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与十二月(短篇集)-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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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青春。」
「可是青春的女孩子多的是,他为什么单单选中我?」
「因为你与他同住。」
「我们有感情。」我握紧拳头。
「但这是什么样的感情?」依芙莲低嚷:「我们对养在家中的宠物也有感情,问题是有多深?再深比得上三十年的婚姻吗?我母亲说你是疯了,以十八岁的青春来陪葬。」
我站起来,「我是不是应该让他们两个人一道死?」我非常刻薄。
「当然是。」依芙莲脸不改容。
我哀伤起来,「对不起,依芙莲,我没有恶意。」
「我明白,你是一个好女孩子,我不怪你。」
这次谈话之后,当夜克里斯多弗打电话来约我去跳舞,我出去了。他说:「这才像样,我们永远是好朋友,是不是?」
是。我心里说。但我与周仲年呢?
快,我一定要快作决定。我真的爱周仲年?是,现在是。但是三年之后呢?五年?十年?他又会不会忍受成熟的我?他抛弃了妻子、儿女、孙儿来迁就我,受到伤害的人太多。我不应该这么放肆。
而我。我将来一定还可以找到很多男朋友,如今的牺牲,可以说是微不足道的,日子过去,一切成为淡忘的历史,有什么关系?但是周家一家会因此感激我。
快,快决定。
马上要春天了。我告诉自己,春天代表新的开始。
「……我不想离开你,原谅我。」我说。
「没有你,小宝,没有颜色。」周握住我的手,非常黯然。
「但是阳光明天还是很灿烂的。」我说。
「阳光照不到老人的身上。」他别转头。
我垂下眼睛。
我是哭着上飞机的,一直用手背抹眼泪,我想我的眼睛一定已经红肿。
隔壁座位是一个高大的男孩子,他说:「伤心什么?回到香港,你会忘记一切。」他真是好心。
我索性掩脸大大的哀恸起来,男孩子把他的手帕递给我,我的故事,没有善终。
这是一个短篇小说集;收有13篇短篇小说;分别是父子;哥哥与丹薇;婚事;战场情场;雪儿;五月与十二月;我与琉璃;我就是我;千金小姐;两个男人;恋爱的一天;离婚之后;追求记。
亦舒《五月与十二月》
雪儿
星期日。
昨日滑了一天的水,晒得肩膀开花,今天,一早就被门铃吵醒。住在香港,永无宁日。
我翻一个身,想置之不理,但是门铃震天般响个不停。
终于我起床,穿着内裤去开门,门一开就看到雪儿站在门外,眼睛瞪得老大,翘着嘴唇,不耐烦的看着我。
「天呵,」我叫:「有什么事呀?」
「我暑假自伦敦回来看你,你要跟我说的,就是这么一句话?」她一手推开我进屋子。
我说:「我只穿着内裤,正当人家的女孩子,不应该趁男人只穿内裤的时候闯进他的家。」
「时间到了,你可以起床了,昨夜又在什么地方泡?」
「雪儿,今天是星期日,你行行好,先回家去,我晚上再打电话给你。」我说:「你当救救我吧。」
雪儿坐下来,用她的大眼睛看着我,她静默抗议。
我心软了一半。
她静静的说:「但是我飞了八千哩来看你,汤。」
「谢谢你。你圣诞不是刚回来过吗?来来去去,有什么味道?你应该乘机会到欧洲去走走。」
「汤,唐璜也有老的一天。」她说:「你游戏人间,要到几时为止呢?」
我啼笑皆非,我说:「谢谢你!我必须承认你是关心我的,但是雪儿,我三十六,你十八,你大概不会明白我的心意,所以别干涉我的生活方式好不好?」
雪儿说:「等你老了的时候,疲倦得只想休息,你会想起我的,汤,你会想起我。」
「雪儿,你不要再恐吓我好不好?」
我进浴间,用冷水漱口洗脸,刮胡须,淋浴洗头。雪儿坐在客厅放唱片听。「周末狂热」之声大作。
我用毛巾裹着出去,我说:「这就是代沟,请把唱片声音收小一点。」
「我懂。」她说:「我替你做了咖啡。」
「谢谢你。」我坐在早餐桌子上。「才九点半,雪儿,我一共才睡了五个小时。」
她用手撑着头说:「够了。」
我放下报纸。「雪儿,你是一个美丽的小女孩子,我相信城里有很多年龄与你相仿的小男孩子,你为什么不跟他们来往?我相信他们会把你捧为公主。」
「你相信你相信!」她扬手,「但我爱的是你!」
「雪儿,你懂得什么叫爱呢?」我说:「看,雪儿,我不过是一只馋嘴的老猫,腰围已经长出大啤呔,」我让她看,「我不行了,雪儿,我配你不起,你为什么不去找更好的对象?」
她用漆黑的眼睛看住我,过一会儿她说:「我明白,你的意思是,你不爱我,所以你今天莉莉,明天美美,后天露露。」
「对,今天轮到茜茜。」我说。
雪儿叹口气,「你会后悔的。」
「给我电话,我要趁早约她,把她在床上拉起来。」
「不要在我面前做这种事。」她恳求。
「雪儿,你是一个小毛头,婴儿在狼窟里冒什么险呢?乖,乖,回家去。」
她并不睬我。我只好打电话给茜茜。茜茜似乎刚回到家,还没开始睡。我说:「茜茜,让你睡八小时,晚上六时我到你处接你。」我挂上电话。
雪儿说:「晚上我也要去。「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你见了我,丝毫没有高兴。」
「你不能去。」我说:「带你出去,我有坐赤柱的危险,你看你那样,额角还全是汗毛,嘿,浑身庄生婴儿天身粉味道。」
「你只是不爱我。」她绝望的说。
「对不起,雪儿。」我耸耸肩。
门铃大声响起来。「谁?」雪儿问。
我跳去防盗镜张望一下,吓一跳,「天!」我说:「是莎莎。雪儿,你来开门,告诉她我出差到天不吐去了,三十五年后才回来。」
雪儿疑惑的问:「谁是莎莎?」
「她们其中的一个。」我说:「快!快!」
我躲在一边,雪儿去开门。
门打开,雪儿说:「汤不在,他出差去了。」
那莎莎不让须眉,把门一脚踢开,「叫他滚出来见老娘!他到了天不吐老娘也把他揪出来!」
雪儿陪笑,「他正是去了天不吐。」
「你少帮你哥哥。」莎莎冷笑,她扬声叫:「汤,汤,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我只好走出来,连忙笑:「有什么事?」
「你噱我跟丈夫分居,我做到了,你人躲到什么地方去了?」她一步步的逼近,「你放心,老娘不愁没人要,老娘这一生如肝油,还喝了你这个小鬼的洗脚水,你站定,不许动!」
「你要怎么样?莎莎,别动粗——」
她迈前一步,姿势美妙,左右左右左右,给了我六记耳光,声音清脆,啪啪啪啪啪啪六下。
「哼!」她一仰头,转身就走。
「喂喂喂,你怎么打他?」雪儿追上去。
「小妹妹,教教你大哥,不然他还迟早叫人砍为几截呢!」莎莎施施然而去。
雪儿关上门,她白我一眼,「真丢脸。」
我脸颊上激辣辣的痛。「丢脸?她要与丈夫离婚,来叫我办手续——看,难道我不是律师吗?结果她缠住我,要我娶她,你说我怕不怕?」
雪儿说:「我却不知道别的律师也有这般烦恼。」
我嚷:「我为甚么要向你解释?没有这种必要!」
雪儿说:「也许你偷偷的爱上了我,而不自觉。」
「我很怀疑这种可能性!」我气道:「雪儿,如果你再骚扰我,我把你赶出去!」
她鼓起腮帮子。
我叹口气:「冰箱里有牙买加霖冰淇淋。」
雪儿欢呼一声,马上钻进厨房。
我换了张唱片,柴可夫斯基的钢琴协奏曲,又再洗一把脸,躺在沙发上,稍觉松弛。
我问:「伦敦如同?」
「老样子。你有很多年没回剑桥了吧?我常跟同学说我的男朋友是剑桥的。」
「雪儿,我不是你的男朋友。」
她改变话题,「那个莎莎,她长得很美,伟大的胸脯。」
「当然,你不知道我是个TITMAN吗?」我说:「我喜欢大胸脯女人。」
「那是因为你还未找到真正的爱情,所以把注意力放在肉体上。」雪儿说。
「谢谢你,心理医生。」
电话铃响,我连忙抢住接。
「汤!」是茜茜。「汤!今夜不行,今夜我未婚夫从德国回来,他刚打电话来。」
我气,「茜茜,但是我约你在先。」
「不过他毕竟是我的未婚夫是不是?意义不一样,」茜茜甜笑,「你当然是明白的,汤,如果他知道我们的关系,他会揍你,他是德国人,汤,你不会是对手。」
我冷笑,「这么说,你太风流了,你不该瞒着他与我来往。」
「但是汤,他也不见得为我盖贞节牌坊,你知道飞机师,哪个埠没有情人?」她媚笑。
「算了,你以后再也不要约我了!」我说:「我省得烦。」
「哟,生气?」她不在乎,「再见。」挂了电话。
气得我!我倒在沙发上,原来我是填补她空档的人选。我不服输,我不相信今天我会没地方可去。
我拨电话给珍珍。
「是,」她好像刚起床,「哪一位?」
「汤,」我说:「看,你今天有空吗?」
「汤?哪个汤?」
「汤律师。」我已经英雄志短了。
一边雪儿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更使我尴尬。
「汤律师,」珍珍问:「有什么事没有?」
「今天晚上有没有空?一起出去吃饭好吗?」我已经没了兴趣。
「你问问我男朋友吧。」电话中一个男人声音接上来:「喂!找谁?」
我赶紧挂上电话。
雪儿看着我,一边吃冰淇淋一边问:「那又是一个三十八寸胸脯的性感巨星吗?」
我索性把电话放在膝头上,再拨。
「喂?玲玲,今天有没有空?随你说,去郊外,兜风、跳舞、滑水、游泳、吃饭、看戏,随便你。」
玲玲懒洋洋地说:「我早已约掉了,汤,你这个人,上午约下午,没有点诚意,别人是早在星期一便约我的。」
「得了!」我讽刺她,「玲玲,要不要现在约明年圣诞?」
「汤,」玲玲叹息,「你这个人……」
我又收线。
雪儿说:「今天唐璜的运气不大好。」她摇着头,闪亮笔直的头发两边晃。
「谁说的?还有兰兰,」我说:「还有佩佩,还有丽丽,还有蓓蓓,还有蒂蒂——这种女人香港有六十万个。」
「但是一鸟在手,胜过两鸟在林。」雪儿说:「这些女人,没有一个是属于你的,在你需要她们的时候,她们不会在你的身边。」
我忽然觉得寂寞,是的。我不属于她们,她们也不属于我。在我疲倦的时候,她们不会知道,在我失望的时候,她们不会伸出温暖的手。我与她们不断约会,跳舞的时候无论多么疯狂,喝香槟时多愉快,回来公寓,我还是一个人,即使一夕风流,第二天太阳升起来,大家还是要说再见的。
长久过这种生活,丝毫没有感情的付出,我觉得空虚,但是投入地恋爱,结婚,组织家庭,又非得要偌大的勇气不可,我是懦夫。
我点起一枝烟,缓缓吸一口。
「汤,你为什么不约我今夜陪你?」雪儿问。
「雪儿。」我说:「你是一个小女孩、跟我出去,你的名誉会受影响,我不是一个好男人。」
「我才不在乎别人说什么!」雪儿说:「而且你有什么不好?汤,至少你没有满口仁义道德,背后男盗女娼。」
我看着雪儿,没想到她倒是我的红颜知己。
她问我:「汤,我又有什么不好?我打十二岁开始就追求你,都快七年了,你连吻都不肯吻我。」
我打量她:白色松身T恤,白色松身裤子,一双KICKERS孩子鞋。她还是小孩,没有性别的那种。我一生中从来没见她穿过高跟鞋。有很多女人不穿高跟鞋也相当具韵味,但是雪儿真的是一个小孩。
她不停在厨房进出,吃我的冰淇淋。
我说:「那罐里有两加仑的冰淇淋,你如果吃光它,准会成为大胖子。」
「我担心什么?我又没男朋友。」她很懊恼。
「雪儿,你不必难过,你迟早会找到你的爱人,时辰还没到呢。我们谈其他的事吧,要不要出去走走?」我问。
「你不是疲倦吗?不是要再睡一觉吗?」她抬起头。
「既然有人从这么远路来看我,也顾不得睡眠了,你要知道,现代世界竞争剧烈,唐璜也不是每天可以碰到纯情小女孩的。」
「真的?汤?真的?」她雀跃的问我。
「当然。」
她忽然冲上来大力吻我的脸。我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