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晴-第3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老太太穷人出身,素朴而勤俭。家产是承袭累代勤俭而来,所以门庭保留一点传统规矩。自己一身的穿着,照例是到处补丁上眼,却永远异常清洁。内外衣通用米汤浆洗得硬挺挺的,穿上身整整齐齐,且略有点米浆酸味和干草香味。头脚都拾掇得周周整整,不仅可见出老辈身分,还可见出一点旧式农村妇女性格。一切行为都若与书本无关,然而却处处合乎古人所悬想,尤其是属于性情一方面。明白财富聚散之理,平时赡亲恤邻,从不至于太吝啬。散去了财产一部分,就保持了更多部分。一村子非亲即友,遇什么人家出了丧事喜事,月毛毛丢了生了,儿子害了长病,和这家女主人谈及时,照例要陪陪悲喜。事后还悄悄的派人送几升米或两斤片糖去,尽一尽心。一切作来都十分自然。
一家人都并无一定宗教信仰,屋当中神位,供了个天地君亲师牌位,另外还供有太岁和土地神。灶屋有灶神,猪圈、牛栏、仓房也各有鬼神所主。每早晚必由老太太洗手亲自去作揖上香。逢月初一十五,还得吃吃观音斋,感谢并祝愿一家人畜平安。一年四季必按节令举行各种敬神仪式,或吃斋净心,或杀猪还愿,不问如何,一个凡事从俗。十二月过年时,有门户处和猪圈牛栏都贴上金箔喜钱和吉祥对联庆贺丰节。并一面预备了些钱米分送亲邻。有羞羞怯怯来告贷的,数目不多,照例必能如愿以偿。
一家财产既相当富有,照料经管需人,家中除担任团防局保卫一村治安的丁壮外,长年还雇有三四个长工,和一个近亲管事。油坊碾坊都有副产物,用之不竭,因此经常养了四只膘壮大牯牛,一栏肥猪,十来头山羊,三五十只鸡鸭,十多窝鸽子,几只看家狗。大院中心有一株大胡桃树,竹笼中还喂有两只锦鸡,一对大耳朵洋兔子,宅后竹园尚有几箱蜜蜂。对外商务经济,虽由管事族中子弟经手,内外收支,和往来亲戚礼数往还以及债务数目,却有一本“无字经”记在老太太心中,一提起,能道出源源本本。
老太太对日常家事是个现实主义者,对精神生活是个象征主义者,对儿女却又是个理想主义者;一面承认当前,一面却寄托了些希望于明天。大儿子有点实力可以保家,还有精力能生二男二女,她还来得及为几个孙子商定亲事,城里看一房亲,乡里看一房亲。两孙女儿也一城一乡许给人家。至于第二儿子的事呢,照老太太意思,既读了书,就照省城里规矩,自由自由,找一个城里女学生,让她来家族中小学教教书,玩风琴唱歌也好,小夫妇留在城中教小学也好,只要二儿子欢喜都可照办。二儿子却说还待十年再结婚不迟。……冬生呢,这个小孩子她想也要帮帮忙,到成年讨媳妇时,送三五亩山地给他自己管业。
老太太的梦在当地当时说来,相当健康也相当渺茫。因为中了俗话说的“人有千算,天有一算”,一切合理建筑起来的楼阁,到天那一算出现时,就会一齐塌圮成为一堆碎雪破冰,随同这个小溪流的融雪水,漫过石坝,钻过桥梁,带入大河,终于完事。因为这个小小社会的基础是建立在更大的那个社会基础上的。农村经济在崩溃中,县里省里的经济,大部分靠鸦片烟的过境税收维持。高枧村子里一个团防总局,三十支老式自卫枪枝,团上的开销,大部分也靠的是在所属范围内,护送小规模烟贩走私,每挑烟土十元的过境保护税。照习惯,只是派个引路人拿个名片送过境就尽了责任。下一段路就归另外地区团上负责了。
老太太见长工挑着两半箩谷子从庄子里走出,直向碾坊走来,后面跟了两个人,一个面生的,另一个就是正想去看看的冬生的妈。还不及招呼,却发现了杨大娘狼狈焦急神气,赶忙迎接上去,“大姨,大姨,你冬生回来了吗?我正想去看你!”
杨大娘两脚全是雪泥,萎悴悴的,虚怯怯的,身子似乎比平时缩小了许多,轻轻咒了自己一句,“菩萨,我真背时!”
老太太从神气估出了一点点谱,问那陌生乡下人,“大哥,你可是新场人?”
挑谷子长工忙说,“鸡冒老表,这是队长老太太,你说说你那个,不要包瞒不要怕。”
老太太把一众让进碾房里去,明白事情严重。
那人又冷又急,口中打结似的,说了两三遍,才理畅了喉,说明来意。从来人口中方知道失踪三天的冬生,和护送的那两挑烟土,原来在十里外红岩口,被寨子上田家两兄弟和一小帮人马拦路抢劫了。因为首先押到鸡冒老表在山脚开的小饭铺烤火,随后即一同上了山,不知向什么地方走了。鸡冒认得冬生,看冬生还笑咪咪的,以为不是什么大事。昨天赶场听人说冬生久不回村子,队长还放口信找冬生,打听下落,才知道冬生是和烟帮一起被劫回不来。那群人除了田家庄子两兄弟面熟,还有个大家都叫他作五哥,很象是会吹唢呐的中寨人,才二十来岁一个好后生,身上背了他那个唢呐,另外还背个盒子炮,威风凛凛。冬生还对他笑也对鸡冒老表笑,意思可不明白。来人一再请求老太太,不要张扬说这事是他打的报告,因为他怕田家兄弟明天烧房子报仇。他又怕不来报告,将来保上会有人扳他连坐,以为这一行人曾到他店铺里烤过火。两个土客的逃回,更证实了前后经过万确千真。
下半天,这件事情即传遍了高枧。对队长说,这是丢面子的大家。所以即刻在团防局召集村保紧急会议,商量这事是进行私和,还是打公禀报告县里。当场有个年少气盛的满家人说:“红岩口地方本在大队长治安范围内,田家人这种行为,近于有意不认满家的账。若私和,照规矩必这方面派人出面去接洽,商量个数目,满家出笔钱方能把人货赎出。这事情已有点丢面子。凡事破例不得,一让步示弱,就保不定有第二回故事发生。并且一伙中还有个拐带巧秀逃走的中寨人,拐了人家黄花女,还敢露面欺人,更近于把唾沫向高枧人脸上吐。”话也不是没有道理。大队长和师爷一衡量轻重,都主张一面召集丁壮,一面禀告县里剿匪。大队长并亲自上县城呈报这件事,请县长带队伍下乡督促,惩一警百。县长是个少壮军人转业的,和大队长谈得来,年青喜事,正想下乡打打猎,到队长家中去住祝于是第二早即带了一排警备队,乘了个三项拐新轿子,和队长下乡。到了高枧,县长就住在大队长家中,三十个县警队都住在药王宫团防局楼下。一村中顿时显得热闹起来。
县长出巡清乡,到了高枧,消息一传出后,大队长派过红岩口八里田家寨的土侦探,回来禀报,一早上,田家兄弟带了四支枪和几挑货物,五六挑糍粑,三石米,一桶油,十多人还打了二十来件刀万叉叉,一共三十来个人,一齐上了老虎洞。冬生和巧秀和吹唢呐那个中寨人也在队伍里。冬生萎萎悴悴,光赤着一只脚板。田家兄弟还说笑话,壮村子里乡下人的胆,“县长就亲自来,也不用怕。我们守住上下洞,天兵天将都只好仰着个脖子看。看累了,把附近村子里的肥母鸡吃光了,县太爷还是只有坐轿子回县里去,莫奈我田老六何。”
县长早明白接近边境矿区人民蛮悍有问题,不易用兵威统治。本意只是利用人民怕父母官心理,名义上出巡剿匪,事实上倒是来到这个区域几个当地乡绅家住住,大吃大喝几顿,开开会,商量出个办法。于是那出事的一区负责人,即可将案中人货作好作歹交出,或随便提个把倒霉乡下人(或三五年前犯过案或只是穷而从不作坏事的)糊涂割下头来,挂在场集上一示众。另一面又即开会各村各保摊筹一笔清乡子弹费、慰劳费、公宴费、草鞋费,并把乡绅家的腊肉香肠敛个一两担,肥母鸡大阉鸡捉个三五十只,又作为治太太心气痛,要个“白花、阴干浆子货”百八十两,鲜红如血的箭头砂收罗个三五十两,于是吹着得胜军号,排队打道回衙。派秘书一面写新闻稿送省里拿津贴的报馆,宣称县座某日出巡,某日归来,亲自率队深入匪区击毙悍匪“赛宋江”和“彭咬脐”。一面又将这事当作一件真事情禀报给省政府,用卑职称呼同样宣传一番。花样再多一些,还可用某乡民众代表名义登个报,一注三下,又省事又热闹,落得个名利双收。机会好,官运好,说不定因此不久还将升作专员。
田家兄弟并不傻,对这种种心中有数。可是,虽看准了县座平时心理,却忽略了县长和大队长这时要面子争面子的情绪状态。
得到报告五点钟后,高枧属百余壮丁,奉命令集中,带了自卫武器和粮食,围剿老虎洞巨匪,县长并亲自督战。因为县长的驾临,已把一村子人和队长忙而兴奋到无可比拟情形。就中两个妇人格外粗心害怕,又十分忧愁,不知如何是好,沉默无语,一同躲在碾坊里,心抖抖的从矮围墙缺口看队伍出发。一个是冬生的老母,只担心被迫随同逃入老虎洞里的冬生,在混乱中会玉石俱焚,和那一伙强人同归于尽,自己命根子和一切希望从而割断。还有一个就是大队长的老母亲,以为为这件小事,和田家人结怨结仇,实在不是办法。与其兴师动众,让那些城里吃闲饭的警备队来大吃大喝办招待,把一村子人闹得个人心惶惶,鸡飞狗走,还不如派熟人办交涉,花点钱了事省心。两人身边还有那个新媳妇,脸上尚带着腼腆光辉,不知说什么好想什么好。大队长虽已骑上了那匹白骡子,斜佩了支子弹上膛的盒子炮,追随县长身后出发,象忽然体会到了寡母的柔弱爱情和有见识远虑,忙回头跑到碾坊里来。
“妈唉,妈唉,你不要为我担心,我们人多,不会吃亏的!”
可是一看到满老太太和杨大娘两双皱纹四锁湿莹莹的小小眼睛,和新媳妇一双害怕担心黑眼睛,就明白家中老一辈担心的还有更深一层意义,不免显得稍稍慌张失措,结结凝凝的说:“娘,你放心!我们不会随便杀死人的。都是家边人,无冤无仇。县长也说过,这回事只要肯交出冬生和……罚一点款,就可了结。我不会做蠢事杀一个人,让后代结仇结恨,缠个不休!”
老太太说:“你千万小心,不要出事!你不比县官,天大的祸都惹得起。惹了祸,一跑了事。你是本地人,背贴着土,你爷爷老子坟都埋在这里,可不能做错事!这一闹我心都疼破了求你老子保佑你,菩萨保佑你,我为你许了愿杀两只猪!
但愿平安无事!”
新媳妇年纪轻不甚懂事,只觉得大队长格外威武英浚一行人众向老虎洞出发时,村中妇孺长老,都一同站在门前田塍上和药王宫前面敞坪中看热闹。这个乱杂杂的队伍和雪后乡村的安静,恰恰形成一个对比,给人印象异常鲜明。
都不象在进行一件不必要的战争,只象是一种及时行乐的田猎。
老虎洞位置在高枧偏东二十里,差二里许路即和县属第九保区接壤。田姓在九保原是大姓,先数代曾出过一个贡生,一个参将,入民国又出过一个营长。有一房还管过两年猴子坪的水银矿。这点小小功名权势,在乡下是有相当意义的。影响到这一族的,是一部分子弟从庄稼汉转入县里中学读书,另外一部分子弟,又由田里转上山寨,保留个对泥田砚田均无兴趣不耕而获的幻想。先还只是用镰刀收获他人的庄稼,随同民国长期内战社会堕落的发展,到后即学会用火器收获他人的财物。有一些不肖子弟,在本村留不住脚后,方转入高枧属刨荒山。高枧属最富腴的土地原在满家住的村子,那一坝冬水田和四山茶桐梓漆,再加上去本村五里官路上的那个大市集,每逢三六九把附近五十里货物集中交易,即以山货杂物盐布茶漆的集散,也影响到许多人经济生活,得天独厚处,已够使得其他村保人民羡慕。加上满姓大户势力集中,自然更易为别的村保感到不平。老虎洞在高枧属算极荒瘠,地在乌巢河下游,入冬水源小,满河滩全是青石和杂草。夹岸是青苍苍两列悬崖,有些生长黄杨树杂木,有些却壁立如削,草木不生。老虎洞分上下二洞,都在距河滩百丈悬崖上,位置天生奇险,上不及天而下不及泉,却恰好有一道山缝罅可以上攀。一洞干涸,里面铺满白沙。一洞有天生井泉,冬夏不竭,向外直流成一道细小悬瀑。两洞面积大约可容上千人左右,平时只有十月后乡下人来熬洞硝,作土炮火药或烟火爆竹用,到兵荒马乱年头,乡下人被迫非逃难不可时,两属村子里妇孺,才带了粮食和炊具,一齐逃到洞中避难,待危险期过后再回村中。后来有逃难人在洞中生育过孩子,孩子长大成了事业,因此在干洞中修了个娘娘庙,乡下求子的就爬上洞中来求子,把庙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