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与十二月(短篇集)-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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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想多作解释,正如林医生所说:「不需要太多人了解。」有他做我的支持,我顿时放心了。
我们在五月结婚,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我戴一项有面网的帽子,一套浅蓝灰丝绒旗袍,一副白手套,我简直笑得合不拢嘴来,挽着林医生的手臂,开心得不得了。
林医生推推我,「你这孩子。」
我说:「我不是你的孩子,我是你的妻子。」
德丽莎说:「我一直想要这样一套珍珠耳环及项链。」
我歉意地向她笑。
我们没有请喜酒,签过证书之后本来想蜜月旅行,但因公务,林医生被逼留了下来。
我开始尝到反高潮的寂寞。
我提醒自己,我已是林太太,我的所作所为,都不能叫林医生失望。
即使看不到早出晚归的林医生,我仍是林太太。
平日我为自己安排了许多节目,尽量的忙,尽量迁就林医生的时间,他如有空,我也必需有空,多年来我习惯一个人生活,要学习以丈夫为重,颇需要一段时间。
我主动与德丽莎友善,渐渐她与我也说些知心话。
她也叫她父亲「林医生」。她说:「以前母亲是最寂寞的女人,你要当心,做林医生的太太,真会孤独至死。」
我不响。
她又说:「你们旅行的计划,推了又推,不要失望,也许在十年之后也不会实现。」
我无奈的说:「得到一些,也必然失去一些,我也可以嫁一个小职员,下了班他整晚陪我看电视剧。」我停一停,「但是我不认为会快乐。」
「你说得也对,」德丽莎叹口气,「你的问题已经解决,但是我呢,我还不知道该嫁什么人呢。」
我笑。
什么叫幸福?想那样得到那样,便是幸福,我不介一意一个人孤独,我习惯独来独往,林医生选择我,这也是道理之一。
以后的日子很长。
有时坐在豪华的跑车内,看到小家庭夫妻抱大带小的过马路,觉得他们其乐融融,并不如生癌那么痛苦,我就有点怅惘。
人生没有十全十美的事。
亦舒《五月与十二月》
离婚之后
美莉跟丈夫吵架,卷了铺盖,到我家来住。
她说要离婚,问我有没有律师。
我叫她去查电话簿黄页,省得将来两夫妻和好之后,怪我的不是。
我说,「我不是离婚专家,别忘了我还是独身女子。
美莉离婚原因是丈夫时常夜归。
她问我:「他天天在外头干什么?」
我答:「喝酒、聊天、看电影、开会、轧姘头……可能性很多。」
美莉苍白着脸:「那么我怎么做才好?」
我说:「你不是要离婚吗?」
「我总盼望他回心转意。」
我冷笑一声,「我一向不盼望这种奇迹,很容易头发白的。」
「你赞成我离婚?」她问。
「我不知道,美莉,我不能替你回答这种问题。」我坦白的说:「你自己想清楚吧。」
美莉生气的说:「这年头要朋友来做什么呢?」
我笑:「根本就是。你现在才晓得呀?亲戚朋友只是吃喝的时候用的。」
美莉哭了。
「回去吧。」我说。
「我不回去受气!」她哭诉。
「他叫你受什么气呢?」我问。
「天天晚上迟回来.又不解释,平时在家并不说话,不知谁得罪了他似的,几时到老死?」
我笑,「你开始不了解他了。」
「我在呕气,你还说这种风凉话!」
我说:「我想他不再爱你了,除了爱情外,你还有什么皇牌可以留住他的人?」
「我们的女儿小莉。」
「嗯,他喜欢女儿吗?」我问。
「很喜欢。」
「有希望。」我说:「女儿在什么地方?」
「在祖母家。」她答。「
「好好的抓紧女儿,不要放松。」我说:「你娘家也有一点钱,他在乎不在乎?」
「不在乎。」美莉泄气,「他一向不喜欢我兄弟,说他们是暴发户。」
我耸耸肩:「太坏,你嫁了个有志气的男人,否则你让令尊送你们到欧洲去一趟,或是替他换一辆新车,马上又如胶如漆,大可白头偕老。」
美莉说:「如果他是那样的人,我当初也不会嫁给他。」
我说:「如果他是那样的人,你反而幸福。」
美莉嚎啕大哭。
我不是不同情她,不过旁观者很难发表意见。
她在我家住了五天,日日与我一起去上班,周末快来临的时候,我忍无可忍,打个电话给她丈夫何文惠。
我说:「把你老婆接回去吧。」
「怎么,大家老同学,不欢迎她?」
「放你的屁,说的好风凉话,」我骂,「你想把她放在我家一辈子?做人要有始有终。」
「我要求离婚。」何文惠说。
「不要对我说,你接她回家,亲自对她说。」
「我说不出口。」
「为什么?」我问。
「她不会接受这个事实,你不明白她,她自十七岁之后,没有长大过。」
我不出声。
「她肚子里除了会考时读熟的功课之外,没有增添过别的知识。」
「原来你喜欢女学者。」我讽刺他。
「我知道你不原谅我,」何文惠说:「可是你不是三姑六婆,你应当明白我的心境。为什么我一定要对牢她一辈子?」
「因为你当初选择她。」我说。
「我只能活一次,没有可能跟她再厮守下去。」他说。
「当初呢?」我勃然大怒。
「此一时也,彼一时也。」
「你这话说得容易,可是她现在有什么机会?她一生人还有什么乐趣?你们结婚八年,叫她拖着一个六岁大的女儿怎么过下半辈子?」我用老套的「大义」责备他。
「女儿不必她理。」何文惠说:「归我,她回娘家去好了,有的是钱多的是势,不愁寂寞,天天挂八圈麻将,不就过了下半辈子?」
「话不能这么说。」
「你要我怎么样?」他问我:「守住没有爱情的婚姻?我承认我变了心,我对她不起,可是我必需离去,因为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没有挽回的余地?」
「没有。」他说。
「你找到新人了?」
「是?」
「那么你亲自跟她说好了。」
「你能为我说吗?」
「不可以。」
「OK。」他挂了电话。
晚上我回到家,美莉呆呆地坐在电视机前。
我温言问她:「没事做?」
她摇头,「没有,不想出去。」
「我陪你吃顿饭吧,我想吃咖喱。」我说:「我们一起去。」
「他不要我了,」美莉拉着我的手,「他连一个电话都不打来。」
「又怎么样呢?」我反问:「也没有人打电话给我呀。」
「他是我丈夫!」美莉说。
「他也是人呢。」我说:「凡是人都有缺点,凡是人都说谎,都不可靠,多年来你习惯两个人生活,相依为命,现在剩下你一个人,你自然是会不自在,过一阵子就好了。」
美莉急问:「你为什么会这么说?」
我正慌,不知如何开口,电话铃响了。
我接过电话,是何文惠。我马上说:「你自己跟美莉说吧。」
美莉呆呆的接过话筒,听着听着,忽然尖叫一声,扔掉电话,她号啕大哭起来,她冲到房间里去。
我把电话放好,到厨房做一件三文治吃。
一会儿看见美莉急步走出来,我拉住她,「你往哪儿去?」
「我去与他理论!」她嘶声地。
」坐下来。」我命令她。
「我要去与他说个分明——」
我大喝一声,「你给我坐下。」
她坐在我面前。
我问她,「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我——我只不过要问他,为什么不要我了……」
「不能问!」我拍着桌子,「没有他你一样要活下去,你要活得更好,你要争气。」
「我……」美莉说:「我要见见那个女人。」
「你少跟我来这一套!」我说:「这一套早就不流行了。」
我倒了一杯白开水,逼她吞下两粒镇静剂,「去睡吧。」我说。
她昏昏沉沉倒在床上,呜咽着。
「……也许只是恶梦。」她说。
「不会的,不会是恶梦,这是事实,你必需要接受这个事实。美莉,相信我,你不会死的。」
她的头埋在枕头里,只是哭。
电话铃响了,我去接听。
是何文惠,我说:「你老婆情况不妙,你来看看她好不好?」
何说:「我不会改变心意的,再见反而不好,我已经通知她娘家的人去接她回去,你放心,人家的车子开出来,好几辆平治与劳斯莱斯。」
「话不是这么说。」我说:「一人做事一人当。」
「我知道你们都对我不满。」他说:「我——」
「你不来算了!」我挂了电话。
不一阵,美莉的家人来了,她的母亲拉着女儿心肝肉的呼叫,她嫂子说:「当初我一眼看就不喜欢他,奸相。」
我一个人呆呆的坐着喝啤酒。
美莉总算抹干眼泪,镇静下来。
做娘的说:「不要紧,回来住吧,妈妈随便你住到几时。」
美莉说:「不必,我在这里住很好。」
「你怎么可以打扰朋友呢?」嫂子说。
我说:「我不介意。」
美莉说:「找到房子我会搬出去。」
「告几天假吧。」她妈妈说:「休息数天。」
美莉说:「不用,我会活得很好,比从前更好,现在我可以全心全意的工作。」
我听了这话很高兴,美莉的确要学习坚强。
她的家人离去以后,我与她坐下来细细商量,决定两个人分担一切开销,合住一层公寓,彼此有个照应,我们并且打算用一个佣人,收拾地方与洗熨,做一顿晚餐。
美莉在开头的几个月吃得很多,眼睛看着电视,嘴巴不断的吃薯条、虾片、牛肉干,一顿饭吃三碗。
有时把女儿接了来还一起吃冰淇淋、蛋糕与糖果。
我也陪着她长肉,我们买来健身器减肥,她买了全套新的冬季衣裳。
我从来没有见过更漂亮的衣裳:恩加路与右莱之的呢裙子,狄奥的大衣、圣罗兰斗篷、卡珊拉的靴子,一整套一整套的咖啡、米色、灰,加今年流行的深紫、蓝色。
我惊叹地:「美莉,你花了一整个宝藏在这些衣服上。」
「难道我不应该穿吗,多少年来我喜欢穿而不敢穿,因为我怕文惠怪我浪费,现在至少我有这个自由。」
她又买了灵格风唱片回来听,学法文。
每周日一三五她在法国文化协会上课,星期二学插花,星期四柔道。
她有的是钱,但凡金钱可以买得到的,她都不愁。
渐渐美莉的谈吐幽默起来,很懂得挖苦她自己、风趣、活泼,以前她总嫌瘦,最近胖了很多,丰满之后,益发漂亮。
牢骚还是有的:「……做人家做梦似的,这几年的婚姻生活,真把我害惨了,坐在家中为丈夫为儿女,耗心耗力不说,把一切时间都奉献出来,完了大夫嫌我老土。一个人有几双手呢?现在好了,我学我自己爱学的。」
我说:「你变了,你现在很美丽。人们离了婚之后都会变得很美。」
「以前呢?」美莉问。
「以前像怨妇,老长不大,一天到晚盯住老公,防他去见别的女人,不可爱。」
「真的?」美莉问。
「紧张兮兮的走到那里都打电话给何文惠,仿佛没他你就不会呼吸似的,现在进步多了。」我说。
「但是,我仍然爱他,想他。」
「放在心中吧,成年人的感情不应太过流露,你要学习保护自己。」
「我要学习的很多,痛苦是我已经中年了。」美莉说。
我叹口气,「你的生命长着呢,有得捱了。」
「我的将来怎么样?会不会有所改变?」
「我不知道,」我说:「美莉,我不是赛神仙算命。」
「算命!我知道了,陪我去算命!」她说。
我既好气又好笑,「富烧香,穷算命,我还没算,你算个屁。」
「我请你算。」她说。
「我才不稀罕!」我说:「我不想做这种无知识的事!」
「为什么?」她问。
「并没有科学根据。」
「我们的科学太幼稚,」她说:「很多事情不能解释。」
我说:「你会有一个很好的归宿,因为你现在是个很可爱的女人,不必去算命,我都可以告诉你。」
「我觉得很寂寞。」美莉说。
「谁不呢?你抬起头看看这年头的男女老幼,谁比你快乐,又有谁比你更不快乐?我们都是行尸走内。你觉得没离婚的时候更高兴吗?天天坐在沙发上垂泪,等候夜归的丈夫,非人生活。」
美莉不响。
渐渐她也有约会。
这年头的男人很势利精明,尽管美莉本人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