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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岸上的美奴-第6章

小说: 岸上的美奴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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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奴捡起一块砖头冲出家院,哭着怒喊着:“你们这些老母狗,快滚开,离我家远些,不然我就用砖头给你们的脑袋开瓢!”

这话果然管用,围观者叫嚷着飞快消失了。美奴扔下砖头,觉得头疼得厉害,她是否会像母亲一样突然失去记忆?而恢复记忆又如此时断时续地艰难?她恐怖极了,她空着肚子再次来到码头,她独自坐在江堤上,望着江水。川流不息的江上没有船的影子,江才真正自由起来。水声很温存地响着,美奴重温着渔民们给雌马哈鱼剖腹的情景。银白的鱼皮向两侧抖动着,突然就出现一汪金红色的东西,犹如灰色天边的一场日出。那时候岸上到处是鱼腥气,人来人往的,一会靠岸了一条船,一会又靠岸了一条船,有人愁眉苦脸,有人兴高采烈,鱼贩子都跟着熬红了双眼。那时水鸟也在江上飞来飞去,它们跟着天色而改变自身的颜色。现在山已经苍凉寒瑟了,落叶沉积,江对岸的灌木丛原先宛如一片淡淡的绿云,如今却是一团浓黑的泼墨了。季节真是善变啊。季节也会突然丧失记忆吗?比如说春的花香鸟语就忘却了冬的凛冽苍茫,秋的高远空旷就忘记了夏的火热灿烂?

美奴望着江水,忽然生出了投进去的欲望。但这种绝望的念头很快勾引出了对于刘江纸条上最后一句话的回忆,同时也想起了张多多,美奴便觉得投江的事应该留给可耻的人去做。在她看来,刘江、张多多、自己的母亲,还有芜镇的许多人都应该葬身江水,寂无声息地消失,芜镇没有了这种人她会舒服些。美奴便沿着死亡这条狭窄的胡同继续想下去,谁最该死,谁最迫切需要死,结果她的意识烘托出一个人,令她毛骨悚然,兀自惊出一身冷汗。她又深人追究这人的死于己于别人的好处,结果她又一次认定这人该死,她反而平静了。太阳升高了,江面波光荡漾,光与水交融的柔和色彩非常令她感动。

美奴正午回家时觉得一身轻松。她饱餐了一顿,和白石文也能心平气和地说点什么。他在清除酒馆拆除后留下的瓦砾,弄得满头大汗。

“看见它们,她就会心疼的。”他解释说。

“那就把它们全清除了。”美奴说。

“你爸爸大概该从酒田往回返了吧?船回来时可能会带回一些机器。”白石文说,“比如榨油机,镇长说明年要开一个豆油加工厂,咱这里自产黄豆,低成本销到外地,由别人榨了油再卖,不如自己榨油卖。油价又提高了。”

“也真是的,油水不能让别人白白占去。”美奴说,“日本的榨油机就真的好么?”

“那当然了,他们生产的机器在全世界都是一流的。”白石文忽然又转换了话题。”你们马上要初中毕业了,说不定将来去城里上高中考上大学,又能考上留学生呢。”

美奴笑笑,乖乖地坐在木墩上看白石文清除瓦砾。晚饭将临时,他已经把活干完了。杨玉翠为他打清水洗脸,他们又一起吃完了午间的剩饭。后来他说该回去备课了,不打扰她们母女了,几个学习差的学生家也该去家访了,就出了美奴家。美奴看见白石文的背影将要消失在小巷深处时,忽然大发善心而又恶作剧般地召唤母亲:“快看那杨玉翠勾起脖子看了一眼,说:“你老师就要拐弯了。”

“看见他的背影了吗?”美奴说,“好好看看。”

“一个人的背影有什么好看的。”杨玉翠嘀咕着。

“好好看看他的背影吧!”美奴再次强调。

白石文大约已经拐了弯,杨玉翠颓然收回视线,指着鸡窝说鸡瘦了,又埋怨厕所生了蛆虫:“到处地爬,爬到韭菜地里去了,我看明年的春韭怎么吃。”

“现在你就想着吃明年的春韭了?”美奴说。

美奴见母亲去喂鸡了,她用衣襟兜着捧粮食,嘴里噜噜噜地响着,像个顽皮的孩子在学打口哨。后来她又进菜园将豆角架上的枯败的蔓叶撸下来,堆在一起引火烧起来。通红的火苗同西天的晚霞各烧各的。最后都获得了相同的结局,火苗尽了,晚霞也尽了。暮色开始四处蔓延,有些微弱的景色看起来就似明非明了。

她们双双回到屋里,又在昏暗的灯下谈起了酒田。

“靠江和靠海的女人都长得好,可是江没有海大,所以海边的女人比在江边长大的女人更受看。”杨玉翠说,“芜镇靠江,酒田靠海。”

“所以酒田的女人就比你受看?”美奴说。

“兴许是吧。不然回来的男人们怎么总是念念不忘呢。你知道他们第一次从酒田回来,对老婆都爱理不理的,当初真不应该让他们去当船员。争着抢着的,拦都拦不住。”

美奴有些骇然了,母亲这番有头有绪的话分明说明她此时理智清醒。

“那么——”美奴说,“你还记得咱家开的酒馆了?”

“美奴,事情一样样想起来真是费劲。我现在就惦记着芜镇还来不来渔汛了?我想跟着船到江上捕鱼。”

“再来渔汛时就封了江了,用不着船了。”美奴说,“我小时候是个什么样的孩子?淘气吗?”

“我认识你时,你就很大了。有时我也想想我生过孩子没有,如果有,那该是老早的事了,我一件也想不起来了。”

“其实没什么好想的。”美奴说,“你不想到码头看看吗?晚上时江面很好看。”

“又没有船,江面有什么好看的。”

“我们可以看看异乡人的那条木船,挺旧的,就在岸边靠着。”

“是吗?”杨玉翠说,“那咱们就去吧。不过我是不是该换身新衣服?”

“天都黑了,又没有人看见你。”美奴说,“何况这件淡紫色的软缎衣服很配你。”

美奴和母亲一同走出家门。走前美奴没有熄灯。她们沿着小巷朝码头走去,没有碰到一个人,连狗也没碰见,这使美奴觉得计划已经成功了大半。她们临近码头时美奴忽然停住脚步,她怯怯地叫了一声:“妈妈——”

杨玉翠惊愕地站住了。

“你回头还能看见咱家的房子吗?”美奴轻声问。

“有灯的那间房子就是。”杨玉翠说。

“太好了,妈妈.有灯的屋子就是咱们的家。”美奴说,她为能使母亲永远记住一个有灯火的家而感到欣慰。

她们来到岸上,美奴找到了那条异乡人的木船。古旧的月光把船身照得泛出白光。

“我们解开这缆绳到江上划一圈吧?”美奴说。

“可是桨在哪里呢?”杨玉翠显然很有兴致。

“桨就藏在船美奴跳上船,熟练地掀起两块舱板,将嵌在凹缝中的双桨抠出来,桨被人的手磨得又光又亮,经月光一照,越发亮了。

杨玉翠跳上了船。她坐在船头,痴痴地看着江面。美奴划着桨,将船荡入江心,船便掉入烟水之中。苍凉的水雾浮游着,水声再好听不过了。杨玉翠一直规规矩矩地坐着,连头也没回一下,那背影十分好看。待美奴觉得已经到达水最深的江段时,她忽然轻轻落了桨,敛声屏气慢慢走到母亲背后,母亲端坐着一动不动,美奴用力一推,船头那个经月光照得泛出微弱玫瑰色的穿淡紫色衣服的女人就落入江水中了,她连喊都没喊一声。美奴心下说:我推下的不是妈妈,是一个失去记忆的陌生人。美奴哆嗦了一阵,这才手忙脚乱地继续拾桨划行。她朝岸上划去。她和船都湿淋淋的,待她近岸时,她忽然发现岸上站着一个人,美奴害怕极了,但她只有靠岸了。她的手心被汗水弄得已经很难握住桨了。

原来是三个异乡人中的一个。是那个年老的穿驼色毛背心的人。

“是你啊。”异乡人说,“撑着我的船去江心了,我可看见了,你走的时候船上是两个人。”

“你想怎样?”美奴觉得牙齿打颤。

“你知道该怎么办。”异乡人吐口唾沫说,“要是我说出去,你这一辈子全完了。看在你还没太长大的份上,放你一条活路。两千块钱,算是缝住我的嘴巴,也给你自己买条命。”

“两千?”美奴机械地重复。

“对,再过五天,阴历二十一的时候,我来这取钱。”

美奴离开异乡人和他的木船,踉踉跄跄朝有灯火的家走去。

第11章

岸上的美奴十一

芜镇的百姓围观杨玉翠的尸体是在清晨时分。尸体很体贴活着的人,她漂浮到了北码头装货轮的地方,很轻易被看守货场的人发现了。人们把她打捞上岸。奇怪的是她并不很浮肿,脸色泛出极滋润的白,只是她的头发全然散了,和货场的砂土粘合在一起。她半睁着眼睛,微微张着嘴,似乎想跟人说点什么。人们围着她,有点惋惜,也有点同情和悲哀。狗在人们腿间窜来窜去,有一刻还围着尸体嗅来嗅去的,尾巴自由自在地摇着。

待人们看得眼睛发酸的时候,镇长带领几个人闻讯赶来了。他老远就左摇右晃地冲着围观的人吆喝:

“死个人也看个没够,有什么好看的?闪开闪开!”

大家就“轰”地散开了。

镇长三步并做两步走到尸体面前,俯身看了一眼,打了一个喷嚏,自言自语说着:“他妈的伤了风了。”接着吩咐同来的几个男人,“快把她放到舢板上抬家去。”

“她老爷们又不在家,家里就美奴自己,抬回去怎么办?”有人说。

“怎么办?”镇长一拧眉毛咽了口唾沫说,“就是横死的,也该打副棺材下葬,总不能用席子裹了她让她受委屈。”末了又低低咕哝一句,“这么受看的一个女人。”

“她怎么掉江去了?”有人说,“是半夜出来的?”

“一个女人脑筋不好使了,什么事干不出来。”镇长说,“大家都乡里乡亲的,快帮忙张罗张罗,该打墓子的就去打墓子,这种女人不能过夜,今晚日头落山前就让她人士。”

于是大家七手八脚把杨玉翠抬到舢板上,男人们每碰一下她的手脚就要“喝咦“一声。太阳起来了,阳光照着小路、码头、光滑的舢板和尸体,也照着每一处房屋。人们朝美奴家走去,美奴打开院门迎接母亲的归来。她的双眼出奇地明澈,肤色透明地白润。晚上她从码头回来时先是坐灯下哭了一场,后来居然平静地睡着了。早晨邻居的婶子前来报丧时,她已经没有泪水了。婶子为她扯了两丈白孝布,从头到脚把她用白布罩起来,使她看上去像个修女。

镇长忙三迭四地吩咐女人们做殓衣,又差人去唤两个木匠快来打棺材。木匠看了看美奴家存的一些木板,嫌太薄了。镇长说:“她就是这么个薄命女子,将就着吧。”又打了一串喷嚏,兀自说着伤了风的话。木匠也就不再理论,两个飞快地刨木板,几个孩子捡着曲曲弯弯的刨花玩。快到正午的时候,豆腐房送来两板热豆腐,镇长召唤干活的人把它们当点心吃下,豆腐钱自然由镇长先垫上。大家顾不得洗手,每人托着一块温热的白莹莹的豆腐舔着,豆乳的香味惹得孩子们围着大人的脚转来转去,很快那豆腐便不在人的掌心颤颤巍巍的了,它们进了人的肚子,人又闭上嘴巴干活了。正午过去后,棺材的形状已经初具雏形了,白石文提着一包饼于来了。他把饼干分给帮忙的大人,也分给孩子。他看了美奴一眼,美奴也看了他一眼,大家见了他越发沉默了,只听见锯声、斧声、泼水声以及狗低低的信叫。下午两点多,棺材终于打好了,油漆工草草地涂了些漆,为了使棺材干得快,兑了过量的汽油,所以那口棺材的颜色是泛白的红,待到快人殓的时候,几个乳房松弛、眼圈乌青的女人忙三迭四地给死者穿殓衣,因为尸体已经僵硬,四肢不灵活了,所以穿出了她们一身的汗和时嚷:“听话啊,伸好你的胳膊,穿上新衣才能上路呐。”

衣服穿完,又有人为她洗脸、梳头。当一个老女人用一把化学梳子梳理死者的头发时,美奴望着母亲那头乌黑的秀发,听着发丝在梳子的齿间发出的嗤啦嗤啦的声响,她的眼泪忍不住涌了出来。她一哭,女人们也陪着哭,哭了一段,该入殓了。镇长说:“该看一眼的就再看一眼吧,以后再也看不着了。”

没人再看那个死去的女人,大家都站着不动。美奴也不动。

镇长清了清嗓子:“没人看了是不是?”

大家把目光集中到白石文身上。白石文也动也不动。

“那好,都不看了,咱们就人殓盖棺吧!”镇长吆喝抬尸首的几个人将人放人棺材。几条人影刚一挨近死者,白石文忽然一摆手说:“别碰她,让我来——”

白石文从人群走向死者,他俯身看了看她,嫌她衣服的领子不平整,就动手展了展,大家屏住呼吸,只有狗哈哧哈哧地摇着尾巴乱转。展完了衣领,他又神了神她的袖口,大概嫌她的袖子短了些。白石文忽然将杨玉翠一把抱人怀中,大家齐声惊诧地“喝咦”了一声,他抱着她,一步一步地走向棺材,然后轻轻将她放进去。人一入了棺,大家便看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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