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鞋权贵-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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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研墨吧。”
她心想这算什么事呢?两脚挣扎着要去够地面,将军却加重口气:“别动,研墨!”她的手开始旋那柱子。因为弄不清整个情形的性质,她的情绪感觉也无好或恶的定义。既然将军不觉得滑稽荒唐,她怎么敢断定它的滑稽和荒唐呢?将军那么一把岁数了,抱抱你这祥的年轻小女子,就算不太正常,也是超出了正常的娇宠,还能有多大差错呢?墨在盘上划出道道时她再次表示要离开他的怀抱。将军说:“还不够酽”明明很酽了。
将军的一只手解开了她的衣扣,不是那样摸摸索索、探头探脑的解法,而是明朗果断地将它一拉。她那天的衬衣上恰巧是捻钮,一拉就全开了:她一手掩衣服,一面无论如何也要站起来。“叫你研墨呀。”将军说。
她怎祥也不听他的了。她脚够着地,他也跟她站起来。一站起来他的手更方便了。“你看看你看看……”他又像埋怨又像嗔怪,两只手紧紧扣在她胸脯上。他似乎感叹它们的大小合宜,满满捧了他两手心。“不动嘛,你看看你看看……”她不敢动了,她已从他的“你看看”里听出了脾气。
“你看看你看看;多好,多好;不习惯?以后就习惯啦。”他像在开通她,诱导她;什么大不了得?没比这事再正常的了。她被弄痛了,拿手去护,他不耐烦地把她手扔开了。
“研你的墨嘛,工作哪能不干完?工作有头有尾,善始善终的那种同志,我就喜欢。要用力哟。你看看你看看,这样多好,墨才会酽嘛!这才是负责任的工作态度嘛!”
她看看桌边的裁纸刀,怎么也甩不脱一个幻觉;那刀连他的手带她自己一同戳穿。但她的手一离开那柱墨他就会说:研你的墨嘛。她怎样也不可能以一个动作就把那刀持到手,万一让他看出动机,他真的要发大牌气了。这场大脾气的后果很可能要她的命。将军的手枪就在最顺手的抽屉里。她突然明白,他让她磨墨实质上是控制了她的双手,就像叫俘虏举起手来。那以后她很少去将军的书房,将军也不再叫她,据说他血压心跳都有些异常。
直到冬天,变得消瘦憔悴的将军披着呢大衣走到院里,看一眼霜降,像是战乱中突然遇到自己失散的孩子,意外并伤感地叫了她一声,然后说:“你这个小女子,你躲到哪里去了呢?……”他拉了拉她的手,问了她这样那祥的事,包括过冬衣服足不足。她想,也许那件事真的不那样邪恶,不然怎么没有半点暖昧和隐讳在他的表情里?
她几乎认为那不是真的,只是她发了臆症。那个强取豪夺她青春和美丽的将军是不存在的。
然而这晚上将军通过四星提醒了他的存在,那事实的存在。四星不再是四星——正如他曾说的——当他想毁什么时,他的父亲便在他的生命中出现了。她这下看得清楚之极,那个老而强暴的生命就在四星凝重的眼神里,在他带着火气血性,不容你置疑的两根手指头里。她对四星的2那点怜悯顿时没了。强暴一生的将军是不会老的,他正通过这个貌似羸弱的四星在毁她。
事情没有发展到最后一步。
事后她想,也许四星在最后一刹那良知发现?也许,他真的像人们讲的“屁”?也许他嗅出了父亲的踪迹,天伦的禁忌使他止步了?不然他怎么会在她匆忙着衣时来一句:“我父亲七十九岁了。”他像在劝慰自己:这样的老人再壮也不中用了;他也像在开导霜降:他对你只是心有余力不足的一把老骨头了。
除夕前一天,楼上楼下忽然哄闹起来,说四星自杀了!把积攒的一大把安眠药全吞了下去。医院来了救护车,将军站在楼梯口喊:“祖宗的!连力气大的都找不来?淮海,你个杂种还不帮着抬担架!……”
孩儿妈趿着鞋跟着担架唤:“四星,我的儿子!”这一唤唤得原本已忘了四星存在的众兄妹全动起情来,川南凄号:“四星!六哥呀!我们知道你苦啊!六嫂不是东西,你何苦为她伤心成这样!……孩子是你的!她骂也骂不掉的!”
“什么体统!”程司令吼:“他又没死!”他浑身一战,像要跌倒,被那位矮警卫员搀住了。
四星被抢救了五天,仍没有死活结论。第六天孩儿妈对霜降说:“他醒啦。”她不说那个“他”是谁,霜降也明白是四星。从霜降被派了送四星的三顿饭上楼,孩儿妈就跟她常常提“他”,声悄悄却清晰。“他喜欢这种香皂。”
“他不吃羊肉,从小不吃。”“他昨晚睡着啦!”霜降发现她成了孩儿妈惟一的说话对象,而惟一的话题是“他”。
“你去看看他吧?”孩儿妈说。“车在门口等着。”她递过一只棉包,里面是一罐粥。
霜降捧着粥钻进黑色大“本茨”,车里暗,她征了一阵才认出朝她明眸皓齿笑的是大江,“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我有点想不起来了。”他说。霜降没答话:要是真那么好的忘性我何苦惹你想起什么。
大江催促司机开车,然后将脑勺仰在靠背上。闭上眼。她看看他,发现他已有了些官态。他刚撮起嘴唇。想吹口哨,马上改了主意,大概认为那样不够稳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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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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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院的四星不再失眠,胃口大,头发差不多掉完了。当人们发现一个白胖子在傍晚的花坛边溜达,不敢信那是三个月前瘦空了的四星。据说他的神经系统又向另一边偏差,现在每天要睡十六七个小时的觉。
谁也没问出他吃安眠药的原因。当然,谁也没敢认真去问。有次川南在晚饭时咋唬:“四星,那么多药粒儿够你吞半天的吧?”她的男朋友立刻朝她使个眼色。
四星慢吞吞答:“我又没事,慢慢吞呗。”他现在说话干事都慢许多,因为胖才慢,还因为慢才胖,很难说。
六嫂那婊子,你住院时她还非要进病房看你,我挡了婊子的驾!……”
“川南!”大江皱皱眉:“你怎么这么多辞儿啊?”
川南笑个鬼脸出来。以往她一定不饶,非把话顶回去不可。好比打乒乓球,球打到她这边落了地,让她去捡,那是办不到的。四星出事的第三天,大江回来厂。他叫警卫员去报告“他马上要和程司令谈活。很快,父子俩的嗓音从书房隔壁的小会客厅传出来。这是一种信号:父亲已开始把这位儿子看成了同僚,必须给予重视和平起平坐的地位。小会客厅已荒废几年,来找程司令的人没一个值得往小会客厅请。有人猜,或许大江的学位使父亲敬畏,程司令自己是二十岁扫的文盲,曾经他为此骄傲,动动就对不爱读书的儿孙们说:“你要有老子二十岁扫盲的本事,我也不操你闲心了!”自大江开始读高等军校的博士学位,他再不提他二十岁之前目不识丁的历史了。夏天大江回来过暑假,父子俩吵了好几场。为四星的事吵,为修建游泳池的事吵(儿子反对撵走幼儿园修游泳池,说父亲为搞坏自己声誉做大宣传)。虽然父亲总是吵赢的,但人们听出将军的“你懂个屁!”“你给我滚!”里面气焰盛实质衰,凶得空洞。
有回程司令问厨子:“饭厅里有什么必要开四个电风扇?两个不够?”厨子回道:大江叫开的,说有四个电扇大家照样出汗才是真正的浪费。程司令坚持伸两根手指:
“开两个!程大江有自己的房子开四百个电扇我也不管。”
又一次淮海要去山西出差,川南说山西穷山恶水顶没看头。淮海说:“古时的晋国,怎么会没看头!”
东旗问他说的是哪一“晋”,是“三国归晋”的“晋”,还是战国前期那个“晋”。
淮海说:“不都一回事嘛?”
东旗说绝对两回事。川南建议找个权威问问,大家都说找大江。这时程司令沉下脸,使碗筷的手也重许多。人才意识到,在这种问题上张口闭口的大江,是太疏略太轻视父亲了。父亲出了饭厅,淮海说:“嗨,老爷子让咱们给得罪了,吃那么点儿就走了!”
川南说:“老爷子准去翻书去了。明天晚饭他准会把话转回来,把今晚从书上着来的告诉你。让你看看,他不比大江懂得少。这样他才找得回老面子。”
“你们别那么贬老爷子,他再好胜还能嫉妒自己儿子吗?”东旗说,她的笑恰恰告诉人:老爷子就是嫉妒自己儿子。
父子俩在小会客厅没有吵。被程司令请进那里,就意味着他给了你极大抬举,而他抬举你就不打算和你吵。随后两人前后走出来,以一模一样的架式披着军大衣。到饭厅门口,大江没等警卫员跑过来,就替父亲摘下大衣,挂上衣架。人们交换眼色:在生死未卜躺在医院特护床的四星身上,父子达到了统一。“等四星出院后——假如他能出院的话,”大江说,顿在这儿,等所有人都停止了咀嚼。
他接着宣布由他和父亲共同为四星制定的“狱规”。由于健康原因,大江强调,四星的禁闭范围不得不扩大;他可以参加家庭晚餐,晚餐后可以在院子里散步,也可以和家庭成员交谈。说到这里程司令插了个“但是”进来。大家等他的“但是”,他却“磕”的一声磕碎一只蚕蛹。
“但是他要是跟院子外任何人有接触,或者跨出院门一步,我马上收回现在给予的让步。都听见了吧?”程司令授权予每个家庭成员,包括厨子、警卫、秘书和小保姆们,谁看见四星违犯禁令都必须告发;谁知而不告,谁将与四星一块受罚。
四星也有不出院的可能性,大江补充。他这次的药物中毒颇严霞。他把自杀说成药物中毒,显然想让院内外的都当它“药物中毒”去接受和理解。
就在这些宣布的第二天,四星从“药物中毒”中醒来。霜降发现同车去医院的竟是大江。闭目养神了好长一段时间,他转脸问她:到底是什么促使了四星服毒?六嫂?失眠?孤独?心理病态?霜降说她并不知道什么,“你不是给他领孩子嘛。每天三餐饭也是你负责送,你没看他反常?”
霜降想说:他天天反常。但她说成:人没了正常生活,谁看得出他反常呢?
大江乍一下,说:“你这话有哲理的。你很灵。好像还善解人意,”他使劲看她,之后又要求她把手给他,他要看看那上面的智慧纹。他看一会,笑了,说他记错了:
哪来的智慧纹,该是事业纹。
像是忘了,他没将霜降的手还回,靠回去闭目时,手把她的手搁在自己膝盖卜。霜降想抽手。又觉得硬抽不好,似乎说:放规矩点!或者:揩油啊,你?!哪怕就是个提醒:对不起,您握着我的手呐!也会把气氛弄别扭。
然而不抽回呢?似乎又显着太情愿,太往上送,太贱。她看他一眼,怎么看他也不像那类花痴,握了女人的手就醉过去,再不就装傻装死。反过来,怎么看他也不像把她手当成了物件:借了,忘了还。只有一种可能。他存心握着她手;那握是有动于衷的,那么前面他说他忘了她名字是撒谎的。原来他也需要撒谎才能把一些事实否认掉!比如他得否认他喜欢她这样个小女佣的事实,惟一必要的谎言就在他俩之间:我没有想过你;你看,我连你的名字都不记得。接着他也就得否认另一个事实:他在接触她。只要他不对握她手这举动做任何解释,他一也就不必对它负责。
这不就否认掉了吗?
他多虚伪自私!她看看他佯睡的脸想。这脸有整齐的线条,宽额上深深的横纹显出他习惯于用脑过度,而脸颊的健康气色表明他极有节制的生活。他与父亲很相像,在模样上和性情上把程司令做个适度调节,就成了程大江。
在那个调节中,他没了父亲做好事做坏事的气魄和恢宏,也没有父亲做得出承得下的胆。他显然聪明过父亲,也懂得回旋和余地,但像父亲那样先尽兴再收场地去爱和恨,他不能够。父亲只要爱,就去掠夺,去占有,去毁坏;他也不瞒着隐着,你罚得了他,他任罚,罚不了,他便明明白白罚你。
他决不会像你程大江,一声不吭地握着一个女人的手,用沉默把一切都赖干净:没有喜欢,没有动心,连想碰一碰的男女本性都没有。你程大江还对守在四星病床前的老护士扯谎——老护士跟出门,讲完四星的情况后,对霜降说:“这么水灵个姑娘,我猜,是个空中小姐吧?”
大江哈哈笑起来:“她不是空中小姐,是地上小姐!”
老护士马上作出反应:“噢,在大宾馆工作?我说全北京的漂亮姑娘都哪儿去了,全给招到大宾馆去了!宾馆工作好啊,遇上的都是人物!……”她说着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