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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冰心小说集合-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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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这两天中,对于工作,似乎决鼓不起兴趣来,她就让自己沉浸在奔放的幻想里。

  “什么是光明之路?走着真的‘光明之路’也和这‘凌波微步’一样的不可能,昨天看去是走向远大快乐的光明之路,今天也许是引你走向幻灭与黑暗。……十年前看去是光明之路,十年后……”秋心把面颊埋在双掌里。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秋心惘惘的抬起头来,愕然的看见远背倚在椅前的船栏上,笑着看着自己。

  秋心脸红的笑了:“你是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一声不响?吓了我一跳。”远走了过来,站在她的椅旁,笑着说:“我来了好一会了,看见你蒙着脸坐着,没敢惊动。”

  秋心没有言语,抬头看了看远,又抱膝凝注着月明。

  远默然站了一会说:“你似乎不大高兴,小孩子懂得什么,你就介意。你仍和从前一样的……”

  秋心忽然站了起来:“我为什么不高兴,也没有把那小孩子的话放在心里,你也说说,我从前是怎样的?……”她说着似乎生气了,双臂裹紧了大衣,抬头嗔视着远。

  远也在看她,眼里忽然充满了温柔,声音也低着:“秋,你我又不是新交,你的神情我难道看不出?今天晚上,你就不多说话,所以饭后我也没敢追陪着你,——你不但今天晚上不高兴,这两天来,我常常看见你不高兴。”

  秋心仍旧抬头嗔视着,心里却颤了一颤,过了一会,她垂目坐了下去,说:“对不起你,假如你真觉得我不高兴。这些年来,我的工作真是很累,一到休息的时候,对于四围的一切,我就更觉得厌倦。我要走海道,就为的要避开熟人熟事,没想到……”

  远也坐下了,很诚恳的问:“真的,我很愿意知道你生活的状况。你工作紧张到什么程度?工作之余,作什么消遣?你知道有工作无娱乐,是会使人枯燥厌烦的。”

  秋心微微的叹了一口气,说:“我的工作真算很顺利,不过顺利中也有厌烦。工作之余,本来多回家走走,母亲死后,弟兄们都分开了,十年来朋友们也零落星散,谈话也没有了伴儿。寂寞,就是这寂寞,有时……”她又勉强的笑了笑:“其实这也不是很严重,不过忙碌后的寂寞,使人觉得不大……”她停住了,远也默然仰天不语。

  月儿已升到天中,海风更厉了,秋心微喟着站了起来:“下去罢,天不早了。”说着便要走。

  远伸手出来,把她拦住:“秋,你还有一个朋友,一个永远忠诚的朋友,我的家就是你的家,假如你不介意,希望你让我们有随时得你光临的机会。”

  秋心凄然的笑了:“谢谢你,你的一个美满完全的家来了我这么一个陌生的人,你们不会觉得……”

  远握住了她的手:“这一切,我早应许过你,秋,假如当初……”秋心只凝然的让他握着手,眼泪已流到脸上。

  远又说了下去:“寂寞,我也不是没有寂寞的,我爱我的孩子,我是一个尽本分的丈夫,但有时我也想,假如当初……我的家,我的孩子,会千百倍的胜于——”

  这时梯边有几个人,谈笑着上来,这一对紧握着的手,便慢慢的分开了。

  回到屋里,呆坐在床边的秋心,又开始的痛恨了自己,这一小时的谈话,不是自己所想望的,为何在十年后重见的远的面前,竟然暴露了自己隐弱,而且对于远的家庭是否有破坏的责任,她愈想愈难过了,咬着牙说:“从明天起,直到离开这船为止,我不再见远的面了!”

  第二天早上,本想不起来,叫仆役送饭到屋里来吃,又恐怕远以为她是因悲成病,无形中也许使他有着报复的快意。她就又若无其事的走了出来。

  远也很宁静,很自然,餐桌上大家只泛泛的客气的谈着话。这一天就自己在写字室中度过,她拟了两篇演讲稿,不到黄昏,便写完了,心里很觉得痛快。

  晚餐之前,她休息了一会,重新梳掠,走到栏前小立。这夜正是满月,海面上飞腾着一层漠漠的光雾,徘徊着的她似乎因为一天的枯坐心里又起着抑郁惆怅:“这是末一天的旅程,末一天的明月了……明天起又是劳劳的俗事了!”她微微的叹喟着。回头看见远从那边走来,她连忙装作没看见,在钟声中,随着大家,走入餐室。

  饭后,把孩子送回了屋里睡觉,那一对年轻外国夫妇,便提议上舱面看月。秋心无可无不可的赞成了。远看着秋心没有言语,也跟着他们上来。

  看着月,谈着话,大家兴致都很好。那一对夫妇,尤为活泼快乐,谈话之间,他们时时说到自己从前恋爱时代的旧情,互相嘲弄。女的笑说:“他说假如我不嫁他,他这一辈子就没有了快乐了,秋夜也不看月,冬夜也不围炉了,你们看,为着怕他一辈子不看月不围炉,我才嫁给他的。”男的也笑了:“哪里?我是怕她当了老姑娘,才娶她的!”说着他们都大笑起来,远也笑了,笑得很欢畅自然,秋心只附和了几声,就收住了。

  坐了一会,远先站起来说:“对不住,我先下去了,明天一早就到了,我要收拾收拾箱子去。”那一对夫妇便说:“忙什么的,难得月亮这样好,我们再谈一会。”秋心也看着远说:“再等一会,我们一齐下去。”远微笑着说:“不为别的,明早我的孩子们一定来接我,我替他们买来的北平的东西,都压在箱底,我想先去理了出来,免得明天他们要时又等不了。”秋心便不言语。那一对夫妇笑了:“你真是个好父亲!我们也该下去了,万一孩子醒来,不见我们也是麻烦的。”两人说着也都站起。秋心只坐着抬头笑说:“你们先去罢,我还要坐一会。”远走到扶梯边,又回头很柔和的说:“现在夜里很凉了,你坐一坐就下去罢。”

  这日又是阴天,淡淡的晓烟里,“顺天号”徐徐的驶进吴淞口,失眠的秋心,独倚在栏旁,除了洗刷舱板的水手们之外,舱面还没有行人,晓雾中已看见了两岸层立的建筑物,和一块一块的大木牌广告。秋心惘惘皱眉:“总是阴天,……总是这招人厌烦的一切!……今天会里不知有人来接没有?……远的孩子……远的家……也许他会,……”想到这里,又摇了摇头,自己惘惘的走进屋里去。

  客人渐渐的都起来了,都匆匆用过早餐。乱哄哄把箱箧收拾好,叫仆役提到栏边梯口,堆在自己的身边。就在这纷乱中,秋心也穿了大衣,拿了皮夹,提了箱子,走了出来。这时外面已看见两旁楼屋渐近,码头上人声嘈杂,船在极慢转移之中,徐徐靠岸。忽然听见远在自己身后呼唤,秋心回头看时,远正满面笑容的向着码头上招呼,顺着他手势看去,人丛中站着一个年轻的妇人,两手扶在身前两个孩子的肩上。扶梯刚刚靠好,他们便最先挤着跳了上来,远忙走到梯头扶着孩子们的臂儿,把他们拉到客厅的门口。

  秋心也忘了跟着大家下去,她只凝注着这欢乐的一群。远的夫人很年轻,很苗条,头发烫得鬈曲着,发的两旁露着一对大珠耳环,丰艳的脸上,施着脂粉,身上是白底大红花的绸长衣,这一切只衬出她的年轻,并不显得俗气。男孩子是帽子挂在颈后,白上衣,青绒裤子。女孩子,短发齐眉,浅黄色衣裳上面套着圆领短袖的浅黄绒衫。两个孩子都露着大半截肥白的小腿。

  这一家人笑嘻嘻的互相问讯,女孩子抬着头,抱着父亲的腿,清扬的眉宇,完全是远的神情。男孩子牵着母亲的手,笑着站在一边,那小小的嘴唇,和远的夫人一般无二。

  远忽然回头,看见秋心站在梯口,便连忙拉了孩子走过来,他的夫人也跟着过来,远替他们都介绍了。孩子们抬头和秋心略一招呼,便左右牵着远的手说:“爸爸,车在码头上呢,我们上去罢!”远一面推着孩子,一面提起箱子来,对秋心说:“这里有人来接你没有?若没有,我的车子可以送你,先到我家里坐坐也好。”远的夫人也笑说:“真的,何小姐,先到我们那里歇歇。”秋心连忙说:“谢谢,有人来接我,我看见他们在码头上了,你们先走罢。”

  这一对夫妇在两个孩子推挽之中,便下了扶梯。秋心看着他们上了车,几只手在窗外向她挥动,这车便徐徐开动,渐渐便转过街角……

  这时船上的客人已将走尽,码头上的人们也渐渐星散。秋心自己提着箱子,慢慢的走下船来,到了岸上,略微站了一站,四顾阴沉之中,一阵西风,抹过她呆然的脸上,又萧萧的吹过,将船边码头上散乱的草屑和碎纸,卷在地面飞舞着。 
 
 



 
                   
我的母亲
 
  谈到女人,第一个涌上我的心头的,就是我的母亲,因在我的生命中,她是第一个对我失望的女人。

  在我以前,我有两个哥哥,都是生下几天就夭折的,算命的对她说:“太太,你的命里是要先开花后结果的,最好能先生下一个姑娘, 庇护以后的少爷。”因此,在她怀我的时候,她总希望是一个女儿。她喜欢头生的是一个姑娘,会帮妈妈看顾弟妹,温柔、体贴、分担忧愁。不料生下我来,又是一个儿子。在合家欢腾之中,母亲只是默然的躺在床上。祖父同我的姑母说:“三嫂真怪,生个儿子还不高兴!”

  母亲究竟是母亲,她仍然是不折不扣的爱我,只是常常念道:“你是儿子兼女儿的,你应当有女儿的好处才行。”我生后三天,祖父拿着我的八字去算命。算命的还一口咬定这是女孩的命,叹息着说:“可惜是个女孩子,否则准作翰林。”母亲也常常拿我取笑说:“如今你是一个男子,就应当真作个翰林了。”幸而我是生在科举久废的新时代,否则,以我的才具而论,哪有三元及第荣宗耀祖的把握呢?

  在我底下,一连串的又来了三个弟弟,这使母亲更加失望。然而这三个弟弟倒是个个留住了。当她抱怨那个算命的不灵的时候,我们总笑着说,我们是“无花果”,不必开花而即累累结实的。

  母亲对于我的第二个失望,就是我总不想娶亲。直至去世时为止,她总认为我的一切,都能使她满意,所差的就是我竟没有替她娶回一位有德有才而又有貌的媳妇。其实,关于这点,我更比她着急,只是时运不济,没有法子。在此情形之下,我只有竭力鼓励我的弟弟们先我而娶,替他们介绍“朋友”,造就机会。结果,我的二弟,在二十一岁大学刚毕业时就结了婚。母亲跟前,居然有了一个温柔贤淑的媳妇,不久又看见了一个孙女的诞生,于是她才相当满足地离开了人世。

  如今我的三个弟弟都已结过婚了,他们的小家庭生活,似乎都很快乐。我的三个弟妇,对于我这老兄,也都极其关切与恭敬。只有我的二弟妇常常笑着同我说:“大哥,我们做了你的替死鬼,你看在这兵荒马乱米珠薪桂的年头,我们这五个女孩子怎么办?你要代替我们养一两个才行。”她怜惜的抚摩着那些黑如鸦羽的小头。她哪里舍得给我养呢!那五个女孩子围在我的膝头,一齐抬首的时候,明艳得如同一束朝露下的红玫瑰花。

  母亲死去整整十年了。去年父亲又已逝世。我在各地飘泊,依然是个孤身汉子。弟弟们的家,就是我的家,那里有欢笑,有温情,有人照应我的起居饮食,有人给我缝衣服补袜子。我出去的时候,回来总在店里买些糖果,因为我知道在那栏杆上,有几个小头伸着望我。去年我刚到重庆,就犯了那不可避免的伤风,头痛得七八天睁不开眼,把一切都忘了。一天早晨,航空公司给我送来一个包裹,是几个小孩子寄来的,其中的小包裹是从各地方送到,在香港集中的。上面有一个卡片,写着:“大伯伯,好些日子不见信了,圣诞节你也许忘了我们,但是我们没有忘了你!”我的头痛立刻好了,漆黑的床前,似乎竖起了一棵烛光辉煌的圣诞树!

  回头再说我的母亲吧。自然,天下的儿子,至少有百分之七十,认为他的母亲乃是世界上最好的母亲。我则以为我的母亲,乃是世界上最好的母亲中最好的一个。不但我如此想,我的许多朋友也如此说。她不但是我的母亲,而且是我的知友。我有许多话不敢同父亲说的,敢同她说;不能对朋友提的,能对她提。她有现代的头脑,稳静公平的接受现代的一切。她热烈地爱着“家”,以为一个美好的家庭,乃是一切幸福和力量的根源。她希望我早点娶亲,目的就在愿意看见我把自己的身心,早点安置在一个温暖快乐的家庭里面。然而,我的至爱的母亲,我现在除了“尚未娶妻”之外,并没有失却了“家”之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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