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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陀思妥耶夫斯基短篇小说选-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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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湿漉漉的,时间已是晚上九点多了。我开始有点打寒颤。就在我刚要坐车回家时,夫人走到我跟前,发现我只穿一件小茄克,而且露着颈脖子,不禁大吃一惊。我回答说没来得及带雨衣。她拿出一枚别针,把我的衬衫翻领竖起来别住,又从她自己的颈脖上面解下一块大红的薄纱巾,包住我的颈项,免得我的喉咙受凉。她的动作非常匆忙,我甚至没来得及向她表示感谢。

我们回到家里,在一间小客厅里,发现夫人和金发女郎以及那个白脸青年坐在一起。这位白脸青年人今天由于害怕骑坦克列德,反而获得了骑手的美名。我是去向夫人表示感谢并交还大红薄纱巾的。但是现在,在完成了我的全部冒险行为之后,似乎觉得良心上有点羞愧,我想赶快跑到楼上,在那里认真全盘思考一番,然后作出判断。我获得了许多许多印象,交还头巾时,我照例满脸通红,红到了耳朵根子边。

“我敢打赌,他本来是很想把头巾留在身边的,”那个青年人笑着说道,“根据他的眼神来看,他很舍不得和您的头巾分手。”

“对了,正是这样!”金发女郎赶紧接着说道,“这家伙!

哎呀!……”她带着明显的懊丧心情说道,并摇了摇头,但在夫人严肃的目光面前,她及时收住了话头。她不想把玩笑开得太过分。

我很快就走开了。

“喂,你这人真是!”顽皮的女郎在另一间房里赶上我,友好地握着我的两只手说道,“既然你那么想要,你完全可以不把那块头巾交还给她嘛。你说不知道放到什么地方去了,不就完了吗?你这人真是!这种事都不会干!真可笑!”

接着她马上用一个指头轻轻地敲敲我的下巴颏,笑得我满脸通红,红得像朵罂粟花。

“现在我是不是你的朋友,到底是还是不是?我们之间的敌对完了吗?完了还是没完?”

我笑了起来,默默地握着她的手指。

“好,这就是了!……为什么你现在脸色发白,浑身打颤?

你发冷吗?”

“对,我身体不舒服。”

“啊呀!真可怜!这是因为你太激动的原故!你知道吗?

最好快去睡一觉,别等吃晚饭了,睡一夜就会好的。我们走吧。”

她扶着我上楼,似乎,对我的关心照看,没完没了。等我脱下衣服,她才跑下楼去给我泡茶,而且还给我送来一床暖和的被子,不过那时我已经睡下。这些关心照顾,使我深为感动,并且感到非常惊讶!也许,这一整天中所发生的一切,如旅游、发冷等等对我的情绪发生了影响,所以我在与她告别时,热烈地将她紧紧地抱住,把她当作我最体贴、最亲近的朋友,这时,我的全部感受一下子涌到我本已松弛下来的心头,我贴在她的胸前,差点哭了起来。她发现了我的激动心情,看来我的这位好戏弄人的顽皮姑娘,也受到了一点感动……

“你是一个非常善良的孩子,”她用一对细小的眼睛平静地望着我悄悄说道,“请你别生我的气,行吗?你不会生气吗?”

一句话,我们成了最体贴、最忠实的好朋友。

我醒来的时候,还相当早,但太阳明亮的光辉,已经把整个房间照得通明透亮。我跳下床来,感到身体完全恢复了健康,精神抖擞,好像昨天没有发过冷颤似的。不仅如此,现在反而感到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我回想起了昨天的事,觉得要是我在这一时刻,能像昨天那样,与我的新朋友,我们美丽的金发姑娘拥抱的话,就是献出我毕生的幸福,我也心甘情愿。但这时天色尚早,大家都在睡觉。我匆匆忙忙穿上衣服,下楼去到花园里,再从那里走进小树林。我走进那些绿叶更密、树脂香味更浓的地方,走到阳光照得更欢快的地方,我感到高兴的是,这里那里处处阳光都已透进黑黝黝的浓密树叶。这是一个美妙的早晨。

我不知不觉地越走越远,最后走到了小树林的另一端,莫斯科河边。这条河就在前面两百米左右的山脚下流过。对岸有人在割草。我看得出了神,只见那一排排锋利的镰刀,随着割草人的每次挥动,整整齐齐地闪出亮光,随后又像一条条火蛇,突然消失了,好像在什么地方藏了起来。又只见齐兜割下的青草,大捆大捆地飞向两旁,码在又长又直的田垄里。我已经记不清看了多久,突然清醒过来,听见在离我二十来步的小树林里,在从大道通往主人家的一条林间小径上,传来一匹马的鼾声和它很不耐烦地用蹄子创地的声音。我不知道是不是骑手刚刚来到我身边把马停下来的时候,我马上就听到了这匹马的声音,也许这声音我已听到很久了,但它只是白白地给我的耳朵搔了搔痒,非常无力,没能使我从幻想中醒来。我怀着好奇心,走进小树林,走了没几步,就听见一阵急促、轻微的说话声。我再走近一点,小心翼翼地拨开遮盖小径的最后几棵灌木丛的最近的几排树枝,我马上惊得往后一退:我的眼前闪出一套熟悉的白色衣裙,随即一个女人柔和的声音,像音乐一样,在我的心里回荡起来。原来这是夫人。她站在骑手的身旁,那骑手正从马上匆匆忙忙地对她说话。使我大吃一惊的是,我发现此人就是昨天早晨离开我们、先生曾经忙着为他送行的青年人、H先生。不过当时人们都说,他要到很远很远的俄罗斯南方去,所以当我看到他这么早又在我们这里出现,而且与夫人在一起时,不禁大吃一惊。

她非常兴奋、激动,我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而且面颊上流着泪水。那个青年人从马鞍上俯下身来拉着她的一只手,吻了又吻。我正好赶上他们依依惜别的时刻。看来,他们相当匆忙。最后,青年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封封好口的信,把它交给夫人,用一只手搂着她,像先前一样,并没有下马,狠狠地吻了她好久。过了一会儿,他扬鞭策马,像箭一样从我的身旁疾驰而过。夫人目送他有好几秒钟之久,然后心事重重地、颓丧地走回家去。但刚在小径上走去几步,好像突然苏醒过来似的,急急忙忙分开树丛,穿过小树林走去。

我跟在她后面走去,所见到的一切,使我心慌意乱,惊讶不已。我的心怦怦直跳,好像受到了一场惊吓。我全身麻木,两眼模糊,思路被打乱,无法集中,但是我清楚记得,我心里被什么事情弄得非常伤心。她的白色连衣裙透过绿叶,不时在我的面前闪现。我机械地跟在她的后面,不让她从我的视野中消失,但我浑身不停地颤抖,生怕被她瞧见。最后,她走到了通花园的小径上。等过了半来分钟,我也走出来了。突然发现在小径的红砂地上有一封铅封的信,这时我感到多么惊讶啊!我一眼就看出来了,那正是十分钟以前交给夫人的那封信。

我把信拾了起来,正反两面都是空白,没写任何字,初看起来,信不大,但又厚又沉,好像里面装有三四页或更多的信纸。

这封信意味着什么呢?毫无疑问,它是可以说出全部秘密的。也许里面写的是H先生在匆忙的幽会中来不及说完的话。由于时间太短,他甚至没有下马……他是过于匆忙吧,也许还害怕在分手的时刻,控制不住自己呢,——这就只有上帝知道了……

我停下脚步,没有踏上小径,把那封信朝她扔去,扔在最显眼的地方,两眼目不转睛地望着,以为夫人会发现丢了东西,转身回来寻找。但等了三四分钟以后,我忍不住了,把自己捡到的东西又拾起来,放在口袋里,就去追赶夫人。

我在花园里的一条大林荫道上追上了她。她正迳直朝家里走去,步伐迅速而匆忙,但沉思一下以后,就垂下两眼望着地面。我不知道怎么办好。走过去交给她?这就意味着告诉她,我全知道了,全看见了。我一开口,就一定会暴露自己。我将怎样看她呢?她又会怎样看待我呢?……我一直等她省悟过来,想起丢掉的东西,然后沿着自己的足迹往回走。那时我就可以偷偷地把信丢到路上,让她捡起来。但是不!我们已经走到房前,她已被大家看见了……

好像是有人故意安排好似的,这天早晨几乎所有的人都起得很早,因为昨天的出游没有成功,昨天晚上他们就想好要再搞一次,不过,这事我并不知道。大家已经做好出发的准备,便在阳台上吃早饭。为了不让大家看见我和夫人在一起,我设法等了十来分钟,才绕过花园,从另一个方向朝房子走去,比夫人晚到很久。她在阳台的前后踱来踱去,面色苍白,心神惊慌不定,两手交叉放在胸前。从各方面看,她在竭力压制心头的痛苦和绝望的忧伤,而这种痛苦的忧伤,从她的眼神,从她的步伐,从她的每一个动作中,都可以看得出来。她时而从台阶上走下来,沿着去花园的方向,在几个花坛之间,走过去几步。她的目光在迫不及待地、贪婪地、甚至是漫不经心地在花径的砂地上和阳台的地板上寻找什么东西。毫无疑问,她想起丢掉东西了,好像在想,她把信掉在这里的什么地方,掉在房子附近。是的,她是这么想的,她对此深信不疑!

不知是谁发现了她面色苍白,神情惊慌不安,后来别的人也发现了。于是纷纷问她身体如何,同时表示惋惜。她用开玩笑来敷衍搪塞,露出一脸的笑容,装做很愉快的样子。她间或望望正站在阳台的一头与两位女士交谈的丈夫,这个可怜的女人浑身颤抖、十分尴尬,与她丈夫到来的第一天晚上,一模一样。我把手插进口袋里,紧紧地捏着那封信,站在离大家很远的地方,向苍天祷告,希望夫人能够看到我。我很想鼓励她、安慰她,虽然只是用目光来表示。我要偷偷地告诉她一件事。但当她无意之中望了我一眼时,我竟然浑身一抖,垂下了两眼。

我见过她痛苦的表情,而且没有看错。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那个秘密,除开我亲眼见到和刚才我讲过的情况之外,我一无所知。也许他们的关系,并不是一眼就可以看得出来的那种关系。也许那一吻只是分手告别时的一种有礼貌的表示,也许那一吻是他对她的一次最后的菲薄的奖赏,以报答她为了他的安宁和荣誉而作出的牺牲。H先生走了,却让她留了下来,也许永远不再见了。最后,即便是我手里捏着的这封信,谁知道它里面包含的是什么内容呢?怎样去判断,谁又有资格去斥责呢?不过有一点则是勿庸置疑的:秘密的突然暴露,将是她的一场可怕的灾难,是她一生中一次巨大的打击。我现在还清楚记得她此刻的面容:再也经不起一场灾难了。她已经感到,已经很有把握地知道,并且像等待处死一样等待着,也许再过一刻钟,一分钟,一切的一切都会暴露无遗;那封信肯定会被人发现,捡拾起来,信上没写姓名地址,肯定会被人拆开,到那时……到那时怎么办呢?哪一种刑罚比她即将面临的局面更可怕呢?她在自己未来的法官们中间徘徊。再过一会儿,他们讨好、奉承的笑脸,就会变得阴森可怕,残酷无情。她就会从这些人的脸上看到嘲笑、恼怒和冷冰冰的蔑视神情,她一生中永远暗无天日的黑夜就要来临……是的,我当时还不象现在这样想的,对这一切都不明白。我只有一点怀疑和预感,再加上为她的危险处境感到心痛,其实对于这一危险,我并没有完全意识到。但是不论她的秘密中包含的是什么,——这种事情如果需要用什么去赎罪的话,那么她经历的那些悲痛的时刻已经可以赎回许多许多事。我是这些悲痛时刻的目击者,而且永远也忘不了这些时刻。

但是马上传来了准备动身的欢快喊声,于是大家高高兴兴忙乱起来,到处响起欢声笑语。两分钟后,凉台上就空寂无人了。夫人放弃了这次旅游,终于承认她身体欠佳。谢天谢地,幸好大家都已出发,都在急急忙忙,没有时间来表示同情、详细询问和提出各种忠告了,要不真叫人腻烦!只有少数几个人留在家里。她丈夫对她说了几句话,她回答说她今天就会康复,要丈夫不必耽心,她也没有必要躺下来,她要一个人去花园……与我一起去……这时她望了我一眼。这真是幸福不过的事情!我高兴得脸都红了。一分钟以后我们就动身了。

她沿着前不久从小树林回来时走过的那几条林荫道和小径走去,本能地回忆原先走过的路,两眼一动不动地望着前方,视线却不离开地面,在上面竭力寻找,也不回答我的问话,也许已经忘记我是同她走在一起的。

但是当我们几乎要走到小道的尽头,我捡到信的那个地方时,夫人突然停下了脚步,用愁苦得十分虚弱的声音,说她的身体更差了,她要回去。不过,走到花园的栅门口时,她又停下了脚步。想了一会儿后,她的唇边出现了绝望的苦笑。

她浑身乏力,痛苦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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