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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席特哈尔塔-第10章

小说: 席特哈尔塔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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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受恶心,忍受空虚,忍受一种无聊的不可救药的生活的荒唐无稽,直到结束,直到苦涩的绝望,直到荒浮选之徒席特哈尔塔、贪婪之徒席特哈尔塔能够死去。他死去了,一个新的席特哈尔塔已从酣睡中醒来。他会衰老,将来有一天他也会死去,席特哈尔塔不是永恒的,任何生命都是短暂的。但今天他年轻,是个孩子,这个新的席特哈尔塔充满了欢乐。

他思索着这些想法,含笑倾听着肚子里的声响,心怀感激地听到了一只蜜蜂的嗡嗡声。他愉快地望着滚滚流淌的河水,从没有哪条河像这样使他欢迎,他从没听过流水的声音是这么有力和悦耳。他觉得河水似乎想对他诉说什么特别的东西,诉说什么他还不知道、有待他领会的东西。席特哈尔塔曾想在这条河里自溺,原来那个疲乏和绝望的席特哈尔塔今天已在这里淹死了。而新的席特哈尔塔对这奔涌的河水感到一种深深的爱,心里暗自决定,不再很快地离开它。

。。



席特哈尔塔船夫

 生?
席特哈尔塔心想,我要留在这河边,当年我在投奔那些孩子般的俗人路上渡过的就是这条河,一位亲切友好的船夫渡我过了河,现在我要去找他。离开他的茅屋之后我曾步入了一种新生活,而现在那生活已经陈旧衰亡了——但愿我现时的路、现时的新年生活能从那儿开始!

他深情地注视着奔腾的河水,注视着这一片清澈的碧绿,注视着这幅充满神秘的画面的透明线条。他看见从水底深处冒起明亮的珠串,平静的气泡飘浮在光洁如镜的水面上,湛蓝的天空倒映在水中。河水正用千万双眼睛盯着他,有绿色的、白色的、透明的,还有天蓝色的。他多么爱这条河呀!河水使得他心旷神怡,他多么感激它呀!他听见心里有个声音在说话,一个新觉醒的声音对他说:爱这条河吧!留在它这儿吧!向它学习吧!噢,是的,他愿意向它学,他愿意倾听它的声音。谁若是了解这条河及其秘密,他觉得,也就会懂得其他许多东西,许多秘密,所有秘密。

但今天,他只看到了这条河的许多秘密之中一个最扣人心弦的秘密。他看到:河水流啊流,永不停息,却又总是在这里,永远是原样,但它又每时每记得都是新的!哦,有谁能了解这点、懂得这点呢!他不懂得不了解这一点,只是感觉到激起了联想,遥远的回忆,美妙的声音。

席特哈尔塔站起身,饥饿已使他无法忍受。他动情地沿着岸边的小路漫步走去,迎着河水,倾听着流水声,倾听着腹内的饥肠辘辘声。

他来到渡口,小船正泊在原处,依然是当年那个渡过他过河的船夫站在船里。席特哈尔塔认出了他,他也显老了很多。

“你愿意渡我过河么?”他问。

船夫见一以一个如此高贵的人竟独自步行前来,很惊奇,把他接上船撑离了岸边。

“你选择了一种美好的生活。”客人说,“每天在这河边生活,在这河面上行船,一定十分美好。”

船夫微笑地晃动着身子说:“是很美,先生,正像你说的那样。可是,每一种生活,每一种工作,不都是很美好吗?”

“也许是吧,但我还是很羡慕你这个行当。” 

“啊,你很快就会没兴趣的。这可不是衣着华丽的人干的活儿。”

席特哈尔塔笑了:“我今天已经因为这身衣服惹人注意过,让人猜疑过了。船夫呀,你是否愿意要我这身惹麻烦的衣服?因为你要知道,我没钱付你摆渡费呢。”

“先生是在开玩笑吧。”船夫笑道。

“我没有开玩笑,朋友。你瞧,你曾用你的船送我渡了一次河,没收钱。今天也还是照样吧,请收下我的衣服。”

“先生莫非要不穿衣服继续赶路?”

“啊,我现在最希望的是根本不用再赶路。船夫呀,最好你能给我一件旧围裙,收我做你的助手,更确切地说是做你的徒弟,因为我得先学会撑船才行。”

船夫久久地探询地注视着这个陌生人。

“现在我认出你来了。”他终于说道,“你在我的茅屋里睡过觉,那已经很久了,大概有二十多年了吧。当年我把你渡过河,然后咱们就像好朋友一样分手了。那时你不是沙门吗?你的名字我实在想不起来了。”

“我叫席特哈尔塔。上次你见到我时我确实是个沙门。”

“那么我欢迎你,席特哈尔塔。我叫瓦苏代瓦。我希望你今天还是做我的客人,睡在我的茅屋里,给我讲讲你从哪儿来,你的华丽衣服为什么成了你的累赘。”

他们已来到河中心,瓦苏代瓦加紧划桨,逆水前进。他用有力的胳臂平静地工作着,目光盯着船头。席特哈尔塔坐着看他,忆起当年他做沙门的最后一天,他心中就曾对此人产生过热爱。他感激地接受了瓦苏代瓦的邀请。靠岸后,他帮船夫把小船在木桩上系好。然后,船夫请他走进茅屋,给他端来面包和水,席特哈尔塔吃得津津有味,而且还吃了瓦苏代瓦款待他的水果。

后来,日落时分,他们俩坐在岸边一棵树的树干上,席特哈尔塔给船夫讲自己的出身和生活,那些绝望时刻的情景就像今天一样历历在目。他一直讲到夜深。

瓦苏代瓦全神贯注地听着。他仔细地倾听一切,出身和童年,所有的学习,所有的探索,所有的欢乐,所有的痛苦。善于倾听正是瓦苏代瓦的重要美德之一,能像他这样倾听的人不多。他并没有说一句话,讲述者就感觉到他把话全都听进去了。他安静、坦诚和期待地听着,一字不漏,没有丝毫的不耐烦,也不作褒贬,只是倾听。席特哈尔塔感到,能向这样一位倾听者诉说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探索和自己的烦恼,实在是一件幸事。

当席特哈尔塔快讲到结尾时,他讲到河边那棵树,讲到自己的潦倒落魄,讲到那神圣的“唵”,以及他如何在睡了一觉之后对河水深感热爱。这时,船夫听得更是加倍专心了,他全神贯注地闭着眼睛听。

等到席特哈尔塔说完了,而且出现了很长时间的沉寂之后,瓦苏代瓦才说:“情况正如我所想,河水跟你说了话。它也是你的朋友,跟你说了话。这很好,好极了。你就留在我这儿吧,席特哈尔塔,我的朋友。以前我有过妻子,她的床铺就在我的旁边,可是她早就过世了,我已经单身生活了很久。你跟我一起过吧,住处和饭食都够两个人的。”

“我感谢你,”席特哈尔塔说,“谢谢你,我同意。瓦苏代瓦,我还要感谢你这么专心地听我讲!善于倾听的人极少,我从没遇见过像你这样善于倾听的人。在这方面我也要向你学。”

“你会学到的,”瓦苏代瓦说,“但不是跟我学。是河水教会了我倾听,你也该跟它学。它什么都懂,这条河,可以向它学习一切。瞧,你已经向它学到了一点,那就是努力向下,沉下去,向深处探索,这很好。富有而高贵的席特哈尔塔变成划船的伙计,博学的婆罗门席特哈尔塔变成船夫,这也是河水点拨你的。你还会向它学到别的东西。”

又经过了一个长长的间歇,席特哈尔塔才说:“还有别的吗,瓦苏代瓦?”

瓦苏代瓦站起来。“夜深了,”他说,“咱们睡吧。我不能告诉你‘别的’是什么,朋友。你会学到的,兴许你已经知道了。瞧,我不是学者,我不擅长讲话,也不擅长思索。我只善于倾听,心地善良,别的特长就没有了。要是我能说会道,说不定会是个贤人呢,可我只是个船夫,我的任务就是送人们过这条河。我摆渡过许多人,成千上万人,他们都认为我这条河只是他们旅途上的一个障碍。他们出门旅行是为了挣钱和做买卖,去参加婚礼,去朝圣,而这条河正好挡在他们路上,船夫就是要帮他们迅速越赤这个障碍。但是,在这成千上万的人中间有几个人,为数很少的几个人,四个或者五个,这条河对于他们不再是障碍,他们听见了河水的声音。他们凝神细雨听,这条河对于他们变得很神圣,就像对于我这样。不过,咱们还是休息吧,席特哈尔塔。”

席特哈尔塔留在了船夫身边,跟他学习撑船。如果渡口没事可做,他就和瓦苏代瓦下稻田干活,拾柴禾,摘芭蕉。他学习制作船桨,学习修补渡船和编篮子,对所学的一切都兴致勃勃。日月如梭,光阴似箭。而河水教给他的东西比瓦苏代瓦教的更多。他不断地向河水学习,首先是学习倾听,以平静的心境倾听,以期盼和坦诚的心灵倾听,没有激情,没有热望,没有判断,也没有见解。

他在瓦苏代瓦身边愉快地生活。两人偶尔交谈,只说数量不多的深思熟虑过的话。瓦苏代瓦并不健谈,席特哈尔塔很少能激起他的谈话兴致。

有一次他问瓦苏代瓦:“你是否向河水学到了这个秘密:时间并不存在?”

瓦苏代瓦脸上露出了爽朗的笑容。

“是的,席特哈尔塔。”他说,“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河水到处都是一样的,在源泉头,在河口,在瀑布,在渡口,在急流,在大海,在山区,到处都一样,对于它只有现在,而没有将来的阴影?”

“是这样。”席特哈尔塔说,“我当弄明白这点后再细看自己的生活,就发现它也是一条河,少年席特哈尔塔和成年席特哈尔塔以及老年席特哈尔塔都只是被影子隔开,而不是被现实隔开。席特哈尔塔先前的出生并不是过去,而他的死亡与回归婆罗门也并非将来。万物无过去,万物过将来;一切都是现在,一切都只有本质和现在。” 

席特哈尔塔兴奋地侃侃而谈,这种大彻大悟使得他十分高兴。哦,一切忧患不就是时间吗?一切自我折磨和自我恐惧不就是时间吗?一旦超越了时间,一旦抛开了时间,世上的一切艰难困苦和敌对仇视不就一扫而光了吗?他说得兴致勃勃。瓦苏代瓦只是精神焕发地朝着他微笑,点头赞许。他默默无言地点头,用手抚摩席特哈尔塔的肩膀,然后便转身去做自己的事了。

又一次,正值雨季河水暴涨,水流湍急,席特哈尔塔说:“哦,朋友,河水有许多声音,非常多的声音,对吗?它是不是有一个君主的声音,一个兵士的声音,一头公牛的声音,一只夜鸟的声音,一个产妇的声音,一个叹气者的声音,以及上千种别的声音?”

“是这样的。”瓦苏代瓦点点头,“在河水的声音中包含了所有生物的声音。”

“你知道吗,”席特哈尔塔接着说,“当你同时听到了它的全部上万种声音时,它说的是哪个字?”

瓦苏代瓦脸上绽出了幸福的笑容。他俯身凑近席特哈尔塔在他耳边低声说出了那个“唵”字,而这也正是席特哈尔塔所听到的字。

一次又一次,席特哈尔塔的笑容与船夫的笑容越来越相似,几乎同样神采奕奕,几乎同样幸福得放光,同样从那上千条强国富民的皱纹里闪闪放光,同样的孩子气,也同样的老态龙钟。好多旅客看见这两个船夫都以为是兄弟俩。晚上,他们经常一起坐在河岸边的树干上,默然无语地倾听河水流淌,对他们来说这不是水,而是生活的声音,存在的声音,永恒发展的声音。有时,两人在倾听河水时想到同样的事,想到前天的一次谈话,想到他们的一个船客,那人的脸色和遭遇引起他们的关注,还想到死,想到他们的童年。在河水向向他们诉说美好事物的同一瞬间,他们俩有时相互会心地对视,两个人不谋而合地想到了一点,为同一问题的相同答案而感到高兴。

有些旅客感到这只渡船和两个船夫有些特别。有时,一个旅客看见了一个船夫的面容就开始讲自己的生活,讲自己的烦恼,坦白自己的劣迹,恳求安慰和忠告。有时,旅客会请求跟他们共度一个夜晚,以便倾听河水的声音。还有一些好奇者跑来,是因为听说在这个渡口住着两个贤人,要不就是魔法师或圣人。这些好奇者提出许多问题,却得不到答案,他们既没见到魔法师也没见到贤人,只是见到两个和谒可亲的小老头儿,他们似乎是哑巴,有些古怪和迟钝。于是好奇者们哈哈大笑,大谈传播无稽的谣言是多么愚蠢和轻信。

岁月荏苒,没人再议论他们了。这时,来了一些朝圣的和尚,他们是活佛戈塔马的弟子,请求把他们渡过河去。两个船夫他们口里得知,他们正火急地赶回他们的恩师那儿去,因为有消息说活佛已经病危,即将达到最后的涅槃,达到彻底的解脱。不久,又来了一群朝圣的和尚,紧接着,再拥来一群。这些和尚以及大多数旅客都是开口必谈戈塔马,以及他即将达到的涅槃。就像看军队出征或国王加冕,人们从四面八方拥来。宛如蚂蚁麇集,人们就像受一种魔力吸引,纷纷拥向活佛即将涅槃之处,拥向即将发生大事,一个时代的伟大完人即将进入极乐世界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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