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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1章

老舍文集-第1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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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给谁说和,老赵?”

“你和欧阳天风们!小兄弟们,老大哥不在家几天,你看,你们就打架!”赵子曰笑着说。

“别人都好说,唯独欧阳天风,我恨他到底!”莫大年自来红的脸又紫了。

“老莫,小胖子!别这么说,”赵子曰掏出烟卷给了莫大年一支,自己点上一支。“这不象银行老板的口吻!”“老赵,别挖苦我!”莫大年恳切的说:“关于王女士的事是我告诉你的不是?可是从你走后,欧阳一天到晚骂老李!老李委委屈屈的搬走,我能看得下去不能?再说,欧阳要是没安着坏心,为什么你一走,他就疑心到有人告诉了你和王女士的事?老赵,你我是一百一的好朋友,你爱欧阳,不必强迫我!我老莫是傻老,我说不出什么来,反正一句话说到底,我不再见欧阳!”

“你看,小胖子!刚入了银行几天就长行市!别!你得赏我个脸!”赵子曰一半嘲弄一半劝导着说:“我们,连欧阳在内,全不是坏人,可是都有些小脾气;谁又不是泥捏的,可那能没些脾气!是不是,小胖子?你不愿和他深交呢,拉倒;可是你得看在我——你的老大哥——的脸上,到一处喝盅酒,以后见面好点头说话!相亲相爱才是‘德谟克拉西’的精神,不然,我可要叫你‘布耳扎维克’了!‘布耳扎维克’就是‘二毛子’的另一名词!哈哈!”

“我问你,”莫大年有些活动的意思了:“你给我们调解,有老李没有?”

“啊?老李?”赵子曰仰着脸看天花板上的花纹,想了半天:“说真的,老莫,我真怕他!不但我,人人怕他,他要是在这里,我登时说不出话来!”

“那么,你不请他?”莫大年钉了赵子曰一眼。“不请他比请他好——”

“干脆说吧,老赵!”莫大年抢着说:“有老李我就去,谁叫你有这番好心呢;没老李我也不去!老李是可怕,傻好人是比机灵鬼可怕——”

“我也没说老李是不好人哪!”

“——我告诉你老赵,咱们这群人里,老李算第一!学问,品行,见解,全第一!要不是他劝告我,我还想不起入银行来学习一种真本事!我佩服他!他告诉我的话多了,我记不清,我只记得几句,这几句我一辈子忘不了!他说:打算作革命事业是由各方面作起。学银行的学好之后,便能从经济方面改良社会。学商业的有了专门知识便能在商界运用革命的理想。同样,教书的,开工厂的,和作其他的一切职业的,人人有充分的知识,破出命死干,然后才有真革命出现。各人走的路不同,而目的是一样,是改善社会,是教导国民;国民觉悟了,便是革命成功的那一天。设若指着吹气冒烟,脑子里空空如也,而一个劲说革命,那和小脚娘想到运动会赛跑一样,无望,梦想!这是他说的,我自然学说不清,大概就是这个意思。我越想这个话越对,所以我把一切无理取闹的事搁下,什么探听秘密咧,什么乱嚷这个主义那个问题咧,全叫瞎闹!老李是好人,是明白人!老赵!还是那句话,你不请老李我也不去!老赵,对不起!我得办事去,”莫大年立起来了:“怎样给我们说和我听你的,可是得有老李!”“那么,你今天能不能同我出去吃饭?”赵子曰也立起来了。

“对不起!银行的规则很严,因为经理是洋人,一分一厘不通融,随意出去叫作不行!等着我放假的日子,咱们一块儿玩一玩去。再见,老赵!”

莫大年说完,和赵子曰握了握走进去,并没把赵子曰送出来。

赵子曰心中有些不高兴,歇里歇松的往外走,一旁走一边叹息:“小胖子疯了!叫洋人管得笔管条直!哼!”

赵子曰软软的碰了莫大年一个小钉子,心中颇有恼了他的倾向;继而一想,莫胖子到底有一股子牛劲,不然,他怎能进了洋人开的银行呢;这么一想,要恼莫大年的心与佩服他的心平衡了;于是自己嘟囔着:“为什么不显着宽宏大量,不恼他呢!”

至于给他们调解的进行,他觉得欧阳天风和李景纯是各走极端,没有“言归于好”的可能。如果把他们约到一处吃吃喝喝,李景纯,设若他真来了,冷言冷语,就许当场又开了交手仗。这倒要费一番工夫研究研究,谁叫热心为朋友呢,总得牺牲!

他回到公寓偷偷的把武端叫出来:“老武,来!上饭馆去吃饭,我和你商议一件事!”“什么事?”武端问。

“秘密!”

听了秘密两个字,武端象受了一吗啡针似的,抓起帽子跟着赵子曰走,甚至于没顾得换衣裳。到了饭馆,赵子曰随便要了些酒菜,武端急于听秘密,一个劲儿催着赵子曰快说。“别忙!其实也不能算什么秘密,倒是有件事和你商议。”“那么,你冤了我?”武端很不高兴的问。

“要不告诉你有秘密,你不是来的不能这么快吗!”赵子曰笑了:“是这么一回事:我刚才找老莫去啦,我想给你们说和说和。喝!老莫可不大象先前那样傻瓜似的了,入了银行没几天,居然染上洋派头了——”

“穿着洋服?”武端插嘴问。

“——倒没穿着洋服,心里有洋劲!你看,不等客人告辞,他站起来大模大样的说:‘对不起!我还有事,改天见!’好在我不介意,我知道那个小胖子有些牛脖子。至于给你们说和的事,小胖子说非有老李不可。老武你知道:欧阳和老李是冰炭不能同炉的,这不是叫我为难吗!我不图三个桃儿两个豆儿,只是为你们这群小兄弟们和和气气的在一块,看着也有趣不是?我还得问你,老莫好象是很恨欧阳,我猜不透其中的秘密,大概你知道的清楚?”

“闹了半天你是问我呀?好!听我的!”武端把黄脸一板。心中秘密越多,脸上越故意作出镇静的样子来。好象戏台上的诸葛亮,脸上越镇静,越叫人们看出他揣着一肚子坏:“先说我自己:我和谁都是朋友,你猜怎么着?老莫和欧阳打架,并不是和我,而且我还给他们劝解来着,欧阳呢,我天天陪着他上医院;老莫呢,我们也不短见面;老李呢,我虽然不特意找他去,可是见面的时候点头哈腰的也不错。打听秘密是我的事业,自然朋友多不是才能多得消息吗!所以,你要给他们调停,我必去,本来我就没和他们决裂。至于欧阳和老莫的关系,我想:欧阳是恨老李与王女士的关系,而老莫是一时的气粗,决不是老莫成心和欧阳捣乱。这个话对不对,还待证明,我慢慢的访察,自有水落石出的一日。老李呢,我说实话,他和王女士真有一腿;自然这也与我无关,不过我尽报告秘密的责任!你猜——”

“那么,你除了说秘密,一点办法没有?”赵子曰笑着问。“有办法我早就办了,还等你?!”

“我已经和老莫说的满堂满馅儿的,怎么放在脖子后头不办?”赵子曰问。

“没办法就不办,不也是一个办法吗?”武端非常高兴的说:“日后见着老莫,你就说:老李太忙没工夫出来,欧阳病还没好,这不完了?!”

“对!”赵子曰如梦方醒,哈哈的笑起来:“管他们的闲事!来,喝酒!”

谈话的美满结果把两个人喝酒划拳的高兴引起来;喝酒划拳的快乐又把两个人相爱的热诚引起来。于是,喝着,划着,说着,笑着,把人世的快乐都放在他们的两颗心里。“老赵!”武端亲热的叫着:“你是还入学呀,是找事作?”“不再念书!”赵子曰肯定的说。

“你猜怎么着?我也这么想,念书没用!”

“同志!来,喝个碰杯!”

两个人吃了个碰杯。

“找什么事,老赵?”

“不论,有事就作!”

“排场总得要,不能说是个事就作?”

“自然,我所谓的事是官事!作买卖,当教员,当然不能算作正当营业!”

“你猜怎么着?我也这么想,就是作官!作官!”“同志!再要半斤白干?”

“奉陪!你猜——”武端噗哧的一声自己笑出来:既然说了“奉陪”,干什么还用说“你猜怎么着”呢。两个人又要了半斤白干酒。

“老赵!我想起来了,有一件事你能作,不知你干不干?”武端问。

“说!自要不失体统我就干!”赵子曰很慎重的说。“这件事只是你能作!”武端诚恳而透着精明的样子说:“现在有些人发起女权发展会,欧阳也在发起人之中,他们打算唱戏筹款,你的二簧唱得满好,何不加入露露头角!我去给你办,先入会,后唱戏,你的事就算成功了!”“怎么?”赵子曰端着酒杯问。

“你看,伟人,政客,军官,他们的太太,姨太太,小姐,那个不喜欢听戏。”武端接着说:“你一登台,立下了名誉,他们是赶着巴结你。自然你和他们打成一气,作官还不容易吗!我是没这份本事,我只能帮助你筹备一切。你看,你要是挂着长胡子在台上唱,我穿着洋服在台下招持,就满打一时找不到事,这么玩一玩也有趣不是?再说,一唱红了,作官是易如反掌呢!你看杨春亭不是因为在内务总长家里唱了一出《辕门斩子》就得了内务部的主事吗!你猜——”武端每到喘气的时候总用个“你猜怎么着”,老叫人想底下还有秘密不敢插嘴。

“可是唱戏也不容易呀!”赵子曰是每逢到武端说“你猜怎么着”就插嘴,这有点出乎武端意料之外。

“我管保说,”武端极诚恳的说:“你的那几嗓子比杨春亭强的多;他要能红起来,你怎么就不能?你猜——”“制行头,买髯口,都要一笔好钱呢!”

“不下本钱还行啊?可是这么下一点资本比花钱运动官强:因为即使失败,不是还落个‘大爷高兴’吗!”

“谁介绍我入会?”赵子曰心中已赞成武端的建议。“欧阳自然能给你办!”

“好!快吃!吃完饭找他去!” 

 。。



赵子曰(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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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天风一清早就出去了,留下话叫赵子曰和武端千万早些赴女权发展会的成立大会去。赵子曰起来之后和武端商议赴会的一切筹备事项。筹备事项之中当然以穿什么衣服为最重要,因为他们是要赴“女”权发展会。武端是取“洋服主义”,大氅虽然穿着有点热,可是折好放在胳臂上,岂不是“有大氅不穿而放在胳臂上,其为有大氅也无疑”吗!可是赵子曰的驼绒大袄不能照这么办,(这是华服不及洋服的一点!)要穿夹袍吧,又没有驼绒大袄那么新鲜漂亮。他搓拳跺脚的一个劲儿叨唠:“这怎么好?!这怎么好?!”“穿上夹袍,”武端建议:“胸前带上个小红缎条,写上:‘有好大袄,没穿。’岂不是全包括住了吗!”“可是‘没穿’的范围太宽呀,”赵子曰皱着眉,摇着头说:“人家知道我把大袄是放在箱子里,还是寄放在当铺里,不妥!”

“冒下子险!”武端又想了半天才说:“来个‘华丝葛大衫主义!’虽然脱了棉袍就穿大衫有点冷,可是你的身体强壮,还怕冷吗!再说,你猜怎么着?心中有一团增加体面的热力,冷气也不容易侵进来!是不是?”

“干!”赵子曰叹了一口气:“死了认命!都是那个该死的爸爸不给我寄钱!反正我要是冻死,在阎王爷面前也饶不了他个老东西!有生发油没有?老武!”

“有!要香水不要?”武端很宽宏大量而亲热的问。“要!香香的!不然,一身臭汗气在女权会里挤来挤去,不叫她们给打出来才怪!”

武端忙着把生发油,花颜水拿来。赵子曰先把头发梳的晶光瓦亮(琉璃瓦),然后大把的往脸上捧花颜水。把脸上的糟面疙瘩杀的生疼,他裂着嘴坚持到底的用力往脸上搓。直搓得血筋乱冒,才下了“适可则止”的决心。然后启锁开箱往出必恭必敬的请华丝葛大衫。

武端把大氅折好,绸子里儿朝外,放在左臂上。右臂插在赵子曰肘下,两朵香花似的从天台公寓出发。

翠蓝的天上挂着几片灰心白边的浮云,东来西去的在天上浮荡着。两个人坐在车上,全仰着头细观天象。那几块浮云一会儿挤到一块把太阳遮住,武端擦着汗乐了;一会儿你推着我,我拥着你的散开,赵子曰挺挺胸膛噗哧的一笑。这样,一个盼着天阴,一个希望天晴,心意不同而目的一样的到了湖广会馆。

会馆门外扎着彩牌,用纸花结成的四个大字:“女界万岁”。

时候还早,除了主事的几位男女忙着预备一切,会场上还没有几个人。赵子曰往四下里看,找不到欧阳天风。他只好和武端坐在一条凳子上闲谈。会场宽大,坐定之后,赵子曰觉得有些冷飕飕的。他问武端:“你热不热,老武?”

“有些发燥呢!”

“把大氅给我,我——给你拿着!”

两个人正在交涉大氅的寄放问题,欧阳天风满头是汗的跑进来。

“欧阳!”赵子曰立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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