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晴-第5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天雨花》,却更比那些传奇唱本故事离奇动人。把这一月经过的日子和以前十七年岁月对比,一切都简直象在梦里,更分不清目前究竟是真是梦。
巧秀听过后吁了吁气说:“冬生,我们都落了难,是命里注定,不会有人来搭救了!”
冬生福至心灵,忽然触着了机关,从石罅间看出一线光明,“巧秀,人不来打救我们要自寻生路。我们悄悄的去和五哥说,大家不要在这里同归于尽,死了无益!只有这一着棋是生路!”
“他们都吃了血酒,赌过咒,同生共死,你一说出口,刀子会窝心扎进去!”
“你和他有床头恩爱情分,去说说好!他们做他们的英雄,我们做我们的爬爬虫,悄悄的爬了出去吧。”
当巧秀趁空向吹唢呐解闷的中寨人诉说心意时,中寨人愣愣的不则一声。巧秀说,“你要杀我你就杀了我,我哼也不哼一声。我愿意和你在这洞里同生共死,血流在一块。不想我死,你也不愿死,做做好事,放冬生一条生路,杨大娘家只有这一个命根根,人做好事有好报应,天有眼睛的!”
中寨人心想:“冬生十五岁,你十七岁,我二十一岁,都不应当死!可是命里注定,谁也脱不了!”
巧秀说:“五哥,你拿定主意再说吧。要死我俩一块死,想活我陪你活。”
中寨人低低叹了口气:“我要活,人不让我们活,天不让我们活!”
谈话于此就结束了。思索却继续在这个二十一岁青春生命中作各种挣扎燃烧。
到了晚上,派定五哥和另外两个人守哨。大家都已经一个月不见阳光,生活在你死我亡紧张中苦撑,吃的又越来越坏,所以都疲乏万分。两个人不免都睡着了。只中寨人反复嚼着和巧秀白天说的话,兴奋未眠。在洞中生活过了很久,原来还有一盏马灯,大半桶煤油,到后来为节省煤油,在灯下也无事可作,就不再用灯,只凭轻微呼吸即可感觉分别各人的距离和某一人。守哨的去洞口较近,休息的在里边,两者相去有二三十丈。中寨人从呼吸上辨别得出巧秀和冬生都在近旁,轻轻的爬到他们身边去,摇醒了两个人。
“冬生,冬生,你赶快和你嫂子溜下崖去,带她出去,凭良心和队长说句好话,不要磨折她!这回事情是田家兄弟和我起的意,别人全不相干!我们吃过了血酒,不能卖朋友,要死一齐死在这个洞里了。巧秀还年青,肚子里有了毛毛,让她活下来,帮我留个种。你应当帮她说句话,不要昧良心!”
大队长在洞口拥着一条獾子皮的毯子,正迷蒙入睡,忽然警觉,听到洞里窸窣作响,好象有人在急促的爬动。随即听到一个充满了惶急恐怖脆弱低低呼喊:“大队长,大队长,赶快移开石头,救我的命!赶快些,要救命!”
大队长一面知会其他队兵,一面低声招唤,“冬生,是你吗?你是鬼是人?你还活着吗?”
“你赶快!是我!我鼻子眼睛都好,全胡全尾的!”末一句原是乡下顽童玩蟋蟀的术语,说得几人都急里迸笑。
石墙撤去一道小口,把人拖出后,看看原来先出的是巧秀,前后离开了高枧不到五十天的巧秀。冬生出来后还来不及说话,就只听到里面狂呼,且象是随即发生了疯狂传染。很明显,冬生巧秀逃脱事已被人发觉,中寨人作了卖客,洞中同伙发生了火并。中寨人似乎随即带着长嗥,被什么重东西扭着毁了。二十一岁的生命,完了。夜既深静,洞中还反复传送回音,十分凄冽怕人。几人紧张十分的忙把墙缺口封上,静听着那个火并的继续,许久许久才闻及一片毒咒混在呻吟中从洞穴深处喊出,虽微弱却十分清楚:“姓满的,姓满的,你要记着,有一天要你认得我家田老九!”
第二天,发觉洞中流出的泉水已全是红色。两个乡丁冒险进洞去侦察,才发现剩下几个人果然都在昨晚上一种疯狂痉挛中火并,相互用短兵刺得奄奄垂毙了。田家老大似乎在受了重伤后方发觉在暗黑中和他搏斗的是他亲兄弟,自己一匕首扎进心窝子死了。那弟弟受伤后还爬到近旁井泉边去喝水,也伏在泉边死了。到处找寻巧秀的情人,那个吹唢呐的中寨人,许久才知道他是坠入洞壁左侧石缝中死去的。大队长押了从洞中清扫得来的几担杂物,剩余烟土和十只人手,两个从洞中夺回死里逃生的生口,不成人形的巧秀和冬生。冬生手上还提着那个唢呐。封了洞穴,率队回转高枧,预备第二天再带领这十只惨白的手和两个与案情有关的生口,上县城报功,过堂。
当那一串人手依旧悬挂在团防局门前胡桃树下,全村子里妇女老幼都围住附近看热闹时,冬生和巧秀,都在满家大庄子侧屋烤火。各已换了干净衣裳,坐在大火盆边,受老太太、杨大娘、师爷、大队长、二少爷和作客人的我作种种盘问。冬生虽身体憔悴,一切挫折似乎还不曾把青春的火焰弄熄,还一面微笑,一面叙述前前后后事情。一瞥忽发现杨大娘对他痴痴的看定,热泪直流,赶忙站起来走了两步,“娘,你看我不是全胡全尾的回来了吗?”
“你全胡全尾,可知道田家人死了多少?作了些什么孽要这样子!”
巧秀想起吹唢呐的中寨人,想起自己将来,低了头去哭了。
满老太太说:“巧秀,不要哭,一切有我!你明天和大队长上县里去,过一过堂,大队长就会作保,领你回来,帮我看碾坊。这两天溪里融雪,水已上了一半堤坝,要碾米过年!
冤仇宜解不宜结,我明年要做七天水陆道场,超度这些冤枉死了的人,也超度那个中寨人。——”当我和师爷和大队长过团防局去时,听到大队长轻轻的和师爷说,“他家老九子走了,上下洞都找不到。”又只听到师爷安慰大队长说,“冤家宜解不宜结,老太太还说要做七天七夜道场超度,得饶人处且饶人!”
………
快过年了,我从药王宫迁回满家去,又住在原来那个房间里。依然是巧秀抱了有干草干果香味的新被絮,一声不响跟随老太太身后,进到房中。房中大铜火盆依然炭火熊熊爆着快乐火星,旁边有个小茶罐咝咝作响。我依然有意如上一次那么站到火盆边烘手,游目四瞩,看她一声不响的为我整理床铺,想起一个月以前第一回来到这房中作客情景,因此故意照前一回那么说,“老太太,谢谢你!我一来就忙坏了你们,忙坏了这位大姐!……”不知为什么,喉头就为一种沉甸甸的悲哀所扼住,想说也说不下去了。我起始发现了这房中的变迁,上一回正当老太太接儿媳妇婚事进行中,巧秀逃亡准备中,两人心中都浸透了对于当时的兴奋和明日的希望,四十天来的倏忽变化,却俨然把面前两人浸入一种无可形容的悲恻里,且无可挽回亦无可补救的直将带入坟墓。虽然从外表看来,这房中前后的变迁,只不过是老太太头上那朵大红绒花已失去,巧秀大发辫上却多了一小绺白绒绳。
巧秀的妈被人逼迫在颈脖上悬个磨石,沉潭只十六年,巧秀的腹中又有了小毛毛。而拐了她同逃的那个吹唢呐的中寨人,才二十一岁,活跳跳的生命即已不再活在世界上,却用另外一种意义更深刻的活在十七岁巧秀的生命里,以及活在这一家此后的荣枯兴败关系中。
我还不曾看过什么“传奇”,比我这一阵子亲身参加的更荒谬更离奇,也想不出还有什么“人生”,比我遇到的更自然更近乎人的本性——一切都若不得已。
满家庄子在新年里,村子中有人牵羊担酒送匾,把大门原有的那块“乐善好施”移入二门,新换上的是“安良除暴”。上匾这一天,满老太太却借故吃斋,和巧秀守在碾坊里碾米。
一九四七年十月北平
。。!
巧秀和冬生
小=_说。网
雪在融化。田沟里到处有注入小溪河中的融雪水,正如对于远海的向往,共同作成一种欢乐的奔赴。来自留有残雪溪涧边竹篁丛中的山鸟声,比地面花草占先透露出一点春天消息,对我更俨然是种会心的招邀。就中尤以那个窗后竹园的寄居者,全身油灰、颈脖间围了一条锦带的斑鸠,作成的调子越来越复杂,也越来越离奇,好象在我耳边作成一种对话,代替我和巧秀的对话:“巧秀,巧秀,你可当真要走?你千万莫走!”
“哥哥,哥哥,喔。你可是叫我?你从不理我,怎么好责备我?”
原本还不过是在晓梦迷蒙里,听到这个古怪荒谬的对答,醒来不免十分惆怅。目前却似乎清清楚楚的,且稍微有点嘲谑意味,近在我耳边诉说。我再也不能在这个大庄院住下了。
因此用“欢喜单独”作理由,迁移了个新地方,村外药王宫偏院中小楼上。这也可说正是我自己最如意的选择。因为庙宇和村子有个大田坝隔离,地位完全孤立。生活得到单独也就好象得到一切,为我十八岁年纪时来这里作客所需要的一切。
我一生中到过许多希奇古怪的去处。过了许多式样不同的桥,坐过许多式样不同的船,还睡过许多式样不同的床。可再没有比半月前在满家大庄院中那一晚,躺在那铺楠木雕花大床上,让远近山鸟声和房中壶水沸腾,把生命浮起的情形心境离奇。以及迁到这个小楼上来,躺在一铺硬板床上,让远近更多山鸟声填满心中空虚所形成一种情绪更幽渺难解!
院子本来不小,大半都已被细叶竹科植物所遮蔽,只余一条青石板砌成的走道可以给我独自散步。在丛竹中我发现有宜于作手杖的罗汉竹和棕竹,有宜于作箫管的紫竹和白竹,还有宜于作钓鱼竿的蛇尾竹。这一切性质不同的竹子,却于微风疏刷中带来一片碎玉倾洒,带来了和雪不相同的冷。更见得幽绝处,还是那个小楼屋脊。因为地方特别高,宜于遥瞻远瞩,几乎随时都有不知名鸟雀在上面歌呼。有些见得分外从容,完全无为的享受它自己的音乐,唱出生命的欢欣。有些又显然十分焦躁,如急于招朋唤侣,而表示对于爱情生活的渴望。那个油灰色斑鸠更是我屋顶的熟客,本若为逃避而来,来到此地却和它有了更多亲近机会。从那个低沉微带忧郁反复嘀咕中,始终象在提醒我一件应搁下终无从搁下的事情——巧秀的出走。即初来这个为大雪所覆盖的村子里,参加朋友家喜筵过后,房主人点上火炬预备送我到偏院去休息时,随同老太太身后,负衾抱裯来到我房中,咬着下唇一声不响为我铺床理被那个十七岁乡下姑娘巧秀。我正想用她那双眉毛和新娘子眉毛作个比较,证实一下传说可不可靠。并在她那条大辫子和发育得壮实完整的四肢上,做了点十八岁年青人的荒唐梦。不意到第二天吃早饭桌边,却听人说她已带了个小小包袱,跟随个吹唢呐的乡下男人逃走了,在那个小小包袱中,竟象是把我所有的一点什么东西,一颗心或一种梦,也于无意中带走了。
巧秀逃走已经半个月,还不曾有回头消息。试用想象追寻一下这个发辫黑、眼睛光、胸脯饱满乡下姑娘的去处,两人过日子的种种,以及明日必然的结局,自不免更加使人茫然若失。因为不仅偶然被带走的东西已找不回来,即这个女人本身,那双清明无邪眼睛所蕴蓄的热情,沉默里所具有的活跃生命力,一切都远了,被一种新的接续而来的生活所腐蚀,遗忘在时间后,从此消失了,不见了。常德府的大西关,辰州府的尤家巷,以及沅水流域大小水码头边许多小船上,经常有成千上万接纳客商的小婊子,脸宽宽的眉毛细弯弯的,坐在舱前和船尾晒太阳,一面唱《十想郎》小曲遣送白日,一面纳鞋底绣花荷包,企图用这些小物事连结水上来去弄船人的恩情。平凡相貌中无不有一颗青春的心永远在燃烧中。一面是如此燃烧,一面又终不免为生活缚住,挣扎不脱,终于转成一个悲剧的结束,恩怨交缚气量窄,投河吊颈之事日有所闻。追源这些女人的出处背景时,有大半和巧秀就差不多。
缘于成年前后那份痴处,那份无顾忌的热情,冲破了乡村习惯,不顾一切的跑去。从水取譬,“不到黄河心不死”。但这些从山里流出的一脉清泉,大都却不曾流到洞庭湖,便滞住在什么小城小市边,水码头边,过日子下来。向前不可能,退后办不到,于是如彼如此的完了。
我住处的药王宫,原是一村中最高会议所在地,村保国民小学的校址,和保卫一地治安的团防局办公处。正值年假,学校师生都已回了家。会议平时只有两种:积极的是春秋二季邀木傀儡戏班子酬神还愿,推首事人出份子。消极的便只是县城里有公事来时,集合士绅人民商量对策。地方治安既不大成问题,团防局事务也不多,除了我那朋友满大队长自兼保长,局里固定职员,只有个戴大眼镜读《随园食谱》用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