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文集-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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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完之后就走了。阿拉比先以为摩尔人是个疯子,那荒唐的迷宫正是他疯狂的象征和清楚的证明。后来他想库尔人的解释符合离奇的建筑和离奇的故事,但和阿本哈坎其人强壮的模样对不上号。这类事情也许在埃及沙漠里是习以为常的,这类怪事(如同普林尼记载的狮子)是一种文化而不是一个人的特点……阿拉比在伦敦查阅了旧《泰晤士报》,证实确有造反的报导,波哈里和他的以怯懦出名的大臣确实出逃。
〃泥水匠们完工后,阿本哈坎便住在迷宫中央。城里再也没有见到他;阿拉比有时担心萨伊德已经找上门来消灭了他。月黑风高之夜,时常传来狮子的吼声,圈里的羊出于古老的恐惧互相偎依得更紧。
〃小海湾里经常有来自东方港口的船舶驶往加的夫或布里斯托尔。阿本哈坎的奴隶经常从迷宫里出来(我想起当时迷宫粉刷的颜色不是浅红而是大红),同船员们用非洲语言交谈,仿佛在船员中间寻找大臣的幽灵。谁都知道那些船只夹带走私货,既然能带禁运的酒和象牙,为什么不可能带死者的鬼魂呢?
〃房子建成之后的第三年,沙伦玫瑰号在小山脚下停泊。我没有亲眼看到那艘帆船,它在我心目中的形象或许受了古老的阿布基尔或者特拉法尔加石版画的影响,我知道它准是那种做工讲究的船只,不像是造船厂所建,而像是本工或者是细木工匠的产品。它给打磨得精光锃亮,乌黑的颜色,行驶平稳迅疾(即使实际上不是这样的,至少我想像如此),船员多是阿拉伯人和马来亚人。
〃沙伦玫瑰号是10月份的一天拂晓下碇的。傍晚,阿本哈坎冲进阿拉比家。他吓得面无人色,结结巴巴地说萨伊德进了迷宫,他的奴隶和狮子均已丧生。他一本正经地问当局能不能保护他。阿拉比还没有回答,他如进来时那样吓得失魂落魄地跑了出去,这是他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来阿拉比家。当时阿拉比一个人在书房,惊愕地想那个胆小的人居然在苏丹镇压过剽悍的部落,居然算是身经百战、杀人如麻的人。第二天,他听说帆船已经启航(后来知道是驶往红海的苏亚金)。他想他有责任去核实奴隶的死亡,便去迷宫。波哈里当时上气不接下气叙说的事情虽然令人难以置信,但他在巷道的一个转角发现了狮子,狮子已经死了,在另一个转角发现了奴隶,奴隶已经死了,在中央房间里发现了波哈里,波哈里的脸被砸烂了。那人的脚边有一个螺钢镶嵌的箱子,锁已被撬开,里面空空如也。〃
最后几句话一再停顿,想加重演说效果;昂温猜测邓拉文已说过多次,每次都故作镇静,但每次都反应冷淡。他假装感兴趣地问道:
〃狮子和奴隶是怎样死的?〃
那个无法矫正的声音阴郁而满意地说:
〃脸也被砸烂了。〃
脚步声之外又添了雨声。昂温心想,看来他们要在迷宫,要在故事所说的中央房间里过夜了,漫漫长夜的不舒适以后回忆起来倒有冒险的乐趣。他不做声;邓拉文按捺不住,像讨债似的问道:
〃你说这个故事是不是不好解释?〃
昂温仿佛自言自语地回答说:
〃我不知道是不是好解释。我只知道是杜撰。〃
邓拉文突然骂出脏话,说是牧师的大儿子(阿拉比大概已去世)和彭特里思的居民都可以作证。昂温惊讶的程度不下于邓拉文,赶紧道歉。黑暗中时间似乎过得更慢,正当两人担心走岔了路、非常疲倦时,一丝微弱的顶光照亮了一道狭窄楼梯的最初几级。他们顺着梯级上去,来到一间破败的圆形屋子。两个迹象继续表明那个倒霉的国王的恐惧:一扇狭窄的窗子朝着荒野和海洋,弧形的楼梯上有个陷阱。房间虽然很宽敞,却很像牢房。
一方面由于下雨,另一方面更由于想体验一下故事里的生活,两个朋友在迷宫里过夜。数学家睡得很踏实;诗人却不能入眠,他认为糟糕透顶的两句歪诗一直在脑海里盘旋:
凶猛吓人的狮子面目不清,
遭难的奴隶和国王失去了颜面。
昂温认为他对波哈里之死的故事不感兴趣,但他醒来时深信自己已经解开了谜。他整天心事重重,独自翻来覆去地想理顺线索,两晚后,他邀邓拉文到伦敦的一家啤酒馆,说了如下一番话:
〃我在康沃尔说你讲的故事是杜撰。事情是确实的,或者可能是确实的,但是照你的叙说方式叙述,显然成了杜撰。我先从最不可信的一点,也就是那个迷宫说起。一个逃亡的人不会躲在迷宫里。他不会在海岸高地建造一座迷宫,一座水手们从老远就能望见的红色的迷宫。世界本来就是迷宫,没有必要再建一座。
〃真想躲起来的人,伦敦对他来说就是一座极好的迷宫,没有必要造一座条条走廊通向瞭望塔的建筑。我现在告诉你的明智的见解,是前天晚上我们听着迷宫屋顶的雨声,没有入眠时我领悟出来的;这个见解使我豁然开朗,于是把你的无稽之谈抛在一边,作些认真有益的思考。〃
〃根据基数理论,比如说,或者根据空间的第四维度,〃邓拉文评论说。
〃不,〃昂温严肃地说。〃我想的是克里特岛上的迷宫。迷宫中央关着牛头人身怪。〃
邓拉文看过不少侦破小说,认为谜的答案始终比谜本身乏味。谜具有超自然,甚至神奇之处;答案只是玩弄手法。他为了拖延不可避免的答案,说道:
〃徽章和雕塑上的牛头怪长着一颗牛头。但丁的想像却是牛身人头。〃
〃那种说法对我也适用,〃昂温同意说。〃重要的是怪异的房子要同怪异的住户相称。牛头怪证实迷宫存在的合理性。但是谁都不会说由于梦中遭到恫吓而营造迷宫是合情合理的。想起牛头怪的形象(尤其在有迷宫的情况下),问题就迎刃而解。但是我得承认,最初我并不知道那古老的牛头怪形象是关键,幸亏你的故事提供了一个更精确的象征:蜘蛛网。〃
〃蜘蛛网?〃邓拉文困惑地应声说。
〃对。最使我感到惊奇的是蜘蛛网(蜘蛛网的普遍形式,要明白,也就是柏拉图的蜘蛛网)向凶手(因为有一个凶手)暗示了他的罪行。你记得艾尔一波哈里在圣徒的坟墓里梦到一张蛇缠成的网,醒来后发现是一张蜘蛛网诱发了他的梦境。我们不妨回忆一下艾尔一波哈里梦见网的情景。被打败的国王,他的大臣和奴隶带着宝藏逃往沙漠。他们在坟墓中藏身。大臣睡着了,我们知道大臣是胆小鬼;国王没有睡,我们知道国王是勇敢的人。国王为了不分宝藏给大臣,一刀捅死了他;几夜后,他的鬼魂恫吓国王。这一切都不可信;我认为事实正好相反。那晚入睡的是勇敢的国王,睡不着的是胆小的萨伊德。睡觉是把宇宙抛在脑后,对于一个明知有人拔剑出鞘在追逐他的人说来,这是不容易做到的。贪婪的萨伊德俯身望着熟睡的国王。他想杀死国王(也许那时他手里已经握着匕首),但又不敢。他便叫来奴隶,把一部分宝藏隐匿在坟墓里,然后两人逃往苏亚金和英国。他建了一座从海上可以望见的高大的红墙迷宫,不是为了躲避波哈里,而是为了引他前来,把他杀死。他知道过往船只会把有关一个青黄色皮肤的人、奴隶和狮子的消息传到努比亚各港口,波哈里迟早会来迷宫找他。在那蜘蛛网般的迷宫里,最后的巷道布置了一个陷阱。波哈里天不怕,地不怕,不屑于采取任何提防。盼望的一天终于来到;阿本哈坎在英国上岸,走到迷宫门口,闯过纵横交错的巷道,也许已经踏上最初几级楼梯,这时他的大臣从陷阱里可能一枪打死了他。奴隶杀死了狮子,另一颗枪弹杀死了奴隶。然后萨伊德用石块砸烂了三张脸。他不得不这样干;一具面目模糊的尸体会引起验明正身的问题;但是狮子、黑人和国王形成一个整体,前两项已经得出,最后一项就确定了。他和阿拉比说话时惊恐的模样并不奇怪;因为他刚于完那可怕的勾当,准备逃出英国去收回宝藏。〃
昂温说完后是一阵沉思或者怀疑的静默。邓拉文再要了一杯啤酒,然后发表意见。
〃我接受阿本哈坎就是萨伊德的说法,〃他说。〃你会说这类变形是侦破小说的典型手法,是读者要求遵循的惯例。我难以接受的是你猜测有一部分宝藏留在苏丹。要记住萨伊德是在逃避国王和国王的仇敌;设想他偷走全部宝藏,比磨磨蹭蹭埋掉一部分更合乎情理。也许已不剩下钱币,这笔财富和尼贝龙根人的红金不同,不是取之不尽的,早给泥水匠们领完了。这样,我们可以假设阿本哈坎漂洋过海,前来要求收回被挥霍花掉的宝藏。〃
〃不是挥霍,〃昂温说。〃而是投资在异教徒的国度,营造一座圆形的砖砌大陷阱,以便捕捉他,消灭他。如果你的猜测正确,萨伊德的动机不是贪婪,而是憎恨、恐惧。他偷盗了宝藏,又领悟到对他来说宝藏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消灭阿本哈坎。他伪装阿本哈坎,杀了阿本哈坎,终于成了阿本哈坎。〃
〃不错,〃邓拉文同意说。〃他是个流浪汉,在默默无闻地死去之前,总有一天会想起自己曾是国王,或者伪装过国王。〃
。。!
两位国王和两个迷宫
。
据可靠人士说(当然,真主知道得更多),远古时巴比伦岛有位国王,他召集手下的建筑师和巫师,吩咐他们营造一座复杂奥妙的迷宫,建成后,最精明的人都不敢冒险进去,进去的人都迷途难返。这项工程引起了轰动,因为它的诡异迷离人间绝无仅有,只能出于神道之手。以后,一位阿拉伯国王前来谒见,巴比伦国王(为了嘲弄憨厚的客人)把他骗进迷宫,阿拉伯国王晕头转向,狼狈不堪,天快黑时还走不出来。于是他祈求上苍,找到了出口。他毫无怨言,只对巴比伦国王说,他在阿拉伯也有一座迷宫,如蒙天恩,有朝一日可以请巴比伦国工参观。他回到阿拉伯之后,纠集了手下的首领头目,大举进犯巴比伦各地,势如破竹,攻克城堡,击溃军队,连国王本人也被俘获。他把巴比伦国王捆绑住,放在一头快骆驼背上,带到沙漠。他们赶了三天路程之后,他对巴比伦国王说:〃啊,时间之王,世纪的精华和大成!你在巴比伦想把我困死在一座有无数梯级、门户和墙壁的青铜迷宫里;如今蒙万能的上苍开恩,让我给你看看我的迷宫,这里没有梯级要爬,没有门可开,没有累人的长廊,也没有堵住路的墙垣。〃
然后替他松了绑,由他待在沙漠中间,他终于饥渴而死。光荣归于不朽者。
..
博尔赫斯文集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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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把他送到西北区那条街道的四千零四号。早晨九点的钟声还没有敲响;那个男人赞许地看看树皮斑驳的梧桐,每株树下一方暴露的泥土,带小阳台的整齐的房屋,旁边一家药房,油漆五金店的退色的菱形门面装饰。对面行人道是一家医院的长围墙;远处一些暖房的玻璃闪闪反射着阳光。那人心想,这些东西(仿佛在梦中见到似的杂乱无章、毫无道理地凑在一起)以后日于一长,假如上帝允许,倒是不变的、必要的、亲切的。药房的橱窗里摆着瓷制店名牌:布雷斯劳尔。犹太人正在取代意大利人,而意大利人曾挤掉了本地白人。还是这样好;那个男人宁愿和不是本民族的人打交道。
车夫帮他搬下大衣箱;一个神情恍惚或者疲倦的女人终于开了门。车夫从座位上退给他一枚钱币,自从在梅洛旅馆的那晚以来一直揣在他口袋里的一枚乌拉圭铜币。那人给了车夫四毛钱,当即想道:〃我的一举一动都不能给别人留下印象。我已经犯了两个错误;付了一枚别国的钱币,并且让人注意到我很重视这个差错。〃
由那个女人带路,他穿过门厅和第一个天井。替他保留的房间幸好是对着第二个天井。屋里有一张铁床,工匠把床架做得花里胡哨,像是葡萄藤和葡萄叶的形状;还有一个松木大衣柜,一张床头桌,一个落地书柜,两把不配套的椅子,一个有脸盆、水罐、肥皂盒、一个深色玻璃杯的洗脸架。墙上有一幅布宜诺斯艾利斯省的地图和一个十字架;墙纸是胭脂红色的,图案是许多重复的开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