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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陀思妥耶夫斯基短篇小说选-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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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到底是打了架,还是他得了痛风症,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不过、那批人倒是快快活活的好人!”大家把谢苗·伊凡诺维奇抱起来,放到两个肩膀壮实的人的肩上,然后将他抬到床上。就在谢苗·伊凡诺维奇刚刚躺进被窝的时候,他的身子碰到了大姑子,两脚抵住了他日思夜想的百宝箱。他竟然不要命似地高声大叫,几乎弯着两腿坐了起来,浑身瑟瑟发抖,两手在空中乱抓乱扒,尽量用两手和身子,去填满床上的空间。当时他用颤抖的、异常坚决的目光扫视所有在场的人,好像在说,他宁可死去,也决不把那份可怜家产中的百分之一,让给任何人……

谢苗·伊凡诺维奇躺了两三天,用屏风紧紧地挡着,这样就使他和整个世界隔开来了,摆脱了困扰他的一切无谓的烦恼和激动。到第二天,大家就照例把他忘了。但是时光照样飞逝,过了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过了一天又一天。病人发烫,沉重的脑袋陷入了半睡眠、半昏迷的状态之中。不过,他安安静静地躺着,没有呻吟,没有抱怨,恰恰相反,他变得很安详,不言不语,硬挺着,让身子贴在床上,好像兔子听到打猎的枪声吓得趴在地面上一样。有时候,房里笼罩着一片令人烦恼的长时间的静寂。这表明所有的房客都上班去了,醒来的谢苗·伊凡诺维奇可以随意排遣自己的愁思,或者倾听房东太太在厨房里忙碌、张罗而发出的轻微响声,或者倾听女工阿夫多吉亚在各个房间里拖地板时靴子发出有节奏的巴答巴答声。她一边唉声叹气,呼哧、呼哧喘气,一边在各个房间里打扫、整理。一连几个小时都是这样懒懒散散,似睡非睡,似梦非梦、寂寞无聊地过去了,就像厨房里的水滴落到木盆里,发出均匀的滴答滴答声。最后房客们下班回来了,有的是单独回来的,有的则是成群结伙回来的。于是谢苗·伊凡诺维奇清楚地听到他们骂天气不好,说饿了想吃东西,听到他们吵闹、抽烟、斗嘴、讲和、玩牌、敲茶杯准备喝茶的声音。谢苗·伊凡诺维奇下意识地使劲挣扎,撑起身子,想按规矩入伙围炉饮茶,但马上就昏昏入睡了。他梦见自己早已坐在茶桌旁,参加喝茶、聊天。季诺维·普罗科菲耶维奇已经抓住机会,大谈特谈关于大姑子以及各种各样的好人对待大姑子的态度问题。谢苗·伊凡诺维奇这时急于出来反驳和辩解。但是一下子从大家的口中说出的一句万能的套语:“曾经不止一次地指出过”便彻底堵死了他的反驳,于是谢苗·伊凡诺维奇便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对付,只好又作起梦来。他梦见今天是一号,他在自己的工作机关里领薪水。他在楼梯上打开一张票子,迅速地朝四下里望了望,急急忙忙把他领到的薪水分成两半,然后把其中的一半尽快塞进靴筒里。他根本没有意识到他是睡在床上作梦,就在楼梯上作出决定:一回家马上就把住宿和伙食费,付给房东太太,然后买足必要的日用品,装出一副无心的样子,让人知道,他的薪水扣除开销,已经完全用光。他现在身无一文,已经没有钱寄给大姑,现在只能悲叹她的命苦了。明天、后天还要多谈大姑的情况,就是十天以后也要顺便谈到她的贫困,免得同事们忘却。这样决定以后,他发现安德列·叶菲莫维奇,也就是那个小个子,永远沉默不语的秃头,他在机关办公的地方与谢苗·伊凡诺维奇坐的地方,相隔整整三间房,二十年里没同他说过一句话,现在也站在楼梯上数自己的银卢布。

他晃晃脑袋对谢苗·伊凡诺维奇说:“钱嘛,没钱连稀饭也没有得吃的!”他一边下楼一边严肃地这么补充了一句,等走到台阶上,又带总结性地说,“先生,可是我得养着七口人哪!”

这时,这个秃顶的小个子大概一点也没有注意到,他像是一条幻影在游动,完全不是像现实中的人在走动和说话。他比划了一下离地一尺一寸①的高度,朝下面把手一挥,然后喃喃地说,他家大儿子正在上中学,随后就愤怒地瞪了谢苗·伊凡诺维奇一眼。似乎他有七口人吃饭,倒是普罗哈尔钦先生的过错。他把帽子往头上一扣,几乎遮住了自己的眼睛,然后将大衣一抖,往右一拐就走得不见踪影了。谢苗·伊凡诺维奇非常惊慌,虽然他确信对那人一家七口不负任何责任,可是事实上的结果却似乎偏偏不怨别人,全怪他谢苗·伊凡诺维奇。他心一慌,拔腿就跑,因为他觉得那位秃顶的先生,马上会转身回来,把他追上,仗着他七口人无可争辩的优势,完全不顾谢苗·伊凡诺维奇要承担赡养大姑子的义务,想用搜身的办法,把他的全部薪水抢去。普罗哈尔钦先生跑呀,跑呀,一个劲儿跑着,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和他一起奔跑的还有许多许多的人,他们穿着自己紧身的燕尾服,屁股后面的口袋里,薪金在叮噹作响,最后,所有的人都跑起来了,消防龙头都打开了,花花的水流喷射出来,人潮几乎是用肩①这里指的是俄尺俄寸。一俄尺=俄寸=·米背把他挤到了他上次和要饭的酒鬼一起到过的那块发生火灾的地方。酒鬼,换句话说就是齐莫维金先生早已到了那里。他见到谢苗·伊凡诺维奇就赶紧忙乎起来。立即抓住他的手,把他带向人群最稠密的地方。就像那次当真发生火灾的情景一样,他们四周黑压压的人群嚷呀、叫呀,把喷泉河上两座桥梁之间的沿河大街和附近的大街小巷,全都挤得水泄不通。也像当时那样,谢苗·伊凡诺维奇和酒鬼一起被挤出了一道篱巴外。在一个堆满木柴的大院子里,他们像被钳子夹住似的,完全动弹不得。那座院子里挤满了观众,有的来自各条街道,有的来自旧货市场,有的来自附近的房屋,酒馆与饭店。谢苗·伊凡诺维奇这时所见到和感到的一切,与当时完全相同。

在发烧和昏迷的漩涡中,各种不同的奇怪面孔,开始在他面前不断闪现出来。其中有几张面孔,他依稀记得。有一个曾经给大家留下过很深的印象。那位先生身高一俄丈①,留着一俄尺①长的胡子,失火时正好站在谢苗·伊凡诺维奇的背后,给他鼓劲加油。当时我们的主人公确实也感到非常兴奋,开始拚命跺脚,好像想用这种方式给英勇的救火工作鼓劲,而这一工作的盛况,他从高处看得一清二楚。另一个就是一拳将我们的主人公打到另一堵篱笆边的粗壮青年小伙子。当时那小子正要爬过篱笆,也许是要去救什么人吧。谢苗·伊凡诺维奇面前还闪出一个老头子的身影。他脸色灰黄,穿一件破旧的棉大褂,腰间不知道用什么东西束着的。他本来是起火前从家里出来,上小店去给自己的一名房客买烟草和面包①一俄丈等于.米,一俄尺等于.米。

干的,现在手里提着一个牛奶壶和四分之一俄斤①的烟叶,正穿过人群往家走。他在家的妻子和一个小女儿,和藏在羽毛褥子底下一个小角落里的三十个卢布零五十个戈比,都正在受到大火的吞没。但是,谢苗·伊凡诺维奇看得最清楚的还是他在病中多次梦见过的那个罪孽深重的苦命女人。现在出现在他脑海中的那个女人的模样,与当时完全相同:穿一双破旧的树皮鞋,柱一根拐杖,背后背着一只草织的背包,一身衣服,破烂不堪。她挥舞拐杖,挥动两手,大喊大叫,叫的声音比消防人员和围观群众的还要大,说她亲生的儿女把她从什么地方赶了出来,而且还抢走了她所有的两个五戈比的铜币。孩子和铜币,铜币和孩子老在她的舌头上转来转去,还说了一大串谁也听不明白的毫无意义的话。大家花了好大的力量,想法设方去弄懂她的话,但结果毫无所获,只好走开。她却并不死心,老是叫呀,吼呀,拚命挥动两手,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眼前出现的大火(她是被人们从大街上挤到这起火现场的),没有注意她身旁的人群,既没有注意到别人发生的不幸,甚至没有注意到那些燃烧着的木头和火星已经开始溅到站在她身旁的人们身上。最后,普罗哈尔钦先生感到,一种恐怖感正开始朝他袭来,因为他已清楚地看到,所有这一切似乎都不是无缘无故发生的,决不会轻轻地饶过他的。果然,马上就有一个汉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登上一个柴堆。此人穿一件破碎的粗呢长大衣,腰间没围什么腰带,头发和胡子都快烧光了。他开始鼓动全体在场的人们,起来反①一俄斤等于.克。

对谢苗·伊凡诺维奇。人越聚越多,那汉子不停地叫喊,吓得普罗哈尔钦先生呆若木鸡。谢苗·伊凡诺维奇突然想起来了。原来那汉子不是别人,而是受过他一次骗的马车夫。那是整整五年前发生的一件事。普罗哈尔钦先生当时昧着良心,在该付车钱之前,闪进大门就乘势溜走了。他一边跑一边把应付的几个五戈比铜币揣进自己的怀里,好像他是光着脚丫子跑在一块烧红的钢板上。普罗哈尔钦先生绝望已极,想说话,想喊叫,但嗓子就是喊不出声来。他觉得,整个狂怒的人群,已经像一条花斑毒蛇把他缠住,愈缠愈紧,快要把他憋死了。他拚命挣扎,终于醒过来了。这时他发现已经起火,一切都在燃烧,包括他所租用的那个小角落,他的屏风以及整套房子都在燃烧,就是乌斯季尼娅·费多罗夫娜以及她所有的房客,也统统都着了火。他的那张床,枕头、被子、箱子,最后还有他的那床贵重的垫子,都在燃烧。谢苗·伊凡诺维奇跳起来,抓住垫子,拖起来就跑。但是大家在房东太太的房里将他截住,捆了起来,又强行将他送到屏风后面。我们的英雄当时衣着不整,他是赤着脚,只穿一件衬衫,跑到房东太太房里去的。其实那时候并不是什么东西起火,而是谢苗·伊凡诺维奇的脑袋在发烧。于是大家把他塞进被窝里,这很像破衣烂衫、须发蓬乱、面色严峻、背着手摇风琴的流浪艺人把自己的普里契涅拉①强行塞进旅行箱一样。因为那小子胡作非为,无法无天,把所有的人都打了,把灵魂卖给了魔鬼,最后与那个魔鬼、那几个骗子、彼得鲁什卡,浪荡①系意大利语,是意大利民间假面喜剧中机伶的仆人,说话俏皮,爱取笑逗乐,往往被用作讽刺人物。

女人卡捷琳娜及其幸福的情夫大尉警察署长一起在同一个旅行箱里结束了自己的活动,直到下一次新的演出开始为止。

不论老少,大家立即把谢苗·伊凡诺维奇包围起来,整整齐齐地围在他的床边。一张张充满期待的面孔,注视着这位病人。就在这个时候,他苏醒过来了。但不知是出于不好意思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忽然用尽全力,拚命把被子往自己身上拉,大概想在被子底下,躲过同情者的注意吧。最后还是聪明人马尔克·伊凡诺维奇首先打破沉默,非常亲切地开始说,谢苗·伊凡诺维奇需要非常安静地休息,生病不是好事,叫人害臊,只有小孩子才会这么干的。他首先需要恢复健康,然后再去上班。马尔克·伊凡诺维奇在结束谈话时,开了个玩笑,说给病人发的薪水标准还没有完全订好,因为他很确切地知道,级别是会订得很低的,所以照他的理解,至少病人这个头衔或者地位,不会带来重大的、实质性的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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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罗哈尔钦先生…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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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而言之,可以明显地看出大家都对谢苗·伊凡诺维奇的命运十分关注,深表同情。但是他的粗暴态度还是令人无法理解。他继续躺在床上,一言不发,而且顽固地继续把被子往自己身上拉,把身子裹得越来越紧。但是,马尔克·伊凡诺维奇并不认输,他压住心头的怒火,又对谢苗·伊凡诺维奇说了许多甜言蜜语,因为他知道,对待病人就是应该这样。但是谢苗·伊凡诺维奇还是不想听。恰恰相反,他露出极不相信的神情,含含糊糊地说了几句以后,突然以令人极其厌恶的方式,两只眼睛左右斜视一通,好像希望用自己的目光把所有的同情者烧成灰烬。这时再呆下去已经完全没有必要了。

马尔克·伊凡诺维奇看到普罗哈尔钦先生简直已经赌咒发誓,硬要顽抗下去,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于是便忍不住大动肝火,不再甜言蜜语地软哄,而是直截了当地告诉他:该起来了,再躺在床上已经没有必要,老是白天黑夜地叫嚷什么起火啦、大姑子啦、酒鬼、铁锁、箱子以及只有天知道的什么东西啦,是荒唐愚蠢的行为,是不礼貌而且是侮辱人格的行为。既然您谢苗·伊凡诺维奇不想睡觉,那就不要妨碍别人,不要让别人记恨在心!这一番话倒是起了作用。谢苗·伊凡诺维奇马上转过脸来,对着说话的马尔克·伊凡诺维奇,声音虽然还相当虚弱而且嘶哑,但口气却很强硬地说道:“你小子给我闭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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