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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8章

大秦帝国最终修订版-第2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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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司马言请,苏秦自当从命。”
    郊宴礼罢,已是暮霭沉沉。苏秦一行住进驿馆,随行的四国马队在驿馆外空地扎营。一切安排妥当,屈原已经派车马卫士来请。苏秦邀魏无忌、赵胜同往,二人一齐推却,魏无忌笑道:“盟约确定后我等自当拜望屈原、黄歇。今日先生初谈,涉及楚国利害,微妙处甚多,我等回避为宜。”苏秦见二人心中清白,释然一笑,也不多说,自带着荆燕去了。
    屈原虽做了大司马,却依然住在自己原先的宅第。楚国原是地广人稀,郢都又是新迁都城,城墙圈地甚广,官署民居却是疏疏落落,使人觉得空旷寂凉,远不能与中原大都的繁华锦绣相比。屈原的府邸,是一所庭院宽敞房屋却很少的园林式府邸。说是园林,其实也就是一大片草地、几片小树林、一片小湖泊,粗简之象绝不能与洛阳、大梁、咸阳、临淄的精致庭院相比。只是那草地树林中的几座茅屋,却是实实在在的别有情致,看得苏秦啧啧赞叹。
    黄歇笑道:“噢呀,屈原兄特立独行,不爱广厦楼台,却偏爱这草庐茅屋。”
    屈原也笑了:“你倒是楼台广厦,湖光山色,却偏偏爱到我这野人居来。”
    苏秦慨然一叹:“占地百余亩,草庐三重茅,纵然隐居,亦非大贵而不能。天下多有贫寒布衣,几人能得此茅屋一住?”
    黄歇顿显尴尬,黧黑的脸膛变得紫红:“噢呀噢呀,此话怎说?原是小事一桩,先生却当真了也!”
    屈原却对苏秦深深一躬:“先生济世情怀,令屈原汗颜。”
    苏秦心下赞叹,连忙拱手一礼道:“苏秦唐突,敢请屈子见谅。”
    “噢呀,这是么子一出?请请请,先生请进了。”黄歇呵呵笑着扶苏秦走进了正中茅屋。
    茅屋厅堂宽大,六盏风灯照得屋中通亮。屈原拍拍掌,三名侍女轻盈地进来摆置茶具。鼎炉、木盘、陶壶、陶碗,片刻间在四张红木大案上安放整齐。屈原笑道:“先生雅士,今夜我等以茶代酒如何?”苏秦本不嗜酒,自是欣然赞同。黄歇却笑着摆手:“噢呀,你的茶太苦,我却要淡些,茶醉可不好受也。”屈原大笑道:“何等时刻,能教你醉么?今夜四炉,均是淡茶温饮,如何?”
    “淡茶温饮。”苏秦点头微笑,“屈子为清谈定调,当真妙喻也。”
    黄歇揶揄笑道:“噢呀,屈原兄竟也学会了清谈?啧啧啧,奇闻一桩了。”
    屈原大笑:“知我者,黄兄也。得罪处,尚请先生包涵。”
    一直没有说话的荆燕看看左右煮茶的四个侍女,又看看屈原:“大司马,是否该屏退左右?”屈原挥挥手:“先生将军放心便是,这几个侍女都是哑女,不妨事。”
    “哑女?”苏秦脸色顿时阴暗下来。楚国的奴隶制远远没有铲除,难道这个屈原,竟也在这美丽的茅屋园林中蓄养奴隶不成?一想到制作哑奴,苏秦的心一阵剧烈的颤抖,身上骤然生出了鸡皮疙瘩。只有那些精明可人的少男少女,才配被主人选定为哑奴坯子;被选定的少男少女,要被强迫吞下大小不等的烧红的木炭块,将咽喉发声部位全部烧死;而后再天天服药,使咽喉恢复吞噬功能;再由专门的歌舞师训练他们如何用身体动作表达各种意思。许多主人制作出哑奴,并不是自己使用,而是用来行贿或换取更多的黄金地产。苏秦在洛阳时,一个老内侍曾经带他看过一次王室尚坊制作哑奴,当那个美丽少女发出一声惨绝人寰的叫声时,苏秦当场就昏了过去……至今,苏秦依然不能忘怀那毛骨悚然的情景。屈原若有如此阴鸷癖好,如何能与之共谋大计?
    看看苏秦神色惊愕,黄歇哈哈大笑道:“噢呀噢呀,屈原兄这是从何说起?先生听我说了:这四个哑女,都是屈原兄在奴人黑市上强买回来的。为此,屈原兄还杀了一个族长,只差被削爵。买回哑女,屈原兄请来乐舞大师教她们舞技,还教她们识文断字,对她们就像亲妹妹一般。昭雎丞相几次要重金买这几个哑女,屈原兄坚执不给。他啊,要将这几个哑女送到太庙做乐舞女官。可这几个女子啊,宁肯饿死,就是不离开屈兄……”说到后面,黄歇唏嘘不止了。
    四个煮茶哑女一起回头,殷殷地望着苏秦,那种热烈的首肯是不言而喻的。
    苏秦怦然心动,肃然拱手道:“屈子情怀,博大高远,苏秦多有得罪。”
    屈原泪光闪烁,慨然一叹:“苏子何出此言?以此罪屈原者,大义高风也。只是我楚人苦难良多,国弱民困,屈原不能救苍生于万一,此心何堪也!”
    骤然之间,苏秦觉得自己遇到了一个难得的奇才。此人才华横溢,品格高洁,胸襟博大,志向高远,更有激情勃发,当真是楚国的中流砥柱。有此人在楚国当政,六国合纵便坚如磐石,强秦的光焰便会迅速黯淡。心念及此,慨然拍案道:“屈子谋国救世,为天下立格,苏秦愿与屈子携手并进,挽狂澜于既倒。”
    “好!”屈原慷慨激昂,“壮士同心,其利断金。屈原愿追随苏子,虽九死而无悔!”
    “噢呀,苦茶一盏,明月作证啦。”黄歇不失时机地笑吟吟站起。
    三人陶碗相碰,汩汩饮下了一碗碧绿的茶水。黄歇笑道:“噢呀,我看还是说说正题,六国合纵,谈何容易啦?”
    “各为国谋,公心自当本色。两位有话明说便是,苏秦不会客套。”
    “敢问苏子,六国合纵,相互间恩怨如何了却?”屈原立即正色发问。
    此一问正在要害。苏秦游说合纵的真正难处,也正在这里。秦国的威胁,目下已经不难为各国承认,结盟抗秦也不难为各国接受,因为这是唯一可行的最好选择,各国君臣都不是白痴。可是,中原战国一百多年来相互攻伐,恩怨纠葛实在太深了。谁和谁都曾经做过盟友,谁和谁都曾经有过血海深仇。合纵是一种协同抗敌,最需要的自然是相互信任。可是,有这一百多年甚至三四百年的恩怨纠葛缠夹在中间,说不清道不明,信任从何谈起?而没有起码的信任,合纵又从何谈起?燕赵韩魏四国其所以赞同合纵,也都是从强秦威胁与自身稳定出发的,但四国君主权臣都曾经撂下一句话:“该说的话,到时还是要说的。”
    显然,这“该说的话”不是别的,就是想讨回令自己心疼的某些城堡土地,尽量使本国得到一个公道。每个国家都如此坚持,岂非又成了一锅粥?除了燕韩两国,其余的魏楚齐赵四国实力大体相当,纠缠起来肯定是互不相让,如果事先不能有一个成算在胸的斡旋方略,而只是一味回避,合纵必将付之东流。
    屈原能提出这个问题,意味着楚国君臣很清醒其中利害。那齐国呢?齐威王更是一世威风,人称战国英主,又岂能不提到这个要害?看来,这个棘手的问题已经摆到案头上来了。苏秦自然有自己的方略,可是,他不能贸然拿出。
    “屈子洞察要害,苏秦敢问:以屈子之意,如何处置方为妥当?”
    “噢呀先生,如何皮球又踢了回来?”
    “屈子有问,必有所思。苏秦实无定策,尚望屈子不吝赐教。”解释中苏秦又一次请教。
    苏秦虚怀若谷,屈原倒是不好再坚执其辞,沉默有顷,屈原缓缓道:“为合纵计,此事不宜不管,又不宜清算,当有一个适当的处置,使列国都能接受,苏子以为然否?”
    苏秦点头:“敢请屈子说下去。”
    屈原微笑着摇摇头:“言尽于此,方略还得苏子厘定。”
    苏秦略感意外。他原以为屈原激情坦率,定会顺着话题一吐为快,却不料屈原突然打住。当然,方略由苏秦提出,楚国便有见机回旋的余地,而如果由屈原提出,则楚国事实上就变成了一种事先承诺。但屈原又有基本思路,至少表示了楚国不会坚持清算,不会斤斤计较。从这等适可而止的应对来看,屈原绝不仅仅是个激情满怀的诗家,而且是一个练达老到的无双国士。面对如此人物,雕虫小技只能适得其反,最好的办法是以真诚对真诚,心换心地磋商出可行之策。想到此间,苏秦一拱手道:“不敢说厘定。苏秦的谋划与屈子一辙:不宜回避,不宜清算。大计是:秦国东出之前的旧账,一概不提;秦国东出三年多来,中原六国间的争夺,一律返回原状。”
    “噢呀,也就是说,六国间只清结这三年以来的土地、城池?”
    “正是。公子以为如何?”
    “噢呀……那小小几座城池不打紧。这几年倒是宋国、中山国占了诸多便宜了。”
    屈原静心思忖,“啪”地一拍长案:“好方略!合纵目标,在于抗秦。秦祸之前,一概不究。秦祸之后,争夺作废。如此一来,六国恩怨消解,唯余对秦仇恨,妙!”
    “噢呀,赵失晋阳,魏失崤山,韩失宜阳,楚失房陵,大仇尽在秦国!”黄歇兴奋间却又突然沉吟,“唯有齐燕两国未被虎狼撕咬了,他等……”
    苏秦笑道:“公子毋忧,对齐燕两国,苏秦自有主张,必使两国铁心合纵。倒是楚国,三年来失地最多,夺得淮北几县又须得退还韩魏,楚王能否接受?”
    屈原沉默良久,喟然一叹道:“楚国之难,不在我王。先生明日自知。”
    三人又商讨了一些细节,一路说来,不知不觉已是四更。秋霜晨雾轻纱般悠悠笼罩了树林、茅屋、草地,苏秦回到驿馆,已经是雄鸡高唱了。
    辰时日上三竿,郢都王宫的大殿里聚满了楚国权臣。
    楚威王听了屈原的详情禀报,觉得已经没有必要再单独会见苏秦,便下书召集了这次朝会,教苏秦直接面对楚国的贵胄权臣说话。邦交大事每每关系国家安危,没有柱石阶层的认同,国王也是孤掌难鸣。尤其是楚国,芈氏王族虽然势力最大,但对于整个吞并吴越后的大楚国来说,依然是小小一部分而已。那广袤的土地、人口,都要靠各个自领封地的部族势力来聚拢汇集。没有世族大臣的认可,举国协力就是一句空话。将最终的决策权交由御前朝会,对于世族权臣是一种尊严和体面,对于楚王则是进退皆可自如。更重要的,是楚威王要借此考验苏秦的胆识才华,以决定对合纵的信任程度。
    郢都新宫的正殿不大,只有四十多个席位,权臣贵胄全数到齐,几乎是座无虚席。苏秦进来的时候,大殿中鸦雀无声,大臣们目光炯炯地盯着这个红衣高冠大袖飘飘须发灰白却又年青冷峻的当世名士,艳羡妒忌赞赏气愤,还夹杂着诸多说不清的滋味儿,一齐从锐利的目光和各异的神色中涌流出来。苏秦却是旁若无人,从容走到大殿中央的六级台阶下深深一躬:“苏秦参见楚王——”
    “先生无须多礼,请入座。”楚威王虚手示意,当值女官将苏秦引导到王座左下侧一个显赫而又孤立的坐席前。苏秦坐定,抬眼向大殿瞄了一圈,便见两边各有三排坐席,满当当的人头白发者多黑发者少,如屈原、黄歇等少壮人物都在前十座之后,不禁心中慨然一叹:“人道楚国暮霭沉沉,果不虚言矣。”心知今日必有一场口舌大战,沉下心神默默思忖,静候楚王开场。
    “诸位大臣。”楚威王轻轻咳嗽了一声,不疾不徐地开了口,“几个月来,合纵之事已经在朝野传开。然我楚国,尚未决定是否加盟合纵。先生身兼四国特使入楚,意在与我磋商合纵大计。今日朝会,便是议决之时。诸卿若有疑难,尽可垂询于先生,以便先生为我解惑释疑。”寥寥数语极为得体,却又留下了极大的回旋余地。苏秦听得仔细,不禁暗暗佩服楚威王的狡黠。
    殿中片刻沉默,前排一位老人颤声发问:“老夫景珩,敢问先生:合纵抗秦,对我大楚究竟有何好处?先生彰明义理,公道自在人心也。”
    这景珩是楚国五大世族之一的景氏宗主,封地数百里,私家势力直追春秋小诸侯。景氏与王室融洽,景珩本人又方正博学,楚威王拜他做了太子傅,领侯爵,算是楚国一个四面都能转圜的人物。苏秦听他的问题,便知其老谋深算——只引话题而不置可否。
    “合纵抗秦,首利在楚。”苏秦从容道,“强秦东出,楚国先失房陵,辎重粮仓尽被洗劫一空;再失汉水,步骑十万溃不成军。两战之后,楚国匆忙迁都,江水上游与汉水山地竟成空虚。若秦国一军出彝陵彝陵,今湖北宜昌地区。,顺江直下,直指楚国腹心;一军出武关、下黔中,直逼郢都背后,楚国岂非大险?列位思之,秦国固然威胁中原五国,然可有一国如楚国这般屡遭欺凌践踏?方今天下,楚国与秦国已成水火之势,其势不两立。秦强则楚弱,楚弱则秦强。所谓合纵,实是楚国借中原五国之力以抗秦,于楚国百利而无一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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