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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民办教师-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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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熊十八付乡长完全不像吉凤仙想像得那样可恶,那样把“权力顶在脑门心上使用”。恰恰相反,此时他正是被自己所拥有的权力缠住了。那些在一般人眼里被称作“权力”的东西,对他来说完全是一些结不开的死疙瘩。一件更比一件棘手,一件更比一件使人头疼。
熊付乡长是刚刚从县城赶回来的。在这之前的好长时间内,他都像打游击一般在全乡所属的那几十个自然村里日夜奔忙。被那些闻风而逃的“计划生育对象”牵着鼻子团团乱转呢。
现在的农村工作中,最难办,最不讨好,最惹人嫌的就算计划生育工作了。真正是轻也轻不得,重也重不得;哭也不顶用,笑也不顶用。谁逢上谁作难。
是的,计划生育是国家的国策略。人口的无节制膨胀是能最终导致灾难性后果的。这些道理不但上面发下来的宣传材料说得清清楚楚,就连那些务实的庄稼汉们也明明白白地知道呢。他们会手板着指头细算:土地革命时期本村有多少人,全国解放初期有多少人,现在又有多少人。在算了这一笔账之后,他们会异口同声的叹息道:“这样下去了不得。咱们这地面眼看着就驮不住这人口了!”
这 些朴实无华的语言,生动具体的事例开先还确确实实使熊十八大大地振奋起来了。自以为这正是宣传计划生育的好机会。正想引导这些人说下去时,谁知他们接下来的话差点把这个付乡长给气死。他们的结论是:
“坏事就坏在共产党身上了。没闹红的时候,这周围都是那毛稍林,大白天狼还和狗一样在村子里周围溜达呢。那一个村里每年不让狼叨走几个小孩子呢?后来共产党,八路军又是开荒,又是移民。硬是把那些毛稍林全都给拾掇了。到后来别说狼吃小孩子了。就是那些小孩子想见个狼也见不上了。据说公家人这才慌了,硬把那几只剩下来的狼娃子抱到省城的动物园养着,好酒好肉侍奉着让人们看呢,你看这不是亏先人呢么?”
这番道理使熊付乡长大吃了一惊。他不由地瞪大眼睛问这些老汉道:“难道这就是共产党的错吗?”
“哼,就这一点错那还不要紧呢。”那些满面尘土的庄稼汉听了熊付乡长的反问,不但没有害怕,反而还有点齿冷呢。“最大的错误就是盖医院,种牛痘,制造些什么青霉素之类的药品来。你们想一想,人和树木,生灵是一个道理。有生的就要有死的么,旧社会不搞计划生育还不是好好的么。就是这共产党一来就乱套了。光想法子让生下来的小孩活呢,不想方子让我们这些干老汉死,这就像给汤锅里添水一样,只往进添,不往出舀,那锅怎能不溢呢。唉!人常说毛主席能行,有本事,可也还有想不到的地方呢,这人口问题我早就看到了。文化革命前的好心好意请人给毛主席写了个建议。结果毛主席老人家倒没说什么,县上的那伙红卫兵小子把我差点给打死。硬说我是个反革命。日他妈!我是反革命?谁知道那一个驴日的是反革命呢。当时我就想背上干粮去北京寻毛主席评这个理呢。硬是那穷光景害得我拍不开工夫。可毛主席老人家生格扎扎给殁了。这话让我和谁说去呢?——整吧,让你们胡整吧。我看你们能整出个什么名堂呢。计划生育?哼哼!那东西还能计划住?别说农村里的每天晚上有多少年轻人在那炕上胡搞鬼呢,就是你们当干部的还不是一样吗?我只听说过世界上有些把门,把口的,还没听刘过有人把住不让人家生娃娃的。真是出了怪事了。”
这些老汉讲完以上的“道理”后便气得狠狠地走了。只留下熊付乡长一个人蹲在那里发痴发愣。老汉们说的这些话一下子刺伤了熊十八的心。他万万没想到,解放几十年了,农村中还存在着这样不近情理的怪事情。看来计划生育光靠宣传是不行了。非动硬的不可了。于是他便当机立新,把几十个该结扎的而又无法说通的育龄妇女一下子围了起来,派人像抓鸡娃子一般硬塞进乡政府那辆“东风”牌大卡车里,随即便像旋风一般送往县城计划生育手术站去了。
熊付乡长就是忙这一切之后,才从县城返回来,然后见到余胜留下那张便条的。当时他实在是太累了,简直连眼睛也睁不开了。尽管这样他还是拖着那两条沉甸甸的腿来找苟玉春谈心来了。这其中有一个最主要的原因便是:他也是民办教师出身,知道其中的酸甜苦辣。
“苟老师,你现在准备怎办呢?”
熊付乡一边将一碗开水喝了一大口,然后使了袖口揩了揩自己嘴唇沾过的那一段碗边,一边把碗递过去让苟玉春喝。那模样完全不像一个付乡长和部下谈心,倒像山头上两个拦羊后生片闲传呢。
“唉!我能怎办呢?还不是个哑巴挨球——有口说不出么。只可怜我老子算是白死了,死的连一个铜钱也不值了。”
苟玉春一边使劲地往下裉衣服,一边气呼呼地说着。他将刚刚脱下来的裤子抡圆了扔到炕脚底。就像扔掉什么烦恼似的,眉里眼里一脸的不高兴。
熊付乡长没有计怪苟玉春这些不礼貌的动作。而心平气和地笑了笑了,也脱了衣服躺在被窝里。屋子里顿时沉寂下来,好半天熊付乡长才又开了口问:
“我讲个笑话你听不听?一颗葱麻籽赚江山的笑话。可逗人呢。”
“不听,我没那份心事。”
苟玉春脸也没转过来机械般回答道。
“那好”。熊付乡长赤身子从被窝里坐起来,认真地看了苟玉春一眼,接着说:你没心事听我的笑话,有心事讲笑话给我听么?我还是蛮有心思品质你讲呢。说着便伸了胳膊硬要把苟玉春往起拉。没想到苟玉春一下子火了,只见他“呼”地从被窝里坐起来,梗着脖子朝熊付乡长吼道:
“熊付乡长,你是睡觉不睡觉呀?愿意睡觉你便静静地睡着。不愿意睡,你就趁早回乡政府享你的清福去吧。我老子死的凉瓦瓦的,没有心思和你扯闲谈!你爱听笑话找别人说去,想让你开心的人有的是。
熊十八的眼睛一下一子瞪上了。他万万想不到苟玉春会是种态度。当时分差点穿了衣服甩手走了去,心想:“这倒是何苦呢,好像自己欠了他什么似的。”但是最后的他还是忍住了:
“唉!小伙子心里有事呢么。这事放在自己身上算个小事,可放在他身上就是一件天大的事呀!”
熊付乡长就这么很恰当的把一肚子火气强压下去。非但没有发火,反而迎着苟玉春那蝎虎虎的目光苦笑了一下道:
“玉清,有火你就发吧。也许发一通火心里就宽敞了。不要学我这副模样,看起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可常常是一肚委屈无处说,硬装在肚子里往烂沤呢。你现在逢了我这个领导,有了这个条件,你就别把我当什么付乡长看。就当成你的个哥哥,要不老子也行。面对着亲人的面,有泪你就尽情地流!”
熊付乡长所说的最后那句话原来是歌剧《江姐》里边双抢老太婆的台词儿。为 了证实这一点,他还手拍着肚皮,沙哑着嗓子将那一段调调又重复吟唱了一遍。直唱得他自己也有点感动起来了。苟玉春这时候完全愣住了。他刚才是在不自觉中朝熊十八发那一通火的,话一出口便就后悔了。但苦于说出去的话正如那泼出去的水一般。想收是不回来了。心里正发愁怎样挨熊付乡长的批评时,没想到熊付乡长倒说了这么多宽心话。两下里一对照,便只觉得人家水平高,自己水平低,人家有涵养,自己没礼貌;人家当官掌权是应该的,自己吃亏挨抉擢是自寻的。他就这样反反复复,前前后后一阵乱想后那鼻子便透腔儿一酸,泪水便“哗哗”地涌了出来。一下子将自己心时里的难受,苦情,以及前一次听到的谣言,一发全都给熊十八说了出来。直听到熊十八也眼泪汪汪地,反来复去,将心比心地将自己的身世经历,以及和朱存萍的交往,对吉凤仙的好感,全全环环地讲地个尽遍。讲到最后,两个人竟然双双坐起来披了上衣,用被子裹了下身,相对抽泣了,大半夜工夫。那模样真像亲兄弟一般了。
熊十八从苟玉春的话里听出自己当年的心声,当年的苦情来了;苟玉春则从熊付乡长的话里听出当官人的难处了。相比之下,苟玉春反而觉得自己的处境倒比熊付乡长好出了一点儿。怎说呢?自己虽然是个民办教师,又死了老子,但终于没有婚姻问题啊,没有看上人家一个女人又不能得手的苦恼啊。更何况,在他看来一个付乡长所要求的标准是和一个民办教师无法相比的。自己应该识相一点才是的啊。
想到这里,苟玉春一下子免了自己的苦恼,反而变着法子劝慰开熊十八了。为了弥补刚才谈话的不足,他还自告奋勇地为熊付乡长唱了几段当地流行小曲子。其中一段唱得最为成功。这小曲子名为《女看娘》,那歌词儿就是个悲伤感人,词曰:
正月里忙,实在是忙,
来人待客我顾不上;
叫一声舅舅你告诉我的娘;
不要把我想。
二月里忙,实在是忙;
丈夫要陪睡我顾不上;
叫一声舅舅你告诉我那娘;
不要把我想。
……
苟玉春还想唱下去,猛不防熊付乡长突然一拍大腿唱道:“不要唱这些苦曲了,听得我的心都碎了。咱们就合计你参加考试的事吧。这话我先给你说清楚,工是我真的熊帮上你的忙,别说其余的了。就是犯错误,背处分我也会干的。可惜的是,这权把子不在咱们手中掌握着。不敢说那个硬气话。只是有一点你记着,只要在我权力范围内的事,你只管放心好了。有我熊十八吃的饭,就有你苟玉春喝的汤,咱们牵着头儿慢慢来。明天你先歇着,让我进县城再去看看,只要有一分半分的可能性,我都会竭力争取的。”
一席话听得个苟玉春感动了个臭死。心里想道:“只要熊付乡长有这句话在,我即便一辈子转不了正也甘情愿。看来我那跛老子还算没白死了呢。
两个人就这样亲亲热热地地拉了一夜知心的话。第二天一早熊付乡长便进城去了。
第十三回
    熊十八无由挨批    苟玉春有绿尝鲜
话说熊付乡长的一夜长谈使苟玉春大大地吃了一惊。他们几乎在一夜之间成熟了许多。懂得了许多道理。不但懂得了自己,同时也懂得了别人;不但懂得了群众,同时也懂得了干部。“高处不胜寒”哪!一个乡的付乡长竟会这样可怜可叹,可亲可爱,更何况那些身负更大责任的人呢。
苟玉春的这种新鲜的冲动持续了好几长时间。直到熊付乡长进城好长时间以后,他还一个人钻在被窝里云天雾地地想着一些奇怪的念头。他突然感觉到自己又犯了一个错误,一个不可小视的错误;他刚才不该让熊付乡长再去为自己奔忙了,而是应该劝他好好休息,别把自己的那点破事放在心上。朋友嘛,要的就是这个互相关心,互相体贴的意思儿。这样做不但有利于加深友谊,同时也会使对方更努力,更不择手段地帮助自己。一个人如果死赖在一个朋友的身上,只顾自己不顾别人,那这朋友还能持久吗?
想到这里苟玉春的心后悔得“格颤颤”地跳。他觉得自己现在唯一补救的办法就是帮助熊付乡长解决一点实际的问题。只有那样才不致于被人家瞧不起,才不至于被人家看成一条死无良心的白眼狼,一个累赘!可成问题的是自己能帮人家什么忙呢?人家是堂堂的付乡长,自己是一个烂屁民办教师;人家要钱有钱,要权有权,自己的则穷得干球打得炕板石响,只有一个勤快的跛老子也给糊里糊涂地死去了。
“这可该怎么办呢?”
苟玉春想到这里简直睡不住了,甚至连坐也坐不住了,只好散披了件衣服在炕脚地无目的地胡乱旋转看。
正在这时那门“嘭”一声开了。开先并没有进来人,只传来一阵自行车支架的“啪啪”声。待到苟玉春探头出门张望的时,只见他大舅和他大妗子正满口喷着白汽在门外头支车子跺脚呢。他大舅的胳腮胡子上、头发稍子都沾满了白霜茬子。就连那眼睫毛和眉毛上也白花花地落了一层霜。而他大妗子则被寒风吹得满脸紫青,那手脚也麻木得动作不成了。两个人正在那里嘀嘀咕咕地争吵;直争得脸红脖子粗,眼看就要破口骂起来了。全凭苟玉春硬把大妗子挟回宿舍里,这才又去劝他大舅。
“大舅,你这是何苦呢,清晨大日头地,老俩口争个什么呢?”
谁知他大舅一听这话反而给恼了,一边狠狠地擤着鼻涕,一边恶了声气朝地骂道:
“啊呀呀你小子好福气哪!火都烧到眼睫毛上了,你还能睡到这个时候呢。你比你那死去的跛老子还睡得踏实了。你们这家人哪,真正是穷吃,饿喝,霉瞌睡。想不到当年我姐姐作了什么孽了,偏偏能摊上你们这一家人。真正能把人气死——”
说完便毫不客气进了门,连鞋也没脱便上炕坐了下去。冲着苟玉春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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