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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秧歌-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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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愿意回想到最后一次看见她的时候。那是那一年乡下不平静,到处拉夫,许多年轻人怕拉夫,都往城里跑。所以他也到上海去找工作,顺便去看看他老婆月香。

他从来没上城去过,大城市里房子有山一样高,马路上无数车辆哄通哄通,像大河一样地流着。处处人都期负他,不是大声叱喝就是笑。他一辈子也没有觉得自己不如人,这是第一次他自己觉得呆头呆脑的,剃了个光头,穿着不合身的太紧的衬褂裤。他有个表兄是个看弄堂的巡警,他住在表兄那里,每天到月香帮佣的人家去看她。她一有空就下楼来,陪他在厨房里坐着,靠墙搁着一张油腻腻的方桌,两人各据了一面。她问候村子里的人,和近乡所有的亲戚,个个都问到了。他一一回答,带着一丝微笑。他永远是脸朝外坐着,眼睛并不朝她看,身体向前倾,两肘撑在膝盖上,十指交叉着勾在一起。

他们的谈话是断断续续的,但是总不能让它完全中断,因为进进出出的人很多,如果两人坐在一起不说话,被人看见一定觉得很奇怪。金根向来是不大说话的,他觉得他从来一辈子也没说过那么许多话。

他水门汀铺地的厨房,开出门去就是弄堂。那一向常常下雨,他打了伞来,月香总是把把水滴滴的伞撑开来晾干,伞柄插在那半截小门上的矮栏杆里。那小门漆着污腻的暗红色。在那昏黑的厨房里,那橙黄色的油纸伞高高挂着,又大又圆,如同一轮落日。

不断地有人进来,月香常常话说了一半突然停住了,向他们微笑,仿佛带着一点歉意似地。也有时候她跳起来,把那高栖在上的油纸伞拿下来,让人家出去。

这里似乎家家都用后门,前门经常地锁着。女主人戴着珠宝去赴宴,穿着亮晶晶的绸缎衣服,照样在那黑洞洞的,糊满了油烟子的厨房里走过,金色的高跟鞋笃笃响着。奶妈抱着孩子,也在外厨房里踱出踱进。

金根常常在那里吃饭。有时候去晚了,错过了一顿午饭,她就炒点冷饭给他吃,带着一种挑战的神气拿起油瓶来倒点油在锅里。她没告诉他,现在家里太太天天下来检查他们的米和煤球,大惊小怪说怎么用得这样快,暗示是有了新的漏洞。女佣有家属来探望,东家向来是不高兴的。如果是丈夫,他们的不高兴就更进了一层,近于憎恶。月香还记得有一次,有一个女佣和她的男人在一个小旅馆里住了一夜,后来大家说个不完,传为笑谈。女主人背后提起来,又是笑又是骂。

这些话她从来不跟金根说的。但是他也有点觉得,他在这里只有使她感到不便,也使她觉得委屈。所以过了半个月,他还是找不到工作,他就说他要回去了。他拿着她给的钱去买车票,来这么一趟,完全是白来的,白糟蹋了她辛苦赚来的钱。买票剩下来的钱,他给自己买了包香烟。自己也觉得不应当,但是越是抑郁得厉害,越是会做出这种无理的事。

上火车以前,他最后一次到她那里去。今天这里有客人来吃晚饭,有一样鸭掌汤,月香在厨房里,用一把旧牙刷在那里刷洗那脾气的橙黄色鸭蹼。他坐了下来,点上一支香烟,他的包袱搁在板登上的另一头。在过去的半个月里,他们把所有的谈话资料都消耗尽了,现在绝对没有话可说了。在那寂静中,他听见有个什么东西在拉圾桶里悉卒作声。

〃那是什么?〃他有点吃惊地问。

是一只等着杀的鸡,两只脚缚在一起暂时栖在垃圾桶里。火车还有好几个钟头才开。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只有坐在这里等着,因为无话可说,月香把她该叮嘱的话说了一个遍又一遍,叫他替她问候每一个人。她把鸭蹼洗干净了,又来剥毛豆,她忽然发现她把剥出来的豆子都丢到地下去,倒把豆荚留着,自己觉得非常窘,急忙弯下腰去把豆子拣了起来。幸亏没有人在旁边,金根也没留心。剥了豆,摘了菜,她把地下扫了扫,倒到垃圾桶里,那只鸡惊慌的咯咯叫了起来。金根站起来走的时候,她送到门口,把两只手在围裙上揩抹着,脸上带着茫然的微笑。他把伞撑开来,走到弄堂里。外面下着雨,黄灰色的水门汀上起着一个个酒涡。他的心是一个践踏得稀烂的东西,粘在他鞋底上。

不该到城里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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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上床以前,金根带阿招出动把尿。从前他妹子金花在家的时候,孩子归金花照管,自从金花出嫁,就是他自己带孩子了,他还不十分习惯。

外面很冷,呼吸着寒冷的空气,鼻管里酸溜溜的,月光冲洗着天空,天色是淡淡的青灰,托出山的大黑影,那座山是一个坚实的黑色花苞,矗立在房屋背后。金根弯着腰给孩子把尿,嘴里嘘嘘吹着。其实阿招这样大的孩子,已经可以蹲在地下了,但是地面上寒气重,他认为是有害的。

狗在汪汪地叫。近来他一听见狗叫,就想着不知道可是他妻子回来了。他两只手托着孩子,一面就别过头去向路上望着。远远地一个橙红色的灯笼摇摇晃晃来了,灯笼上一个大红字,原来是周村的人,心里不由得有些失望。

不知道是周村什么人?不会是他妹妹回娘家——她前两天刚回来过一次,而且她即使来,也绝不会拣这样晚的时候来。

但是倒好像是一个女人,在那一颠一颠的灯笼后面走着,手里挽着的是一个大白包袱。那灯笼摇摆着,向她脸上烫过去的时候,金根仿佛看出一些什么,使他突然旋过身去,孩子一泡尿没撒完。热碎呼地浇了他一脚。他很快地把孩子放下来,就向这条路直奔过去,是他的妻回来了。

跑着,跑着,可以看得出确实是她了,他立刻就把脚步慢了下来。她也看见了他,远远地向这边微笑。他高声喊着:〃我先还当是周村的人。〃

〃走到周村天已经快黑了,我就到妹妹那儿去借了盏灯笼。〃月香说。

〃哦!你上他们家去的?看见妹妹没有?〃

〃看见了。她婆婆真客气,一定要留我吃饭,真是不好意思。〃

他在她旁边走着。一只脚上的袜子湿淋淋的,现在已经变成冰凉的,贴在脚背上,紧紧抓住他的脚背,倒幸亏有这异样的感觉,不然心里总是恍恍惚惚的,疑心是在做梦。

〃看见妹夫没有?〃他问。

〃妹夫不舒服,躺在那里,我没进他们屋去。〃

〃怎么病了?该不要紧吧?妹妹好么?〃

〃她好。〃她并没有感到不快,这些年没见面,见了面不问候她,倒去问候他常见面的妹妹,她也知道他是没话找话说。

〃阿招已经睡了?〃她搭讪着问。

他大声叫〃阿招!阿招!〃孩子不肯来,还是他跑了去把她硬拉了来。

〃暖哟,长得这样大了!〃月香略有点羞涩地笑着说。她把灯笼放低了,想仔细看一看,那阿招只管扭来扭去躲避着,但是越是躲,月香越是把灯笼照到她脸上来。那孩子急了,一使劲,挣脱了她父亲的手,向家里狂奔,以为家里总是安全的。她穿过了那月光中的青白色的院落。院子里地下散放着的长竹竿,用来编箩筐的,被她踢着,豁朗朗变成一片。四邻的狗越发狂吠起来。

〃小心点,别摔跤!〃月香叫喊着,匆匆跟在她后面进了院门。月影里看不真,竹竿又被她踢得豁朗朗响着。这座白粉墙的大房子是谭家祖传的财产,金根这一房分到了一间半屋子。紧隔壁的几间屋子,就是谭老大他们那一房的。这时候谭大娘就在窗户后面高声叫了起来:〃金根啊?是不是金根嫂回来啦?〃

〃暖!是我,大娘!〃月香答应着。〃大娘你好!大爷好?〃

〃嗨呀!我刚才还在那儿惦记着你。我在跟老头子说:今天几儿啦?怎么还不回来呀?〃

纸窗后面油灯移来移去,人影也跟着灯影一同晃动。老头子咳呛起来,孩子们从睡梦中惊醒了,哇哇哭了起来。

〃大娘,你睡了就不要起来了!〃月香说。〃我明天早上来给你请安。金有嫂好么?〃

他家的媳妇连忙答应着,〃我好呵,金根嫂。〃

〃没睡,没睡,正在这儿念叨你呢!〃谭大娘高声喊着。

一面说着,已经息息率率穿好衣服,拔掉门闩,走了出来。老头子也出来了,手里挽着个〃火囱〃,一只竹篮里面装着两三根炽炭,用灰掩着,成为一个经济的手炉脚炉。

〃进来坐!进来坐!〃月香说。

大家都到金根这边来,金有嫂带着孩子们也过来了。挤满一屋子人,坐不下,但是谭大娘硬拉着月香和她并排坐在床沿上。〃嗨呀!金根嫂。〃她带着笑叹息着:〃我一直在这儿说,怎么这样狠心呀——一去就是三年,一次都没回来过,孩子倒这样大了!〃她伸手去拉阿招,阿招躲在那青地白花土布帐子后面,把脸别过去,死命扳着床柱子不放。

〃叫妈,〃谭大娘教她。

〃妈!〃金有嫂捏着喉咙叫着:〃叫妈呀!阿招。〃

老妇人在阿招屁投上拍了一下。〃你瞧瞧,你瞧瞧,长得多高了!〃用谴责的口吻,就仿佛孩子顽皮,闯了什么祸。

金根微笑着站在阴影里。他常做到这样的梦,梦见她回来了,就是像这样,房间里挤满了人,许多熟悉的脸庞,在昏黄的灯光下。他心里又有点恍惚起来,总觉得他们是梦,他是做梦的人。有时候仿佛自己也身人其中,有时候又不在里面。譬如有时候他们说得热闹;他插进嘴去,说了话人家也听不见。

谭老大坐在那里只管微笑,用一只毛竹筷子拨着篮子里的灰。他只问了月香一句话,而且是正着脸色,微仰着头,注视着离她头上一尺远的地方。〃航船什么时候到镇上的?〃

〃中午到的。〃

从镇上走回来,走了四十里路,水总要喝一口的,金根想。他走到灶前去,火已经熄了。壶里倒还有些热水剩下,倒出来刚够一碗。他把碗端了来,一抬头看见黄黯黯的灯光下,坐着满满的一屋子人,他站在那里倒怔住了,不知道这一碗水是递给谁好,总不见得当着这些人向自己的老婆送茶。他终于红着脸走到谭老大跟前,将碗递到他手里。大家都笑了起来。谭大娘劈手把碗夺了过来,转递给月香,月香不肯接,她硬逼着她接下了。

〃你瞧你们金根多周到呀,金根嫂!〃她说。

大家哄堂大笑。连金有嫂,向来是愁眉苦脸的,也跟着笑,金有嫂是个苦命人,生着一张长长的黄脸,眼睛是两条笔直的细缝。她的微笑永远是苦笑,而像现在,她从心里笑出来的时候,脸上却似乎是一种讽刺性的笑容,其实她也绝没有讽刺的意思。

〃他们小两口子向来要好,〃谭大娘哈哈笑着说,〃好得合穿一条裤子。暖呀,可怜呵,这些年不见面——真造孽!〃

〃瞧这大娘,〃月香抱怨着,〃这些年不见,一见面就不说正经话!〃

〃哟!哟!嫌我讨厌了!我们走吧,走吧,老头子,别尽待在这儿讨人嫌了,也让他们两口子谈谈心。〃

〃谈什么心?我们老夫老妻的,孩子都这么大了!〃月香拉着她不放,谭大娘偏装腔作势的,再三说:〃走吧,走吧!老头子、自己也要识相点。〃

〃大家都笑,金根也跟着笑,同时也帮着月香极力挽留,客人们终于不再挣扎了。被主人把他们捺到原来的座位里。一坐定,就又继续取笑起来。倒像是新婚之夜闹房的情景了,金根心里想。他的妻也的确有点像新娘子,坐在床洞上,花布帐子人字式分披下来,她怕把头发碰毛了,把头略微低着点。灯光照着,她的脸色近于银白色,方圆脸盘,额头略有点低蹙,红红的嘴唇,浓秀的眉毛眼睛仿佛是黑墨笔画出来的。她使他想起一个破败的小庙里供着的一个不知名的娘娘。他记得看见过这样一个塑像,粉白脂红,低着头坐在那灰黯的破成一条条的杏黄神慢里。她这样美丽,他简直不大相信她是他的妻,而且有时候他喝醉了酒或是赌输了钱,还打过她的。

月香提起今年的天气。她像是有心打岔,金根想。也许她不愿意让人家尽着取笑他们,不爱听人家说他们要好。他突然心里一阵痛苦。

〃今年还没下过雪,〃月香说,〃乡下怎么样?下过雪没有?〃

〃今年雨水好,〃谭大娘说。

〃节气还没有到呢。〃

〃就怕它交了春再下,就不好了,〃月香说。〃今年立春立得早。〃

不知道为什么,有一阵短短的沉默,大家都露出尴尬的神气。然后谭老大仿佛护短似的,〃明年收成稳是好的,今年雨水足。〃

〃雨水太多了!〃月香心里这样想着。就没有说出口来。她不懂他们为什么这样拼命护着这天气,不许人家稍微有点贬,倒好像这天气是他们儿子似的。乡下人向来一开口就是诉苦叹穷,抱怨天气不好,收成坏,一方面也是怕把话说得太满了,招了鬼神的忌,同时也是出于自卫,应付压来的政府与地主对他们的无穷的剥削。无论是军警、税吏、下乡收租的师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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