇特而荒唐的事?

河水在笑。是的,事情正是如此,只要还没有熬到头,还没有得到解脱,一切都会这样重复,再三经受同样的痛苦。席特哈尔塔重又登上小船,返回了茅屋。他思念父亲,思念儿子,被河水嘲笑,与自我争执,倾向于绝望,也同样倾向于大声嘲笑自己以及整个世界。啊,伤口还没有开花,他的心还在同命运抗争,他的痛苦还没有放射出喜悦和胜利的光芒。可是他感觉到了希望,他回到茅屋后感觉到了一种不可抑制的愿望,要向瓦苏代瓦敞开心扉,向他坦述一切,向这位倾听的大师诉说一切。

瓦苏代瓦正坐在茅屋里编一个篮子。他已经不再撑船了,因为他的视力已开始衰退,不仅他的眼睛,他的胳臂和手也不行了。只有他脸上的欢乐和开朗的善意没有改变,依然神采奕奕。

席特哈尔塔坐在老人身边,开始慢慢地讲述。他现在讲的是过去从来没讲过的事,讲他当年进城之行,讲那灼痛的伤口,讲他见到别的幸福父亲时的嫉妒,讲他知道这种愿望的愚蠢,讲他进行的徒劳无益的斗争。他什么都讲,什么都肯讲,哪怕是最最难这情的事,他什么都说,什么都可以暴露,什么都可以讲出来。他展示自己的伤口,也讲了今天想逃走的事,讲他如何渡过河去,他这个幼稚可笑的逃跑者,打算去城里,以及河水如何嘲笑他。

他讲啊讲,讲了很久,瓦苏代瓦脸色平静地倾听着。席特哈尔塔觉得瓦苏代瓦此刻的倾听比他以往感到的更强有力,他感觉到了自己的痛苦、自己的忧虑如何传过去,他的隐密的希望如何传过去,再从老人那边传回来。向这位倾听者展示自己的伤口,就像他们在河里洗澡一样,一直洗到浑身都凉快了,与河水融为一体。席特哈尔塔一直在讲述,滔滔不绝地坦白和忏悔,他越来越感到听他讲的不再是瓦苏代瓦,不再是一个人,这个一动不动的倾听者吸取了他的忏悔,就像是一棵树吸足了雨水,这个一动不动的人就是河水,就是神,就是永恒。当席特哈尔塔不再想自己以及自己的伤口时,这种认为瓦苏代瓦已改变了本质的认识支配了他,他越是感受到这点,越是深入探究,就越是不奇怪,越是认识到,一切都很正常和自然,瓦苏代瓦早就是这样,几乎一直是这样,只不过他自己没有完全认识到而已。是的,他自己也几乎没有什么不同。他觉得,他现在这样看待老瓦苏代瓦,就像凡人看待神,这是不会长久的;他已开始开始在心里向瓦苏代瓦告别。而与此同时,他仍然在一直不停地讲述着。

他讲完之后,瓦苏代瓦便用他那亲切的、有些昏花的目光望着他,不说话,只是默默地向他传送着爱与快乐,传送着理解与体谅。他拉起席特哈尔塔的手,带着他来到河边的老地方,和他一起坐下来,笑着面向河水。

“你听到河水笑,”他说,“但是你并没有听见一切。咱们再听听,你会听到更多。”

他们凝神细听,河水那多声部的合唱柔和地鸣响着。席特哈尔塔望着河水,在流淌的水中映出了一系列画面:他父亲出现了,孤孤单单,因思念儿子而悲伤;他自己出现了,孤孤单单,也是被思念远方儿子的烦恼束缚着;他儿子出现了,同样孤孤单单,正在他的青春欲望的轨道上向前闯荡。每个人都很痛苦。河水以一种痛苦的声音低吟,渴望地低吟着,渴望了流向自己的目标,声音如泣如诉。

“你听见了吗?”瓦苏代瓦无声地目光在问。席特哈尔塔点点头。

“再仔细听!”瓦苏代瓦低语。

席特哈尔塔努力更仔细地倾听。父亲的形象,他自己的形象,儿子的形象,都相互交融在一起,就连卡玛拉的形象也出现了,随后又变模糊,还有戈文达的形象,其他人的形象,都错杂交融在一起,全部汇入河水,作为河水奔向目标,热切、渴望和痛苦地奔向目标。河水的声音充满了渴望,充满了火辣辣的疼痛,充满了无法满足的欲求。河水在向着自己的目标奔流,席特哈尔塔望着它匆匆流去。这河水由他、他的亲人以及他见过的所有人组成,浪花奔腾,匆匆地奔向目标,奔向许多目标,奔向瀑布,奔向湖泊,奔向急流,奔向大海,到达了所有的目标,而在每一个目标之后又跟着另一个新目标!于是,水变成了蒸汽,升上天空,变成雨再从天而降,成为泉水,成为小溪,成为河流,再重新奔流,重新流淌。但是,那渴望的声音变化了。它依然充满痛苦地、探索地鸣响,但是已有别的声音加入进来,快乐和痛苦的声音,美好和丑恶的声音,欢笑和悲伤的声音,成百种声音,上千种声音。

席特哈尔塔凝神细听。他现在是专注地倾听者,完全沉浸在倾听中,一片空白,全力吸入,他感到此刻自己已经把倾听学到家了。他原来也常听到这一切,河水中这许许多多的声音,但今天显得格外新奇。他已经不再能区分这许多声音,分不出欢笑声与哭泣声,分不出小孩声与成人声,它们全都混杂在一起,渴望的抱怨和知情的欢笑,愤怒的叫喊和垂死的呻吟,全都浑然一体,全都相互交织和相互连接,千百次地缠绕纠结在一起。把一切集合到一起,把一切声音、一切目标、一切欲念、一切痛苦、一切喜悦、一切善与恶都集合到一起,就是这个世界。把一切集合到一起就构成了事件之河,构成了生活的音乐。当席特哈尔塔全神贯注地倾听这河水的声音,倾听这支包含了千百种声音的歌曲时,当他不管烦恼也不管欢笑,他的心不是受制于某一种声音,而是让他的自我融入其中,什么都听,听见整体,听见统一时,那么,这支由上千种声音组成的伟大歌曲就凝聚成了一个字,那就是“唵”——完美无瑕。

“你听见了吗?”瓦苏代瓦的目光又在问。

瓦苏代瓦的笑容粲然生辉,照亮了他那衰老脸庞的所有皱纹,宛如“唵”飘荡在河水的所有声音之上。他望着朋友,笑容粲然,于是,席特哈尔塔脸上也澜出了同样的笑容。他的伤口开花了,他的痛苦放出了光彩,他的自我融入了统一之中。

在这个时刻,席特哈尔塔停止了与命运的抗争,停止了烦恼。在他的脸上显现出知识的快乐,意志不再与他作对,它了解完美,赞同事件之河,赞同生活之流,满怀同情,满怀喜悦,热衷于流淌,从属于统一。

瓦苏代瓦从岸边坐的地方站起来,注视着席特哈尔塔的眼睛,看到他眼中闪耀着知识的快乐,便以他那谨慎温柔的方式用手轻轻抚摸他的肩,说道:“我一直在等着这一时刻,亲爱的。现在它终于来临了,让我去吧。我等候这一时刻已经很久了,就像我一直是船夫瓦苏代瓦一样。现在可以结束了。再会吧,茅屋,再会吧,河水,再会吧,席特哈尔塔!”

席特哈尔塔向这位辞行者深深鞠了一躬。

“我已经知道了。”他小声说,“你要去森林里?”

“我要去森林里,我要融入统一。”瓦苏代瓦容光焕发的说。

他容光焕发地去了。席特哈尔塔目送他远去。他怀着深深的快乐和深深的诚意目送老人远去,望着他步伐平和宁静,望着他头顶华光灿烂,望着他身体光芒四射。





戈文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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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戈文达跟其他和尚一起到了名妓卡玛拉送给戈塔马弟子的林苑。他听人说起有个老船夫,就住在离该地大约一天路程的河边,很多人都认为他是个圣贤。于是,戈文达继续上路时就选择了去渡口的路,渴望见到这个船夫。他虽然一辈子都是循规蹈矩地生活,也由于年高德劭而看到年轻和尚敬重,但是他心里那种不安与探求并没有熄灭。

他来到河边,请求老人摆渡,然后在抵达对岸下船时对老人说:“你为我们和尚和朝圣者做了很多好事,摆渡了我们很多人。船夫啊,你也是一个寻求正确路径的探索者吗?”

席特哈尔塔眼里含着笑意说:“你自称是个探索者,可敬的人,但是你显然年事已高,怎么还穿着戈塔马弟子的衣服?”

“我确实老了,”戈文达说,“但是我并没有停止探索。我永远也不会停止探索,这看来是我的命运。我觉得你也探索过,你愿意跟我说说吗,可敬的人?”

席特哈尔塔说:“可敬的人呀,我该对你说什么呢?也许是说你探索得太多了?还是说你虽然探索了却并无所得?”

“怎么呢?”戈文达问。

“一个人探索时,”席特哈尔塔说,“很容易眼睛只看他所寻找的事物,结果他什么也找不到,什么也吸收不了,因为他总是只想所找的东西,因为他有一个目标,因为他受这个目标支配。探索就意味着有一个目标。而发现则意味着自由自在,开放随意,没有目标。可敬的人呀,你也许在事实上是个探索者,因为你努力追求你的目标,可是你却看不见某些迫在眼前的东西。”

“我还没完全听明白,”戈文达请求道:“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席特哈尔塔说:“哦,可敬的人呀,几年前,你曾经到过这河边一次,在河边见到一个沉睡的人,你就坐在他身边,守护他睡觉。可是,戈文达,你却没认出那个睡觉的人。”

那和尚惊讶得就像着了魔,瞪着船夫的眼睛。

“你是席特哈尔塔?”他声音怯怯地问,“这一次我也没有认出你!我衷心问候你,席特哈尔塔,很高兴再一次见到你!你的样子真是大变了,朋友。——现在你成船夫啦?”

席特哈尔塔亲切地笑了。“一个船夫,对。戈文达,有些人就得大变样,就得穿各种各样的衣服,我就是他们当中的一个,亲爱的,欢迎你,戈文达,你在我这茅屋里过夜吧。”

戈文达当晚留在了茅屋里,就睡在瓦苏代瓦原来的床铺上。他向青年时代的好友提出了许多问题,席特哈尔塔给他讲了自己生活中的许多事。

第二天早晨,到了该出发上路的时候,戈文达有些犹豫地说:“在我继续赶路之前,席特哈尔塔,请允许我再提一个问题。你是否有一种自己的学说?你是否有一种必须遵循的、能帮助你生活和正直做人的信仰或学问?”

席特哈尔塔说:“你知道,亲爱的,当年我还是个年轻人,咱们在森林里跟苦行僧一起生活,我就开始怀疑种种学说和老师,并且离开了他们。现在我依然如此。可我后来还是有过不少老师。一个艳丽的名妓曾做过我很长时间的老师,一个富商也当过我的老师,此外还有几个赌徒。有一次,一个游方和尚也当了我的老师;他在朝圣路上发现我在树林里睡着了,就坐在我身边守护我。我也向他学习,感激他,十分感激。但是在这儿,我向这条河学得最多,还有就是我的师傅,船夫瓦苏代瓦。他是个很普通的人,这个瓦苏代瓦,他也不是思想家,但是他懂得应该懂的东西,就像戈塔马一样,他是一个完人,一个圣贤。”

戈文达说:“哦,席特哈尔塔,我觉得你还是总爱开玩笑。我相信你,知道你并没有追随一个老师。但即便没有一种学说,难道你自己就没有找到某些你特有的、帮助你生活的想法和认识?要是你能给我讲讲这些,会使我很开心。”

席特哈尔塔说:“我有过想法,对,有时也有过认识。有时我心中感受到知识,一个钟头或是一天,就像人在心中感受到生活一样。那是某些想法,但是我很难向你表达出来。瞧,戈文达,这就是我发现的一个想法:智慧是无法表达的。一个智者谋略表达的智慧,听起来却总像是愚蠢。”

“你在开玩笑吧?”戈文达问。

“我没有开玩笑。我说的正是我所发现的道理。知识可以传授,而智慧却不能。人可以发现它,可以体验它,可以享有它,可以用它来创造奇迹,但是却不能讲述和传授它。这便是我年轻时就已经预感到,并且离开了那些老师的原因。我发现了一个想法,戈文达,你又会以为是开玩笑或愚蠢行为,但其实是我最好的想法。那就是:每一个真理的反面也同样是真实的!也就是说,一个真理如果是片面的,那就要挂在嘴边说个不停。可以用思想去想或用言语去说的一切都是片面的。一切都是片面的,一切都不完整,一切都缺少完备、圆满和统一。戈塔马在讲经时谈到这个世界,不得不把它分为轮回和涅槃,立地成佛——可是你瞧:这个‘总有一天’是错觉,仅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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