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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战争和人-王火-第6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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帮娘烧火办饭、洗衣洗被,想使自己从炽热的情绪中凉下来,清醒起来。矛盾啊!矛盾!每每 ,他又突然鼓起勇气不顾一切地飞也似的向潇湘路一号跑,似乎是为了见到她,好向她倾吐自己心里的感情。每每跑到了潇湘路,心里积聚起 来的勇气又溃散消失了,想倾吐的一切又都跑到九霄云外去了。
尴尬的局面始终维持着,僵持着。
近几天来,随着南京面临形势的恶化,人人都像离了枝的落叶,都像风雨中池塘面上的飘萍。庄嫂的情绪更加低落、凄凉,尹二的情绪也 更加深沉、烦躁。形势恶化,庄嫂更多考虑的是:我怎么办?怎么办?南京城要是沦陷了,日本人要是杀来了,我怎么办?尹二更多考虑的也 同样是这个大问号:我怎么办?怎么办?娘怎么办?两人心里,也互相在关切着对方。她在想:他怎么办?他在想:她怎么办?
白发苍苍的“老寿星”刘三保,经历过比尹二和庄嫂更多的人间沧桑。他早察觉在这一男一女间,有着一种特殊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感 情。他用世故的眼睛窥察出尹二有自己的犹豫,庄嫂也有自己的斟酌。常想,让我来做牵媒引线的月下老人吧!让我来给这一对旷男怨女撮合 吧!可又觉得:男女之间的事,他们自己不会办吗?难道他们连这样的事也要别人来代庖?我又何必多此一举?“老寿星”刘三保为时局阢陧 不安,为自己面临的不可知的命运提心吊胆,除了借酒浇愁,就是懒懒散散。尹二和庄嫂的事有时放在心上,有时抛在脑后。近几天,知道日 本兵是一定要来南京了,他想:我已经六十多岁,多活一天离土埋近一天了!两鬓白发,一生坎坷,死不足惜。尹二和庄嫂还年轻,又都是这 么好的人。他们不应当有悲惨的命运,他们应当有一个比等死要好的结局。他强烈地认为自己有责任要使他们远离死亡。
西北风夹着灰沙和早已坠地的枯叶旋转着,一阵阵在地上飞舞。今天,尹二戴着褐色鸭舌帽,离开安仁街小铁路旁的棚户区,从老娘那里 回来。他的心情十分激动,不仅因为听到了“难民区”的消息,更重要的是:他终于将自己和庄嫂的事告诉了老娘。出乎意外的是娘竞激动地 说:“你咋不早说呢?只要你欢喜,我怎么会嫌她呢?你三岁时,娘守了寡,娘懂得女人这种痛苦。我们家太穷,你到今天还没成亲,娘早买 下了一朵大红的通草制的红囍花,希望有朝一日你结婚时好给新媳妇用。你一直单身一人,娘心里也一直结着疙瘩。现在,她要是肯,娘只有 高兴。你抓紧着办吧!鬼子不是说要打到南京来吗?你们住在大公馆里,我看没好处。倘若事办成了,快把媳妇接来吧!这里离‘难民区’近 ,大家穷人帮穷人,万一情势不好,我们可以往‘难民区’跑。”
娘想得周到,尹二心里说不出的兴奋,连忙匆匆赶回潇湘路。庄嫂正在厨房里忙碌,见尹二笑嘻嘻来到面前,半喜半嗔地埋怨了一句:“ 野哪里去了?现在才回来!不想吃饭啦?”只要尹二回棚户区了,庄嫂听到小火车汽笛声,就仿佛能看到那冉冉蠕动的小火车的身影,心里总 盼着尹二快点回来。尹二现在回来了,她当然充满喜悦。
尹二笑笑:“饭当然想吃!我去叫‘老寿星’来。”
尹二匆匆去把醉醺醺睡着觉的“老寿星”刘三保从门房间里找了来,三个人在吃饭间里一起吃午饭。这间吃饭间,童霜威家未走之前,佣 人们是从未在此吃过饭的。方丽清定下过规矩:佣人们都在厨房里或在厨房前的水门汀地上摆个小桌吃饭。童霜威一家走后,他们本来也沿照 以前的习惯,从不在这里吃饭。近来,南京形势紧张,有一天,尹二说:“嗨,我们太傻瓜了!放着现成的吃饭问不用,难道留给日本鬼子来 用?”从那,他坚决主张,开饭就在这里开,吃饭就在这里吃。今天,庄嫂做的是一荤一素两个菜,外加一个葱花汤。荤的是香肠炒韭菜,素 的是辣萝卜条。香肠是公馆里的存货。本来,庄嫂对一批腌腊存货动也不动。近来,庄嫂全部拿来给大家一起吃了:不吃白不吃,总不能留给 东洋人来吃吧?三人吃饭时,尹二将要划出“难民区”的消息一讲,庄嫂听了,不太明白,犹犹豫豫地问:“进了‘难民区’就不要紧了吗? ”
尹二夹着香肠吃,说:“论理是该这样,但外国人的事到底怎么样,难说!”
“老寿星”刘三保喷着酒气突然说:“我看,鬼子是要真来了!反正……去‘难民区’要比待在这里等死好!”他平日喝了酒说话就笨嘴 拙舌。现在,玄武门前那条路上拷酒的小店里不卖酒了,老板逃到乡下去了。他储存的一瓶高粱酒舍不得喝,每次只喝一点点。所以这会儿话 却说得流畅。庄嫂苍白的脸上表露出凄恻伤心的神色,默默不语,忽然停止吃饭低着头,眼泪滴滴答答落下来,衣襟湿了一大片。
尹二满心想把娘今天上午讲的话告诉庄嫂,碍着有“老寿星”刘三保在,一时不知怎么启口,只说:“庄嫂,伤心干什么?反正,我们是 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
“老寿星”刘三保心里的话不能不说了,咳嗽了一声,说:“我是上年岁的人了,依我说:你们两个早该成为两口子了!我看得出,你们 俩,人都好!心都好!你们做结发夫妻,保险合适。世道乱,南京快完了,你们早点成个家,该走就走,该躲就躲,别在这里等死!这里交给 我刘三保就行。我一人守着!要依我的一肚子气,王八蛋才给他们看守这潇湘路的房子和物件。可是,我们是说话算话的男子汉。答应看房子 ,不能说了话不算数。所以,我可以留下!你们走!搬到尹二家的棚户区去也好,那里离‘难民区’近。你们俩加上尹二的老娘,三口人团在 一起,大家都放心。”
他话没说完,庄嫂忽然捂着脸离开了饭桌。一种莫名的悲怆忽然壅塞了她的心田和她的喉头。她流着泪转身冲出吃饭间,穿过走廊“嗵嗵 嗵”地跑上三楼去了。方丽清走时,将二楼所有房间都上了锁,带走了钥匙。假三层楼上,仍旧由庄嫂住着。
尹二不知所措了。刘三保“呵呵”一笑,用嘴指指楼上,要尹二上楼去,说:“尹二,去劝劝吧。女人脸皮嫩,不好意思,可你,别扭扭 捏捏了。该像个男子汉大丈夫的样子!”
尹二犹豫。当然想去,正要拔步,忽然听到“砰!砰!砰!”门被敲得震天响。
尹二生气地皱眉,说:“妈的!谁这么敲门?”
“老寿星”刘三保站起身说:“我……去看看!”
尹二起身说:“走!一块去!”
两人一块儿向大门口走去。走近大门,敲门声仍在“砰!砰!砰!”
“老寿星”刘三保高喝一声:“谁?”
是保长夏得宜那奸诈沙哑的嗓子:“我呀!”
听到是夏保长的声音,尹二心里就不痛快,他厌恶这个留着八字胡龇着金牙的保长。夏保长和他的儿子是一窝地头蛇。黄鼠狼上门来给鸡 拜年总没什么好事。何况他心里惦记着庄嫂的事。这会儿庄嫂在三楼上干什么呢?要不是夏保长来敲门,他早上三楼去了!
见“老寿星”刘三保开了门,夏保长踅进身来。尹二在一边憋住声不说话。
“老寿星”直通通说:“保长,什么事呀?门打得像放大炮!”夏得宜手里搓转着两个练手劲的紫酱色的大核桃,看看刘三保,又看看尹 二,见尹二脸上气色不好,点着头一抱拳头,招呼着说:“哈,尹二,你也在啊!你们没听说呀?老是打败仗,形势可不好呀!如今南京城里 ,洗澡堂、茶馆、饭馆……什么都关门了!栖霞山、汤山、当涂、紫金山东北一带全都给日本人占了!听说日本兵有八十万,新式武器无其数 。我们南京城,不出三天怕就要换主了!”刘三保听了,心里不是味,一下子烈酒冲头似的有点发晕,佝偻着背,愣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尹二瞪着夏保长,说:“是汉奸放的谣言吧?”远处,从无法摸准的地方,轰隆轰隆,沉重而遥远地传来一种不太清晰的声音,像是炮声 ,又像飞机扔炸弹声。尹二心里一惊,刘三保心里也一沉,脸上都紧张起来。怎么?难道那可怕的不敢想象的日子真要来到了?夏得宜鬼得很 。看得出尹二眼神里带敌意的神态,近来卫戍司令长官部有过布告:凡造谣惑众者枪毙!他连忙转圜地说:“是呀!我也想,可能是谣言!不 过,不知你们着不着急?有什么打算没有?”说到这里,他拽拽刘三保的手臂,说:“上我家里喝一盅怎么样?我买了两个荷叶包。上好的猪 头肉和猪下水,我们老哥老弟好好谈谈!”刘三保摇头说:“不了不了,我今天早喝过了,你老哥自己喝吧。”夏保长见他一股坚决劲儿,改 口说:“我去你们房里坐坐,我们好好从长计议计议怎么样?”
“老寿星”刘三保本来还愣在那里,他为人实在,给夏保长一说,就把夏保长往自己住的那间门房间里让。尹二不乐意地皱皱眉,心里盘 算:惊蛰到,蝎子跑,乌鸦叫。眼下这种气候,坏人出来了!又一想,保长是地头蛇,也不能太得罪他,就忍住不说了,也跟着进了刘三保住 的那间门房。
房里仅一床、一桌、两把凳子。床肚下有只放杂零八碎衣物的破箱子,一些破纸盒和空酒瓶……夏保长在一只凳子上坐了。尹二和刘三保 都在床上坐了。
尹二先开口,问:“保长,你们怎么打算?”夏保长将两个紫酱色练指劲的核桃塞进右边兜里,从左边兜里掏出一盒“金鼠牌”香烟来。 盒里只剩最后一支烟了。他将锡纸连同纸烟壳子全扔在地上,烟叼在嘴上,摸出一盒洋火,“嗤”地擦火点烟,说:“唉,是呀!天要是真塌 了,我们怎么办?我的心乱得很,想来问问你们,合计合计!”
尹二不着边际地笑笑说:“天塌有长子顶,顶不住还有众矮子扛!”夏保长听了,哈哈笑了,露出嘴角上一枚黄亮亮的金牙,说:“尹二 ,你说得真有趣,就怕长子根本不顶,矮子也扛不动!”
刘三保叹口气说:“是呀,我们都是掉到井里的老牛,有劲儿也使不上!”
夏保长骂开了:“奶奶的,在中央当官做老爷的都不是玩意儿。他们原先在这南京城里,花夫酒地,盖洋房,坐汽车,玩女人,打麻将, 一旦有事,马上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走的走了,溜的溜了,丢下我们受苦!像你们这童公馆吧,童霜威就不是个好东西!你们给他家 当下人,苦还吃得少吗?你看,‘老寿星’,你的腿怎么瘸的?不是给他家盖大洋房摔的吗?”
“轰隆隆”的声音仍在杳不可测的地方继续。
刘三保心里有感触,深深点头,叹口气笨嘴拙舌地说:“唉,那也是!……”
夏保长得意了三分,龇着金牙说:“是啊!你老哥真老实!现在还像个奴才似的住在这小门房里。空着一大幢洋房不住!真是笑死鬼了! 现在你们不是这房子的主人了吗?要是我,凭这口气,我马上住到他们原先的上房里去!”
尹二在一边不做声。庄嫂的事仍在他心上缭绕。这时,她还在楼上哭吗?……夏保长的话又引起了他心上的纷乱,他低头思索着。刘三保 也不做声,思索着。这些想法,他们原先都不曾有过。夏保长一说,听来倒怪新鲜的,挺有道理。
夏保长抽着烟,又说:“尹二,你这么大的青年小伙子了,到今天连个老婆也混不上,这是为什么?你要有钱,大小老婆也娶到了!你们 太老实,太傻瓜蛋了!放着金银不知用手拿!你们潇湘路一号童公馆和二号、三号两家公馆不同。叶秋萍公馆东西早搬干净了!管仲辉公馆重 要物件也搬空了,剩下些用具有当兵的看着。他有时也回来住住。我看他搞得不好要死在南京。你们童家老爷太太的全部细软物件,只带走了 一点点,大部分原封不动都在这里。如今是乱世,你们当这个家。俗话说:人无横财不发!乱世是发财的好机会!你们为什么不将手里的东西 分一分?”
刘三保老实巴交地说:“我们是丫环挂钥匙──当家不做主哇!”
夏保长哈哈又笑了,捻着八字黄胡子的尖尖儿,打破茶壶嘴不瘪地说:“你们不敢!我知道你们不敢!我来,是给你们打气壮胆的。俗话 说:麻雀也有大胆的时候呢!我领着你们干!我是坐地户,可以保护你们!笨重的大件的东西,你们不好拿,归我!细软的东西,尽你们先分 。三一三十一,有福同享!干不干?”他用眼瞄着尹二,尹二始终未说话。他感到这个年轻的汽车夫不是一个好对付的人,所以又说:“尹二 ,就看你的了!我夏某人历来讲义气。今天来,主要还是为你们着想。说真的,要干事不宜迟。我分一份,出了事,我就担干系,给你们负责 任,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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