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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人·兽·鬼-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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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面目模糊的女人抢先说:〃你记得我么?只有我的打扮,也许还多少表示我是你书里什么样的角色。你要写我是个狠心美貌的女人,颠倒、毁灭了不知多少有志的青年。可是你笔下写出来的是什么?既不是象人的女人,又不是象女人的人,没有可能的性格,留不下清晰的相貌。譬如你说我有水淋淋的眼睛,又说我有锐利得能透视灵魂的目光,吓!真亏你想得出!又滴水,又尖利,我的眼睛又不是融雪天屋檐上挂的冰楞!你描写我讲话干脆,你听我的嗓子是不是干得要裂,脆得要破?你耽误了我的一生,现在怎么办哪?〃

旁边一个衣冠端正的老头子上气不接下气说:〃我在你的书里一出世就老了,那倒不算什么。可是老人该有老人的脾气啊,象我这种身体,加上这一把年纪,还有兴致和精力来讨姨太太,自寻烦恼么?你这人呀!不但不给我生命,并且糟塌我的第二生命……名誉。我又没有老命来跟你拚;好容易今天碰到你,我先向你要了命,然后跟你拚……〃老头子太紧张了,一阵呛,说不下去。

一个黑大汉拍老头子的肩,说,〃老家伙,你话也说得够啦,让我来问他。喂,你认得不认得我?我就是您笔下写的粗人,您看我象不象哪?短褂子,卷上袖口,动不动拍着胸脯,开口咱老子,闭口他妈的。您书里说我满嘴野话,咱老子和他妈,俩口儿不就合成一家么?野在那里!我是你笔下的粗人,按理,我得先给你几个耳刮子,再来算这笔帐,可是,天哪!你打我耳刮子,我也没有气力还手。你说可怜不可怜!〃

这时候角色都挤上来讲话,作者慌得也没工夫欣幸,假如自己真写成一个生龙活虎的粗人,今天就免不了挨打。还有几个角色直接向司长呼吁,要求他快把作者定罪处罚。司长微笑道:〃这事虽比不上留声机的唱片,咱们也得两面都听听呀!作者先生,你对他们的一面之词,有什么答复?〃

作者急出主意来了,对阶下的群众说:〃你们讲的话,也有片面的理由,但是,没有我,那来你们呢?我是产生你们的,算得你们的父亲。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为人不要忘本,你们别跟我为难。〃

司长捻着胡子冷笑。

一个男角色怒叫道:〃你在书里写我闹家庭革命,为理想逼死老子,现在又讲起孝顺来了?〃

一个女角色抿着嘴笑道:〃你是我爸爸,那末妈妈呢?〃

另一个不男不女的角色声泪俱下说:〃我只知道母亲之爱,伟大、纯洁的母亲之爱。我在你的书里,从不觉得父亲有存在的必要。〃

一个中年人说:〃养活孩子的父亲还不能博得儿女们的同情,何况你是靠我们养活的。你把我们写得死了,你可以卖稿子生活,这简直是谋财害命,至少也是贪图遗产。所以,我们该是你的衣食父母。〃

那老头子听了点头赞叹说:〃这才象句话。〃

那粗人指着自己鼻子说:〃咱老子!〃

那都会女人扭着身说:〃父母的母?我可不爱做。年轻人也可以养活老人。反正为父亲而牺牲自己身体的年轻姑娘,有的是。〃

一个意料不到的洪大的声音在人堆里叫:〃我总不是你产生出来的!〃把一切声音都镇下去。

作者一看,喜出望外。说话的人非别,是比自己早死几天的一位提倡文化事业的资本家,生平最要好的朋友。这位资本家原是暴发财主的儿子,少年有志,嫌恶家里发财的时期太短,家里的钱还刺眼地亮、刺鼻地臭。他父亲也有同感。于是老子一心和绅士、官僚结交,儿子全力充当颓废派诗人,歌唱着烟、酒、荡妇,以及罪恶。他相好的女人有一把;抽的烟、喝的酒和各种牌子也凑得成国际联盟,只是什么罪恶也没有犯过,除了曾写过几首非由自出的自由诗。一天,他和情妇上饭馆,忽然注意女人的口红老是拌着饭和菜同吃下肚去,所以一顿饭吃完,嘴唇也褪了颜色,非重涂不可。遗传的商业本能在他意识里如梦初醒,如蛇起蛰。他不做颓废诗人了,改行把老子的钱来开工厂。这工厂第一种出品就是〃维他命唇膏〃。这个大发明的功效,只有引他的广告部主任的妙文来形容:〃美容卫生,一举两得〃;〃从今以后,接吻就是吃补药〃……下面画个道士装的少年人搂着一个带发尼姑似的女人,据说画的是贾宝玉吃胭脂。〃充实的爱情!〃……下面画个嘻开嘴的大胖子,手搀着一个骨朵着嘴的女人,这嘴鼓起表示上面浓涂着〃维他命补血口红〃。这口红的化学成分跟其他化妆的唇膏丝毫没有两样,我们这位企业家不过在名称上轻轻地加上三五个字,果然迎合了一般人爱受骗的心理,把父亲给他的资本翻了几倍。他又陆续地发明了〃补脑益智生发油〃,〃鱼肝油口香糖〃,细腰身女人吃了不致发胖的特制罐头〃保瘦肥(又鸟)〃。到四十岁,财发够了,他旧情未断,想起少年时的嗜好,赞助文学事业。

他和我们这位作者一见如故,结下了生死交情。资本家五十生日,作者还征集稿件庆祝呢。他现在看到朋友,胆子大壮,招手说:〃你来得正好!快帮我分辩一下。〃

〃分辩!〃资本家鼻孔里出冷气说:〃我也要向你算帐呢!〃

作家惊惶失措说:〃唉!咱们俩翻起脸来了!你五十生辰那一天,我不是还为你在报纸副刊上出个庆祝专号,写了几千字的颂词,把你大捧特捧么?谁知道你多喝了酒,当天晚上就得急病死了!我没有能和你诀别,正引为憾事,今天不期而遇,大家都该高兴,你为什么翻面无情?〃

〃吓!我的命就害在你手里,还说什么交情!你的副刊简直就是讣刊,你的寿文送了我寿终正寝,你捧我真捧上了西天。你不知道自己多利害,你的笔是刀笔,你的墨水等于死水,你的纸赛得阎罗王出的拘票。不但你小说剧本里的人都是木雕泥塑的死东西,真正的活人经你笔上一描写叙述,也就命尽禄绝。假使你不写那篇文章,我还有好几年的寿命呢。你试想你那篇文章的颂赞,象不象追悼会上讲死人的好话?我那里当得起这种恭维!把我的福分都折尽了!我在这里专等你来讨命。〃

作者听他数说时,忽然起一个不快意的念头,梗在心中,象胃里消化不了的硬东西。临死以前,刚写了一个自传,本来准备诺贝尔奖金到手后出版的。照那资本家的说法,一到自己笔下,人物休想活命,那末自己这一次并不是气死的,致命的原因怕就是那个自传了。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有这样一枝杀人不见血的笔,不该自杀地写什么自传,真是后悔无穷!且慢,好不傻!事到如今正好将错就错,打发了这些讨命鬼再说,就对群众道:〃既然如此,我已经恶贯满盈,自食其报,偿过你们的命了。我不是写自传么?这不等于自杀?算了,算了!咱们大家扯个直,我也不亏你们什么。〃

那些人一齐叫起来:〃好便宜!你的死那里算得自杀?好比贪嘴吃河豚,中了毒送命,那算不得厌世。我们还是向你要命!要命!〃

作者慌得搓着手,在地上转,喃喃自语说:〃这可真要了我的命!〃

胡子说:〃现在我可以判决了。我想派你投生到……〃

作者向他鞠躬行礼说:〃司长先生,我请求你先听我一句话。我这辈尝够了文学生活的味道,本来妄想来生享受些人世间的荣华富贵,现在我不指望了。我自知罪孽深重,求你从轻发落,按照自作自受的原则,罚我来生还做个作者罢。〃

胡子惊奇道:〃还做作者?你不怕将来又有人向你要命么?〃阶下的人都睁大了眼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作者解释道:〃我只翻译,不再创作,这样总可减少杀生的机会。我直译原文,决不意译,免得失掉原书的生气,吃外国官司。譬如美国的时髦小说gonewiththewind,我一定忠实地翻作中风狂走……请注意,狂走把gone字的声音和意义都传达出来了!每逢我译不出的地方,我按照幽默、罗曼谛克、奥伏赫变等有名的例子,采取音译,让读者如读原文,原书人物的生命可以在译文里人寿保险了。再不然,我不干翻译,只编戏剧。我专编历史悲剧,象关公呀,岳飞呀,杨贵妃呀,绿珠呀,昭君呀,有的是题目。历史上的人物原是已死的,悲剧里该有死人,经过这样加倍双料的死亡,总没有人会告我害他的命了。再不然,我改编莎士比亚。这位同行前辈曾经托梦给我,说他戏里的人物寿命太长,几百年活得不耐烦了,愿意一死完事,请我大发慈悲,送他们无疾而终罢。他说这是他们洋人所谓mercykilling。他还恭维我后生可畏,向我打拱作揖,说拜托拜托!呢。〃

司长说:〃我自有好办法。大家听着。他作自传的本意虽然并非自杀,他为人祝寿的用心也不是要使人减寿。这两事可以抵消,他跟资本家之间就算扯个直了。他剥夺了书里人物的生命,这一点该有报应。不妨罚他转世到一个作家的笔下也去充个角色,让他亲身尝尝不死不活的滋味。问题是,这一类的作家太多了,我派他到谁的笔下去呢?有了,有了!阳世有一位青年人,正在计划一部破天荒的综合体创作,用语录体小品文的句法、新诗的韵节和格式、写出分五幕十景的小说。纸、墨、笔都预备好了,他只等着灵感,等他神来之候,我就向他头脑里偷偷送个鬼去。先生,〃……胡子转脸向我们的作家道:〃先生,你去充当书里主人翁最好没有了!你是天才,你的那位后起者恰恰要在书里描摹天才的性灵和生活。〃

书里一个角色哑声问:〃司长说的是性灵和生活,还是性生活?我没有听清楚。假如那青年作家注重在后者,岂不太便宜了我们这个公敌?〃

胡子笑说:〃诸位放心。那个青年人传授了这位先生的衣钵,到他书里,你就不知死活,更谈不到什么生活。〃

〃赞成!〃〃公正的司长万岁!〃群众欢呼。我们这位作者提出最后无希望的抗议道:〃司长先生,我个人的利害,早已置诸度外,逆来顺受,这一点雅量我还有。可是你不该侮辱文艺呀!那位青年等候神来,你偏派我的魂灵儿去鬼混,他要求的是灵感,不是鬼迷。你叫我受委屈可以,你要和崇高的文艺开恶毒的玩笑,那无论如何我不答应。文艺界同人知道了要动公愤抗议的。众怒难犯,还请三思。〃

〃神者,鬼之灵者也,〃司长说,〃先生当之无愧,这事不要紧。〃作者听他通文,不知道是他杜撰的句子,以为出于权威性经典著作,哑口无言。在大众嗤笑声中,他的灵魂给一个穿制服的小鬼押送上路。

这位青年作家等候灵感,实实足足有三年了,从前储备的稿纸现在都涨不知多少倍的价,一张空白稿纸抵得上一元花花绿绿的纸币,可是灵感左等不来,右等还不来,也许迷失了路,也许它压根儿不知道青年作者的住处。青年人急智生,恍然大悟,要写处女作,何不向处女身上去找。所以我们这位作者的灵魂押送到的时候,青年正和房东的女儿共同探讨人生的秘密。押送的小鬼是个守旧派,忙别转了脸不窥看阴私。我们的作者在这生死关头,马上打定主意,想无论如何,总比送进那青年的脑子里好。他趁那小鬼不注意,飞快地向房东女儿的耳朵里直钻进去,因为那姑娘和那青年扭作一团,只有两只耳朵还畅通无阻。这样,他无意中切身证实了中世纪西洋基督教神学家对于童贞女玛利亚怀孕的解释,女人的耳孔是条受胎的间道(quaeperauremconcepisti)。那青年丧失了书里的角色,那女孩子获得了肚子里的胎儿。他只好和她成为眷属,书写不出了,把写书的手笔来替丈人家开的杂货铺子记流水账。他唯一的安慰是:中国的老式账簿每行另起,一行写不到底,颇象新诗,而记账的字句,不文不白,也充得过亦文亦白的语录体。那押送小鬼回去了大受司长申斥,才认识到为了公事就得窥探私情。

据说,那孩子一生下地就笑,看见父亲,笑得愈有一种胜利的表情。亲戚们都说这孩子的命运一定大吉大利。直到现在,我们还猜不出这孩子长大了是否成为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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