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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山神-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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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仍旧燥热。断过的腿脚疼得无法抑制,辗转难眠。

大河摸索着开了灯,起身给自己倒了杯凉开水,喝了一小口。实在疼得没办法,便坐在床头,将枕头下面一张皱巴巴的照片摸了出来。

那张照片被摩挲得边角都翻了卷。璀璨阳光,翠绿山林,年轻的他蹲在一尊矮小的山神庙旁,略微羞涩地扶住了庙檐。

他眯缝着眼看向山神庙顶的位置,那里有一块白茫茫的反光,隐约像是个倚坐在庙顶的影子。

他将唇贴在那块反光的上面,轻轻地吻了一吻,好像得到些许治愈似的,将照片贴在胸口,倒身重新睡去。

睡到半夜,又被一道响雷惊醒。他在黑暗之中起身,惨白的闪电撕裂窗外的天空,明明门窗紧锁,他胸口的照片却被突起的一阵微风吹落了地。

他慢慢下床,艰难地蹲下去去捡那张照片。烈风夹杂着骤雨,拍打着他轻薄的房门,像是有人激烈地拍击呼喊着他。

他抓着那张照片直起身,仿佛被什么东西蛊惑了一般,回头静静地看着被风吹得战栗不止的房门。静默了一会儿,他穿着单薄的睡衣,走过去打开了门。

狂风夹杂着豆大的雨点,猛然扑进屋内,噼里啪啦打在他的脸上身上。门口的地上霎时湿了一地。

他将那张照片贴在心口,迎着风,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

雨势太大,街道地势坑坑洼洼,排水系统不好,不过下了一日雨,地上便积了齐脚踝的污水。他沿着渔场灯光昏暗的街,一步一步慢慢地朝着水库方向走去。

终于走到他每日放下大鱼的地方。这几年来,他每天都在这里,用细线将各种份量极小的祭品绑在鱼身上,然后放生入水里。

他在倾盆暴雨中弯下腰,缓缓地屈膝跪了下来,跪在雨水里。

闭上双目,他冲远处被淹没的大山方向,虔诚地匍匐。

黑色的水流他身旁的水库中激荡,汹涌地冲击向远处奔流不息的滔滔大江。而他弯曲的背影凝滞在雨里,就像一尊暴雨冲刷下岿然不动的磐石,沧桑而坚毅。

那是一个他的祖祖辈辈维持了数百年的姿势。这世上最后一个,敬畏神灵与自然的,大山的子民。

突然在刷刷雨声中夹杂了一声轻响。大河惊觉地抬起头来,却见一只黑色的鱼影,自水面轻快地跃出,啪嗒摔在了他面前的泥坑里。

那是一条从上游而来,少见的寒鱼,他中午见过。然而这次不同的是,这条鱼的身上,被细线捆绑了一只枯黄色的螳螂。

暴雨狠狠地砸落在他的头上脸上,而他几乎是刹那,模糊了双眼!

那是一只枯黄稻杆编的螳螂,唯一一只稻杆编的螳螂老汉。是二十年前,他离开大山去县城里做学徒时,补给山神的。那个冬天,整座大山被冰雪掩盖,竹木枯萎,他只能用稻杆。

他向前跪爬了几步,满是泥泞的双手颤抖地捧起那条鱼。身姿矫健的鱼弹跳了几下,便从他手中跃出,只余下相连的一条细线,和那只纤细瘦弱的螳螂。

他合掌将那只螳螂深深地揉进胸口,蓦地仰起头颅,在这仿佛能够洗涤灵魂的雨水冲刷下,对着天空嘶哑地尖吼,泪水在雨水中肆虐,他哭得几乎无法自抑。

这迟来了七年的回礼。

然而这温暖的瞬间短暂得可怕。伴随着他的哭吼,远处又传来一阵激烈而怪异的轰鸣震荡。他膝旁的寒鱼弹跳几下,朝着与声响相反的方向挣扎了半米,像是要躲避某种突如其来的灾难。

一阵剧烈的震荡自膝下而来,他突然再无无法安稳跪坐,骨骼发出碰撞的嘎吱声响,他睁开眼睛,看见近处一排灯柱仿佛塑料破布一般摇摇晃晃,而灯下的街道如蛇般蜿蜒,柏油马路发出刺耳的尖锐撕裂声,积水的道路正中,在摇晃中渐渐撕扯出一道幽黑的深壑,水流汹涌着哗哗泄下……

他握紧了螳螂和那张照片,在激烈的摇晃中挣扎着想要爬起身,刚往前爬出一步,就见昏暗天幕下,仿佛电视里水墨交织的画卷,一道滔天的黑色巨浪,重重地击上了远处,他住了数年的鱼塘小屋!低矮的小屋瞬间被击得支离破碎,木板砖屑眨眼被吞没入黑色的水流中!

他呆了一瞬,一道清明的认知突然刺入了昏沉的大脑。

地震了,水库坍塌了。

手中的螳螂老汉遭到细线拉扯,他慌乱地低头,看见那条寒鱼弹跳挣扎着想往水中跃回。他突然意识到,如果不是冥冥之中的指引,让他出门来等这条鱼,他现在已经淹没在了小屋的废墟之中。

然而现在,他却不能就这样转身逃开。

他在持续不断的摇晃震荡中,抓起细线,一口咬断,将那条小鱼抛入了水中,然后将螳螂与照片塞进口袋里,一瘸一拐地朝着大浪奔来的方向狂奔而去。

“快出来!地震!洪水!”他一边跑一边嘶哑地大吼,竭力拍击着他路过的每一户房门。

有那机警而反应灵敏的邻居,早已经携家带口地从屋内冲了出来,尖叫着朝远处高地跑去。然而更多的人尚在迷糊的睡梦之中,茫然地冲出房门,在暴雨和摇晃中呆滞站立,惊恐而不知所措。

翻腾而上的水波眨眼间就淹没了排水不畅的街道,不过短短数分钟,已经淹没到了膝盖。他在水中挣扎着,向着迟迟未见开门的两位大学生的住处跑去。那里离他的小屋很近,一块房屋倒塌的碎钢架压住了房门,里面隐约传来慌乱的拍门声与绝望的尖叫声。

他艰难地挥臂扫开水浪,挤到了房门前,使劲地举起那道钢架。

“大河!快跑!”他已经跑远的邻居回头看见他,焦急地喊道。

他充耳未闻,因为太过用力,额上甚至暴出了数块青筋,终于在一声大吼之中,丢开了那条钢架。

两名大学生狼狈而慌乱地从已经被压得变形的门中跑出,与他一道,在已经淹没到脖颈的水波中,朝着高地的方向奔跑。

风声雨声浪花声,滔滔荡荡,不绝于耳,仿佛天地神灵的悲泣,又仿佛遭到背叛的大自然的愤怒嘶吼。大河在那努力却越来越无力的奔跑中,听到自己沉重的喘息,与激烈的心跳声。

他在那一片绝望的昏黑之中,在那竭力的挣扎之中,突然仿佛听到了山林深处传来的清脆鸟鸣声。温和的风吹拂着他昔日稚嫩的面孔,他踩着雨后气味清新的春泥,捧着汁水淋漓的西瓜,带着合不拢嘴的欢笑,一步一滑地向着山顶奔跑。

他终于脚下一滑,在远处隐约的惊叫声中,没入黑沉的水里。

昏黑与阴冷吞噬了他,他仰面朝上,看见水面之上隐约的光亮,那么遥远。一道薄薄的黑影从他胸口浮出,飘向高处的远方。那是他与山神唯一的合影。

他挣扎着向黑影飘离的方向伸出手去。水底是那么冷,那么那么冷,就像他很小很小的时候、每当爷爷去山上打猎彻夜未归时,他那些孤独凄冷的夜。他想起山神对他说,你记着我,我就一直都在,有一天你走了,没有人再记得我,我也就不在了。

他是如此的不舍离去,不舍得让那个同样孤独的神灵,沉没入这世上从此再无人记得的寂寥黑暗之中……

……

地震带来的灭顶之灾已过去数月,坍塌水库的重(和谐和谐)建工作在有条不紊的进行之中。这一日,侥幸从那场灾难中逃离的人们,满怀着对罹(和谐和谐)难者的沉痛哀思,由朝廷组织,聚集在了水库旧址旁边的土坝上。

记者们架起高炮,时刻准备着拍摄人们楚楚含泪的脸。而领(和谐和谐)导们展开了厚厚的演讲词,宣布大家一起低头默(和谐和谐)哀三分钟。于是在那充斥屏幕的悲泣与衣冠楚楚的默哀中,细小微弱的质疑与愤怒被完美地掩盖。

默(和谐和谐)哀大会指名道姓地表彰一位平民英雄,伟大的烈士,在地震洪灾侵袭之际,是他不畏死亡的威胁,在暴雨中呼喊拍门,拯救了数十名渔场居民的性命,特别是当时被困在房中的两名年少有为的大学生,而自己却惨遭大浪吞没……记者们,请将镜头移向这两位大学生痛哭流涕的脸,给个特写,对,很好,再大特写领导为大学生递上擦泪的纸巾……好嘞!小李,马上将这条新闻转发到旧浪微博,再附上一个大大的红蜡烛!

……

白色的光,漫无边际地扩散到远处。

他竭力地睁眼,却还是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抓不到。他仿佛处在一个不着边际、无法触摸的幻境之中。他悬浮在半空,除了白茫茫的虚无,什么都无法感知。

不知过去了多久,光的那头,隐约有人在说话。

“朕不过休养了半月,怎么凡间成了这副样子?”

“启禀天帝,凡人目光浅薄,荒谬大逆,罔顾苍生性命,为一世之私欲,成万世之后患,擅改河道,淹没百里山川,动摇山河社稷……因此而遭天谴之灾,地脉异变,引发又一场生灵涂炭……”

无尽的光芒之中,传来深沉的叹息。

“罢了,上天有好生之德,凡人有罪,却不该由天下生灵共同为其承担罪孽。河道既改,那便委任一位新河神,赋予神力,镇守新河,还两岸生灵一个清静祥和罢。”

“是。关于新河河神的委任,小臣有一人选推荐。”

“说来听听。”

“原大晗山山民,陈大河,祖辈世代居于深山,潜心敬神,生性质朴,品德纯良,在地脉异变的浩劫之中,舍身施救数十位居民,不幸罹难。凡间百姓为其在网络之上搭建祠堂,日夜供奉红烛祭祀。”

“哦?有这等事?委实善心可嘉。那便委任陈大河为新河河神,他既是大晗山人,朕便赐这条新河一个新名字,就叫大晗江罢。

“是。”

无尽的白色光芒,突然从中破开。他刹那间灵窍大通,耳目清明,而远处烟雾寥寥,无尽的亭台楼阁在云层之中缓缓展开……

……

数月前的混乱震荡早已沉寂,彼时混沌翻腾的泥沙重归水底。当时吓得四下奔逃的鱼虾蟹螺,也都纷纷地回归家园,在那满山的烂木与水藻之中嬉戏游玩。

翠绿的水藻包围之中,有一个被水底泥沙半掩的矮庙,庙顶红檐上生满了鲜红的珊瑚,几只寄居蟹在庙里一尊盖着红布的塑像周围,藏头藏尾,互相伸着小钳子挑衅。

翠绿袍子的神仙盘腿坐在一个巨大的泡泡里,两指夹着一支没点燃的烟,百无聊赖地作出吸吸吐吐的样子。

“老畜生,”他低头对屁股下面的一只千年老王八道,“你说说,那瓜娃子怎么就只送了三只烟?这哪够啊?我都舍不得抽!我让小黑送回去的螳螂,也不知道送到了没有?我听下游游回来的小红说,小黑那厮不知道做了什么亏心事,不敢回来见我,在下游找了媳妇儿,生卵去了。”

老王八抬头吐了个沧桑的泡泡,又把脑袋缩回去了。

神仙叹了一口气,“老畜生,你真无趣。我想我那只黑毛小畜生了……那小王八蛋带个花毛的小姘头,也不知道是成了仙还是成了妖。”

老王八蛋这次索性头都没伸,懒得理他。

神仙并不在意,仰面朝天躺了下去,嘴里还叼着那支烟,眯缝着眼看着水上面隐约的光亮,瞧着瞧着,仿佛也要在这无边无际的寂静中昏睡过去,眼帘慢慢地合上,只是嘴里仍轻轻叨念,“瓜娃子……”

然后又叹息道,“我的烟……”

“没有烟了,你还是戒了吧。”突然一个声音道。

神仙张着嘴一愣,含在嘴角那支烟滴溜溜滚落了下去,被下头的老王八一伸头,干净利落地叼进龟壳里去了。

他睁开眼睛,看着突然出现在面前的这个人。这个人穿着一身简单朴素的短袖短裤,脚上甚至穿着一双凉鞋,就像是刚从地里帮三舅忙了农活回来。他脸上带着阳光一般的笑,映亮了黑暗阴冷的水底。

“我也来了,所以没有人给你买烟了。”大河笑道。

山神仍是呆呆地看着他,完全不能相信地,伸手去摸他的脸。

大河接住他冰凉的指尖,将它按在自己同样冰凉的脸上。冰凉的它们温暖了彼此,热度汹涌地蔓延。

“你……”神仙呆呆地,“你怎么会……”

大河仍是笑着,数十年未曾改变的简单与纯粹,质朴与憨实。他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他的神灵。然后他低下头,带着无比地虔诚与珍惜,轻吻他的神灵凹陷而丑陋的半边脸颊。

这世上他一人的神。

“你信我,所以我也在。你记得我,所以我也一直在你身边。你是我的神……我也是你的。”

……

山神,终。

所以,这是一个冒着被河蟹被跨省的危机、都这样了也可以HE、证明作者绝逼是亲娘的故事。

……

如果还要甜蜜后续。

“瓜娃子!我要抽烟!”

“呃……还是戒了吧?水里这么深,上哪里买烟?”

“船上那么多游客带烟,你随便打个浪头,把烟卷走,人丢回去,这不就有了么?”

“呵呵……”

“别光顾着笑!给我弄烟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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