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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冰心小说集合-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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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伏在母亲怀里哭了,我本来是一点没有留恋的,那时也不禁落了几点的热泪。船开了以后,还看见她和母亲,站在码头上,扬着手巾,过了几分钟,她的影儿,才模模糊糊的看不见了。这件事是我常常想起的,今天她已经——十五——十六了,想是已经长成了一个聪明美丽的女郎,我现在回去了,不知她还认得我不呢?——还有几个意气相投的同学小友,现在也不知道他们都建树了什么事业?”

  他脑中的幻象,顷刻万变,直到明月走到天中,舱面上玩月的旅客,都散尽了。他也觉得海风锐厉,不可少留,才慢慢的下来,回到自己房里,去做那“祖国庄严”的梦。

  两个礼拜以后,英士提着两个皮包,一步一步的向着家门走着,淡烟暮霭里,看见他家墙内几株柳树后的白石楼屋,从绿色的窗帘里,隐隐的透出灯光,好像有人影在窗前摇漾。他不禁乐极,又有一点心怯!走近门口,按一按门铃,有一个不相识的仆人,走出来开了门,上下打量了英士一番,要问又不敢问。英士不禁失笑,这时有一个老妈子从里面走了出来,看见英士,便走近前来,喜得眉开眼笑道:“这不是大少爷么?”英士认出她是妹妹芳士的奶娘,也喜欢的了不得;便道:“原来是吴妈,老爷太太都在家么?”一面便将皮包递与仆人,一同走了进去,吴妈道:“老爷太太都在楼上呢,盼得眼都花了。”英士笑了一笑,便问道:“芳姑娘呢?”吴妈道:“芳姑娘还在学堂里,听说她们今天赛网球,所以回来得晚些。”一面说着便上了楼,朱衡和他的夫人,都站在梯口,英士上前鞠了躬,彼此都喜欢得不知说什么好。进到屋里,一同坐下,吴妈打上洗脸水,便在一旁看着,夫人道:“英士!你是几时动身的,怎么也不告诉一声儿,芳士还想写信去问。”英士一面洗脸,一面笑道:“我完了事,立刻就回来,用不着写信。就是写信,我也是和信同时到的。”朱衡问道:“我那几位朋友都好么?”英士说:“都好,吴先生和李先生还送我上了船,他叫我替他们问你两位老人家好。他们还说请父亲过年到美国去游历,他们都很想望父亲的风采。”朱衡笑了一笑。

  这时吴妈笑着对夫人说:“太太!看英哥去了这几年,比老爷还高了,真是长的快。”夫人也笑着望着英士。英士笑道:“我和美国的同学比起来,还不算是很高的!”

  仆人上来问道:“晚饭的时候到了,等不等芳姑?”吴妈说:“不必等了,少爷还没有吃饭呢!”说着他们便一齐下楼去,吃过了饭,就在对面客室里,谈些别后数年来的事情。

  英士便问父亲道:“现在国内的事情怎么样呢?”朱衡笑了一笑,道:“你看报纸就知道了。”英士又道:“关于铁路的事业,是不是积极进行呢?”朱衡说:“没有款项,拿什么去进行!现在国库空虚如洗,动不动就是借款。南北两方,言战的时候,金钱都用在硝烟弹雨里,言和的时候,又全用在应酬疏通里,花钱如同流水一般,哪里还有工夫去论路政?”英士呆了一呆,说:“别的事业呢?”朱衡道:“自然也都如此了!”夫人笑对英士说:“你何必如此着急?有了才学,不怕无事可做,政府里虽然现在是穷得很,总不至于长久如此的,况且现在工商界上,也有许多可做的事业,不是一定只看着政府……”英士口里答应着,心中却有一点失望,便又谈到别的事情上去。

  这时听得外面院子里,有说笑的声音。夫人望了一望窗外,便道:“芳士回来了!”英士便站起来,要走出去,芳士已经到了客室的门口,刚掀开帘子,猛然看见英士,觉得眼生,又要缩回去,夫人笑着唤道:“芳士!你哥哥回来了。”芳士才笑着进来,和英士点一点头,似乎有一点不好意思,便走近母亲身旁。英士看见他妹妹手里拿着一个球拍,脚下穿着白帆布的橡皮底球鞋,身上是白衣青裙,打扮的非常素淡,精神却非常活泼,并且儿时的面庞,还可以依稀认出。便笑着问道:“妹妹!你们今天赛球么?”芳士道:“是的。”回头又对夫人说:“妈妈!今天还是我们这边胜了,他们说明天还要决最后的胜负呢!”朱衡笑道:“是了!成天里只玩球,你哥哥回来,你又有了球伴了。”芳士说:“哥哥也会打球么?”英士说:“我打的不好。”芳士道:“不要紧的,天还没有大黑,我们等一会儿再打球去。”说着,她兄妹两人,果然同向球场去了。屋里只剩了朱衡和夫人。

  夫人笑道:“英士刚从外国回来,兴兴头头的,你何必尽说那些败兴的话,我看他似乎有一点失望。”朱衡道:“这些都是实话,他以后都要知道的,何必瞒他呢?”夫人道:“我看你近来的言论和思想,都非常的悲观,和从前大不相同,这是什么缘故呢?”

  这时朱衡忽然站起来,在屋里走了几转,叹了一口气,对夫人说:“自从我十八岁父亲死了以后,我便入了当时所叫做‘同盟会’的。成天里废寝忘食,奔走国事,我父亲遗下的数十万家财,被我花去大半。乡里戚党,都把我看作败子狂徒,又加以我也在通缉之列,都不敢理我了,其实我也更不理他们。二十年之中,足迹遍天涯,也结识了不少的人,无论是中外的革命志士,我们都是一见如故,‘剑外惟余肝胆在,镜中应诧头颅好’,便是我当日的写照了……”

  夫人忽然笑道:“我还记得从前有一个我父亲的朋友,对我父亲说,‘朱衡这个孩子,闹的太不像样了,现在到处都挂着他的像片,缉捕得很紧,拿着了就地正法,你的千金终于是要吃苦的。’便劝我父亲解除了这婚约,以后也不知为何便没有实现。”

  朱衡笑道:“我当日满心是‘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的热情,倒是很愿意解约的。不过你父亲还看得起我,不肯照办就是了。”

  朱衡又坐下,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口茶,点上雪茄,又说道:“当时真是可以当得‘热狂’两个字,整年整月的,只在刀俎网罗里转来转去,有好几回都是已濒于危。就如那次广州起事,我还是得了朋友的密电,从日本赶回来的,又从上海带了一箱的炸弹,雍容谈笑的进了广州城。同志都会了面,起事那一天的早晨,我们都聚在一处,预备出发,我结束好了,端起酒杯来,心中一阵一阵的如同潮卷,也不是悲惨,也不是快乐。大家似笑非笑的都照了杯,握了握手,慷慨激昂的便一队一队的出发了。”

  朱衡说到这里,声音很颤动,脸上渐渐的红起来,目光流动,少年时候的热血,又在他心中怒沸了。

  他接着又说:“那天的光景,也记不清了,当时目中耳中,只觉得枪声刀影,血肉横飞。到了晚上,一百多人雨打落花似的,死的死,走的走,拿的拿,都散尽了。我一身的腥血,一口气跑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将带去的衣服换上了,在荒草地里,睡了一觉。第二天一清早,又进城去,还遇见几个同志,都改了装,彼此只惨笑着打个照会,以后在我离开广州以前,我去到黄花岗上,和我的几十位同志,洒泪而别。咳!‘战场白骨艳于花’,他们为国而死,是有光荣的,只可怜大事未成,吾党少年,又弱几个了。——还有那一次奉天汉阳的事情,都是你所知道的。当时那样蹈汤火,冒白刃,今日海角,明日天涯,不过都当它是做了几场恶梦。现在追想起来,真是叫人啼笑不得,这才是‘始而拍案,继而抚髀,终而揽镜’了。”说到这里,不知不觉的,便流下两行热泪来。

  夫人笑说:“那又何苦。横竖共和已经造成了,功成身隐,全始全终的,又有什么缺憾呢?”

  朱衡猛然站起来说:“要不是造成这样的共和,我还不至于这样的悲愤。只可惜我们洒了许多热血,抛了许多头颅,只换得一个匾额,当年的辛苦,都成了虚空。数千百的同志,都做了冤鬼。咳!那一年袁皇帝的刺客来见我的时候,我后悔不曾出去迎接他……”夫人道:“你说话的终结,就是这一句,真是没有意思!”

  朱衡道:“我本来不说,都是你提起英士的事情来,我才说的。英士年纪轻,阅历浅,又是新从外国回来,不知道这一切的景况,我想他那雄心壮志,终久要受打击的。”

  夫人道:“虽然如此,你也应该替他打算。”

  朱衡道:“这个自然,现在北京政界里头的人,还有几个和我有交情可以说话的,但是只怕支俸不做事,不合英士的心……”

  这时英士和芳士一面说笑着走了进来,他们父子母女又在一处,说着闲话,直到夜深。

  第二天早晨,英士起的很早。看了一会子的报,心中觉得不很痛快;芳士又上学去了,家里甚是寂静。英士便出去拜访朋友,他的几个朋友都星散了,只见着两个:一位是县里小学校的教员,一位是做报馆里的访事,他们见了英士,都不像从前那样的豪爽,只客客气气的谈话,又恭维了英士一番。英士觉着听不入耳,便问到他们所做的事业,他们只叹气说:“哪里是什么事业,不过都是‘饭碗主义’罢了,有什么建设可言呢?”随后又谈到国事,他们更是十分的感慨,便一五一十的将历年来国中情形都告诉了。英士听了,背上如同浇了一盆冷水,便也无话可说,坐了一会,就告辞回来。

  回到家里,朱衡正坐在写字台边写着信。夫人坐在一边看书,英士便和母亲谈话。一会子朱衡写完了信,递给英士说:“你说要到北京去,把我这封信带去,或者就可以得个位置。”夫人便跟着说道:“你刚回来,也须休息休息,过两天再去罢。”英士答应了,便回到自己卧室,将那信放在皮包里,凭在窗前,看着楼下园子里的景物,一面将回国后所得的印象,翻来覆去的思想,心中觉得十分的抑郁。想到今年春天在美国的时候,有一个机器厂的主人,请他在厂里做事,薪水很是丰厚,他心中觉得游移不决;因为他自己新发明了一件机器,已经画出图样来,还没有从事制造,若是在厂里做事,正是一个制造的好机会。但是那时他还没有毕业,又想毕业以后赶紧回国,不愿将历年所学的替别国效力,因此便极力的推辞。那厂主还留恋不舍的说:“你回国以后,如不能有什么好机会,还请到我们这里来。”英士姑且答应着,以后也就置之度外了。这时他想,“如果国内真个没有什么可做的,何不仍去美国,一面把那机器制成了,岂不是完了一个心愿。”忽然又转念说:“怪不得人说留学生一回了国,便无志了。我回来才有几时,社会里的一切状况,还没有细细的观察,便又起了这去国的念头。总是我自己没有一点毅力,所以不能忍耐,我如再到美国,也叫别人笑话我,不如明日就到北京,看看光景再说罢。”

  这时芳士放学回来,正走到院子里,抬头看见哥哥独自站在窗口出神,便笑道,“哥哥今天没有出门么?”英士猛然听见了,也便笑道,“我早晨出门已经回来了,你今日为何回来的早?”芳士说,“今天是礼拜六,我们照例是放半天学。哥哥如没有事,请下来替我讲一段英文。”英士便走下楼去。

  第二天的晚车,英士便上北京了,火车风驰电掣的走着,他还嫌慢,恨不得一时就到!无聊时只凭在窗口,观看景物。只觉过了长江以北,气候渐渐的冷起来,大风扬尘,惊沙扑面,草木也渐渐的黄起来,人们的口音也渐渐的改变了。还有两件事,使英士心中可笑又可怜的,就是北方的乡民,脑后大半都垂着发辫。每到火车停的时候,更有那无数的叫化子,向人哀哀求乞,直到开车之后,才渐渐的听不见他们的悲声。

  英士到了北京,便带着他父亲的信去见某总长,去了两次,都没有见着。去的太早了,他还没有起床,太晚了又碰着他出门了,到了第三回,才出来接见,英士将那一封信呈上,他看完了先问:“尊大人现在都好么?我们是好久没有见面了。”接着便道:“现在部里人浮于事,我手里的名条还有几百,实在是难以安插。外人不知道这些苦处,还说我不照顾戚友,真是太难了。但我与尊大人的交情,不比别人,你既是远道而来,自然应该极力设法,请稍等两天,一定有个回信。”

  英士正要同他说自己要想做点实事,不愿意得虚职的话,他接着说:“我现在还要上国务院,少陪了。”便站了起来,英士也只得起身告辞。一个礼拜以后,还没有回信,英士十分着急,又不便去催。又过了五天,便接到一张委任状,将他补了技正。英士想技正这个名目,必是有事可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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