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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博尔赫斯文集-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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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地发觉自己比他高一点,但马上为自己的得意感到惭愧;因为我们毕竟不进行体力或智力的搏斗,只是可能不太舒服地澄清问题。我不善于或者根本不会观察别人,但是我记得他那身别扭的打扮,让我想起某位诗人描写丑陋时的丑陋语言。至今我仍记得他衣服的颜色蓝得刺眼,纽扣和口袋太多。他的领带像是魔术师的双扣套索。他带着一个皮公文包,估计里面全是文件。他留着两撇军人似的小胡于;谈话时点燃了一枝雪茄烟,当时给我的印象是那张脸上的东西太多了。太拥挤了,我想道。

语言的连续性不恰当地夸大了我们所说的事实,因为每个字在书页上占一个位置,在读者心里占一个瞬间;除了我列举的细节外,那个人给人以经历坎坷的印象。

书房里有参加过独立战争的我的曾祖父的一帧椭圆形照片和一个放着佩剑、勋章和旌旗的玻璃柜子。我把那些有光荣历史的旧物指点给他看,还作一些说明;他像是完成任务似的迅速扫视一下,无意识而机械地接过我的话头,有时不免显得自以为是。例如,他说:

〃不错。胡宁战役。1824年8月6日。华雷斯的骑兵的冲锋。〃

〃苏亚雷斯的骑兵,〃我纠正他说。

我怀疑他故意说错名字。他仿佛东方人那样摊开双臂惊呼道:

〃我的第一个错误,并且不会是最后一个!我这些知识是从书本上看来的,容易搞混;您对历史却有鲜明的记忆。〃

他发音不准,〃勒〃〃纳〃不分。

这类恭维并不使我高兴。屋里的书籍却引起了他的兴趣。他几乎深情地浏览那些书名,我记得他是这么说的:

〃啊,叔本华,他总是不信历史……格里泽巴赫印刷的版本,我在布拉格的家里有一本一模一样的,我原希望和那些称心的书本为友,安度晚年,然而正是历史,体现在一个疯子身上的历史,把我赶出了我的那个家、那个城市。如今我和您在一起,在美洲,在您府上……〃

他说话很快,但不准确;西班牙语发音里带着明显的德语口音。

我们已经坐好,我借他的话切入正题。我对他说:

〃这里的历史比较仁慈。我在这栋房屋里出生,打算在这里老死了。这柄剑陪伴我的曾祖父转战美洲,最后给带到这里;我在这里对过去进行思考,写我的书。几乎可以说我从未离开过这间书房,可是现在我终于要出去了,到我只在地图上见过的国度去开开眼界。〃

我微微一笑,淡化刚才说的可能过头的话。

〃您指的是加勒比海的某个共和国吗?〃齐默尔曼说。

〃正是。我不久就要动身了,承蒙您在我离开之前来访,〃我说。

特里尼达替我们端来了咖啡。我自信地接着缓缓说:

〃您大概已经知道部长给了我任务,派我去抄录阿韦亚诺斯博土资料里偶然发现的玻利瓦尔的信件,并且撰写一篇绪言。这一任务是我一生工作的顶峰,有机会由我来做实在太幸运了,从某种意义上说,它是我生而有之、在我血管里流动的东西。〃

我把该说的话说了出来,松了一口气。齐默尔曼似乎没有听进去;他不瞧我的脸,却望着我身后的书籍,含含糊糊地点点头,着重说:

〃在血管里流动。您是真正的历史学家。您的人在美洲土地上驰骋,进行伟大的战役,而我的人默默无闻,在犹太人区里几乎抬不起头。用您雄辩的语言来说,历史在您血管里流动;您只要倾听它隐秘的流动声就够了。我不一样,我必须到苏拉科去辨认文件,可能是伪托的文件。请相信我,博士,您的条件让我妒忌。〃

他的话里没有流露出挑战或者嘲弄;而是表达一种意愿,使未来成为不可逆转的既成事实的意愿。他的论点并不重要;有力的是他的为人,他的雄辩。齐默尔曼像讲课似的悠悠地接着说:

〃在玻利瓦尔研究方面(对不起,应该说圣马丁),亲爱的老师,您的地位已经确立。我还没有看到玻利瓦尔那封有关的信件,但是不可避免或者合乎情理地猜测,玻利瓦尔写那封信的目的是自我辩解。不管怎样,那封受到炒作的信件向我们披露的,将是我们可以称作玻利瓦尔派而不是圣马丁派的情况。一旦公之于世,必须对它作出评估、审查,用批判的眼光加以甄别,必要时,加以驳斥。作出最后判断的、最合适的人选将是洞察秋毫的您。如果按照科学的严格要求,您可以用放大镜、手术刀、解剖刀!请允许我再补充一句,传播这封信件的人的姓名将和信联系在一起。这种联系对您无论如何是不合适的。公众发现不了细微的差异。〃

我明白,我们再怎么辩论下去到头来仍是白费口舌。当时我或许已经感到了;为了避免同他正面冲突,我抓住一个细节,问他是不是真的认为信件是伪托的。

〃就算是玻利瓦尔亲笔写的,〃他回说,〃也不说明里面讲的全是真话。玻利瓦尔可能欺骗对方,也可能是他自己搞错了。您是历史学家,是善于思考的人,您比我清楚,奥妙之处不在文字,在于我们本身。〃

那些夸夸其谈的空话让我厌烦,我不客气地指出,瓜亚基尔会晤时,圣马丁将军放弃了他的雄心壮志,把美洲的命运交给了玻利瓦尔,我们周围的众多谜团里,这也是一个值得研究的不解之谜。

齐默尔曼说:

〃各种解释都有……有人猜测圣马丁落进了一个圈套;有人,例如萨缅托,认为圣马丁受的是欧洲教育,在欧洲参加过对拿破仑的战争,对美洲的情况很不理解;再有,主要是阿根廷人,说他忘我无私,还有说他是由于心力交瘁。有些人甚至归因干某些共济会性质的秘密社团。〃

我指出,不管怎样,能了解秘鲁保护者和拉丁美洲解放者确切说过什么话总是一件有意义的事。

齐默尔曼断然说:

〃他们交谈时说什么话也许无关紧要。两个人在瓜亚基尔相遇;如果一个压倒了另一个,是因为他具有更坚强的意志,不是因为他能言善辩。您明白,我没有忘记我的叔本华。〃

他微笑着补充说:

〃语言,语言,语言。莎士比亚,无与伦比的语言大师,却鄙视语言。不论在瓜亚基尔,还是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或者布拉格,语言的分量始终不及人重。〃

那时,我感到有什么事正在我们中间发生,说得更确切些,已经发生了。我们仿佛已经不是原来的我们。书房里暗了下来,还没有点灯。我似乎漫无目的地问道:

〃您是布拉格人,博士?〃

〃以前是布拉格人,〃他答道。

为了回避中心问题,我说道:

〃那准是一个奇特的城市。我没有去过,但是我看的第一本德文书是梅林克写的《戈勒姆》。〃

齐默尔曼说:

〃古斯塔夫·梅林克的作品里只有这部值得记住。其余的作为文学作品相当差劲,作为通神论的作品更加糟糕,最好不去看。不管怎么,那本梦中套梦的书里确实表现了布拉格的奇特之处。布拉格的一切都很奇特,您也可以说,什么都不奇特。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我在伦敦时,某个傍晚也有同样的感觉。〃

〃您刚才谈到意志,〃他说。〃马宾诺钦里有个故事说两位国王在山顶下棋,他们各自的军队在山下厮杀。一位国王赢了棋;传令兵骑马上山报告说,输棋的那位国王的军队打了败仗。人的战斗反映在棋盘上。〃

〃您瞧,魔法的作用,〃齐默尔曼说。

我回答道:

〃或者是意志在两种不同的战场上的表现。凯尔特人也有一个故事讲的是两个有名的吟唱诗人的比赛。一个诗人弹着竖琴,从黎明唱到黄昏。星星和月亮爬上来时,他把竖琴交给对手。后者把琴搁在一边,站起身。前者认输了。〃

〃多么睿智,多么简练!〃

齐默尔曼惊叹道。

他平静后接着说:

〃我得承认,我对不列颠知道得太少了,实在惭愧。您像白天一样涵盖了西方和东方,而我只局限于我的迦太基一角,现在我用少许美洲历史来补充我的不足。我只能循序渐进。〃

他的声凋里带有希伯来和日尔曼的谦卑,但我认为他已经胜券在握,说几句奉承我的话对他毫无损失。

他请我不必为他此行的安排费心(他说的是此行的〃有关事宜〃)。随即从公文包里取出一封早已写好的给部长的信,信中用我的名义说明我辞去任务的理由和齐默尔曼博士的公认的资格,并且把他的自来水笔塞进我手里,让我签名。他收好那封信时,我瞥见了他的已经确认的从埃塞萨到苏拉科的飞机票。

他离去时,再次站在叙本华的作品前面说:

〃我们的老师,共同的老师,有句名言:世上没有不自觉的行为。如果您待在这座房屋,您祖传的这座宽敞的房屋,是因为您内心想留在这里不走。我尊重并且感谢您的决定。〃

我一言不发地接受了他最后的施舍。

我送他到大门口。告别时,他说:

〃咖啡好极了。〃

我把这些杂乱无章的东西看了一遍,毫不迟疑地扔进火炉。这次会晤时间很短。

我有预感,我不会在这件事上再提笔了。我的主意已定。

。。!



马可福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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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发生在南方胡宁区的白杨庄园,时间是1928年3月底。主人公是一个名叫巴尔塔萨·埃斯比诺萨的医科学生。我们不妨把他当成许许多多布宜诺斯艾利斯青年中的一个,除了善于演讲,在拉莫斯·梅希亚英语学校不止一次得奖,以及心地极其善良之外,几乎没有值得一提的特点。他虽有口才,却不喜欢辩论,宁愿对话者比自己有理。他喜欢赌博的刺激,但输的时候多,因为赢钱使他不快。他聪颖开通,只是生性懒散;年纪已有三十三岁,还没有找到对他最有吸引力的专业,因此没有毕业。他父亲和同时代的绅士们一样,是自由思想者,用赫伯特·斯宾塞的学说教导他,但是他母亲在去蒙得维的亚之前,要他每晚念天主经,在身上画十字。多年来他从未违反过这个诺言。他不缺勇气;一天上午有几个同学想强迫他参加罢课,他挥拳相向,不完全是因为愤怒,更多的是由于漠不关心。他生性随和,有不少见解或习惯却不能令人赞同,比如说,他不关心国家,却担心别地方的人认为我们还是用羽毛装饰的野人;他景仰法国,但蔑视法国人;他瞧不起美国人,但赞成布宜诺斯艾利斯盖起摩天大厦;他认为平原的高乔人骑术比山区的高乔人高明。当他的表哥丹尼尔邀他去白杨庄园过暑假时,他马上同意,并不是因为他喜欢乡村生活,而是因为他不愿意让别人扫兴,因为他找不出适当的理由可以拒绝。 

庄园的正宅很大,有点失修;总管住的偏屋离得很近。总管姓古特雷,一家三口人:父亲、一个特别粗鲁的儿子、一个不像是亲生的女儿。三个人都瘦长,结实,骨架很大,头发有点红,面相像印第安人。他们几乎不开口。总管的老婆死了好几年。

埃斯比诺萨在乡村逐渐学到一些以前不懂也不曾想到的东西。比如说吧,快到家时,马不能骑得太快;不办事的话,出门不骑马。日子一长,听了叫声就能辨出是什么鸟。

几天后,丹尼尔要去首都敲定一笔牲口买卖。交易最多花一星期。埃斯比诺萨对他表哥的风流韵事和讲究衣着打扮早已有些厌倦,宁肯留在庄园看看教科书。天气闷热,晚上都没有凉意。拂晓时雷声把他惊醒。风抽打着木麻黄。谢天谢地,埃斯比诺萨听到了雨点声。冷空气突然来到。当天下午,萨拉多河泛滥了。

第二天,巴尔塔萨·埃斯比诺萨在走廊上望着水淹的田野,心想把潘帕草原比作海洋的说法至少在今天早上一点不假,尽管赫德逊写道由于我们不是坐在马背上或者站着,而是从船甲板上眺望,所以海洋看来并不大。雨一直不停;古特雷一家在这个得手碍脚的城里人的帮助下救出大部分牛群,不过还是淹死了好几头。庄园与外界交通的四条道路统统被水淹没。第三天,总管住的房子屋顶漏水,有坍塌的危险;埃斯比诺萨让他们搬到正宅后面挨着工具棚的一个房间。迁移后,他们比以前接近;一起在大餐厅吃饭。交谈很困难;古特雷一家人对乡村的事情知道得很多,但是不会解释。一晚,埃斯比诺萨问他们,当地人是不是记得军区司令部设在胡宁时印第安人袭击骚扰的情况。他们说记得,但问起查尔斯一世被处死的事时,他们也说记得。埃斯比诺萨想起他父亲常说,乡村里长寿的人几乎都是坏记性,或者日期概念模糊。高乔人往往记不清自己是哪一年生的,父亲叫什么名字。

整幢房子里没有什么书,只有几本《小庄园》杂志、一本兽医手册、一部《塔巴雷》精装本、一本《阿根廷的短角牛》、几本色情或侦探故事书和一部新出版的小说《堂塞贡多·松勃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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